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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决定了,我要去喀山大学读书。我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进入大学。
    我上大学的念头是由一个各叫尼古拉·叶甫诺夫的中学生引起的。他有一双女人般温柔的眼睛,生着副漂亮脸蛋儿,是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当时他就住我们那栋房阁楼上,他因为常见到我读书,就留心我,于是我们相识了。认识没多久,叶甫里诺夫就下断论说我“具备从事科学研究的天赋”。
    “您就是为科学研究而生的。”他蛮帅气地甩动着马鬃似的长发对我说。
    那时我根本就不明白,即使一只小家名义,都可以为科学研究做出贡献呢。但叶甫里诺夫煞费苦心地向我证明,大学里面需要的正是我这种人。当然了,也必不可少地讲述了哈伊尔·罗蒙诺索夫的故事。他还说,到了喀山可以住在他家,用一个秋天和冬天的时间完成中学的学业,然后,随随便便”去参加场考试(请注意他说的是“随随便便”。)我就能申请助学金上大学,再上大约五年的时间,我就是“文化人”了。听他讲的多么轻而易举,这也难怪,毕竟他还是个十九岁的少年,又怀有一份菩萨心肠。
    学校终考之后,他返回家乡。又过了两个星期,我随后而至,临行前。外祖母一再叮嘱说:“你以后别动不动就向人家发脾气了。老是发脾气,就会变得冷酷无情。这都是跟你外祖父学的。你看不见他得了一个什么结果吗?可怜的老头儿,活来活去,到老成了傻子。
    你一定不要忘记:上帝不惩罚人,只有魔鬼才干这种事。你走吧。唉……”她抹掉皱纹密布的老脸上的几滴泪水,接着说:“恐怕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你疯了心的孩子,非要跑到海角天涯去,我将不久于人世了。……”近几年来,我常常离开这个好心肠的老人,几乎不怎么和她见面,当我想到这个血脉相通、真心爱我的亲人,真的要弃我而去时,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悲哀。
    我一直站在船尾向外祖母张望,她在码头紧靠水边处站着,一只手画着十字,一只手用破旧的披肩角擦拭她的眼,那是一双永远对世人充满慈爱的眼睛。
    打那以后,我就来到这座有一半鞑靼人的城市了,住在一幢寂寞地栖身于一条僻街尽端上岗上的平房间里。房子对面是一片火烧之地,长满了茂密的野草,一大堆倒塌的建筑废墟从杂草和林木中突兀而出,废墟下是一个大地洞,那些无处安身的野狗常躲到这里,有时它们也就葬身于此了。这个地方令我永生难忘,它是我的第一所大学。
    叶甫里夫的家由妈妈和两个儿子组成,靠少得可怜的抚恤金维持生计。我刚到他们家那几天,常见这个面无血色的寡妇,每次从市场买回东西放到厨房里,就眉头紧锁,发一顿愁,她在思考如何解决面临的难题:把自己排除在外,即使如此,怎样才能用一块肉做一顿满足三个健硕男孩儿的美餐呢?”
    她是一个异常沉静的女人,灰色的眼睛中蕴籍着温顺而倔强的精神,她就像一匹精疲力竭的母马,明明知道生活这辆车她已无法驾驭了,仍然免为其难地拼命向前拉。
    到她家的第四天早上,她的两个儿子还在熟睡,我去厨房帮她洗菜。她小心翼翼悄声问我:“您来这儿干什么?”
    “念书上大学。”
    只见她眉毛一挑,喀头一蹙,原来手被切了,她一边吮着手指,一边跌到椅子里,随即又蹦起来,喊道:“哎呀。见鬼了……。”
    她用手帕包扎完伤口就赞许地说:
    “您削土豆倒挺水平的。”
    这算得了什么。雕虫小技。我顺嘴儿告诉了她我在轮船上帮厨的历史。她接着问我:“那么,您凭这点儿本事就能上大学吗?”
    我把她的话信以为真了,因为当时我还不懂什么是幽默与嘲讽。我向她详细介绍了我的行动计划,并强调指出,这样一来,上大学就不成问题了。
    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嚷着:
    “唉。尼古拉。这个尼古拉……”
    这时正好古拉跑进厨房洗漱,他睡得晕晕乎乎,头发乱糟糟的,看上去和平常一样一兴高采烈。
    “我说妈妈。要是吃顿肉馅饺子多好哇。”
    “那好吧。”她应道。
    这正是我显示烹饪技艺的好进机,我赶紧接过话来说,要包饺子这点儿肉瘦太少了。
    这下可坏了,娃尔娃拉·伊凡诺夫娜动怒了,她数落得我面红耳赤,又把手中的胡萝卜,扔到了桌子上,转身离去了。尼古拉向我使着眼色说:“生气啦。……”他坐在凳子上接着对我说:女人比男人爱生气,这是与生俱来的。关于这一论断有关人士包括瑞士的大学者和英国的约翰·穆勒都曾做过探讨。
    尼古拉特愿意教育我,凡遇恰当时机,则对我谆谆教诲,我呢,每次都是如饥似渴听训诫,后来,听来听去,我居然把弗克、拉劳士弗构和拉劳士查克里混为一谈了,还有我怎么也分不清是拉法杰砍了杜莫利的头,还是杜莫利攀登了拉法杰的头?尼古拉一门心思要教育主要原因:他浮华。轻佻,自私的都市青年作风。他甚至对妈妈的含辛茹苦熟视无睹,他弟弟是一个抑郁呆板的中学生,对母亲的艰辛更没有体会。
    倒是我很早就发现了这位可怜的的妈妈的厨房哲学,她的厨房技艺着实令人叹服,她是数着米粒做饭的,每天只用一点点东西变戏法似的做出丰富的菜肴,养活自己的两个孩子,还有我这个相貌平平,不懂礼貌的小流浪儿。分给我的每一片面包,在我心中都如岩石般沉重。我决定出去找点活儿干,我要自个儿养活自个儿。
    为了不在他家吃饭,我早上起来就躲出去,要是碰上刮风下雨,就到那个大地洞里避—避,听着洞外的倾盆大雨和狂风怒吼,闻着动物尸体的腐烂味儿,我突然顿悟:上大学——美梦恧已,如果我当初去的是波斯,一定比这儿强。我开始发挥我的想象力,幻想自己变成了一个白胡子法师,可以让一粒谷子长成苹果那么大,一个土豆长到一普特重,我在为所有受苦受难的人民寻求出路,我想拯救他们。
    我当时很热衷于幻想伟大的冒险事业,因为苦难的生沽需要幻想来调剂。苦难的日子多么漫长。我的幻想已经成癖了。苦难的日子里我变得更加坚强了,我并不奢望他人的救渡,也不渴然的好运降临,生存环境越艰苦,越能磨练人意志,增加人的智慧,这个道理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为了填饱肚皮,我经常到伏尔加河码头上做事,在那儿挣到十五至二十个戈比容易些。
    因此,我就加入到那些搬运工、流浪汉和无赖的队列中了,我感觉自己仿佛一块生铁投进了燃烧的炉火里,每一天都不深刻的烙印打在我的心上。
    那些举止粗野、坦率鲁莽的人群,在我眼前走马灯似地转来转去,我因为有过去的一些经历,很容易和他们步调一 致,加上我读过的波莱特·哈特的作品以及其他通俗小说,理会加深了我及他们敢爱恨天不怕地不怕的潇洒人生态度的欣赏,我迫不及待地想融入这个热情的群体之中,成为其中的一员。
    我认识了一个专靠偷盗为生的叫做贝什金的人,他上过师范院校,受过良好的教育,现在已经是饱经风霜肺病缠身季,他很机警地劝说我:“你干吗跟女孩儿似的那么涩?是怕别人骂你不老实?老实。对女儿的确资本,但对你——则如同轭子。公牛老实,那它只配吃干草。”
    贝什金貌不惊人,一头棕发,脸刮得光光亮亮,让人发为是准备上台的戏了,短小的身材如猫般轻盈灵活。他待我很好,总是以老师和保护人的身份自居,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实意为我批发点迷津。他书读的很多,人又聪明,他最爱读《蒙特·克利斯托伯爵》。
    “这部书主题鲜明,感情丰富,”他说。
    他有一好“女人。一讲到女人他就手飞色舞,手舞足蹈,情绪激昂,从他那被打得残疾的躯体里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痉挛。即便如此,我依然全神贯注听他讲话,凭,凭直觉我知道他的语言很美。
    “呵,女人。”他满怀激清地说,这里他的脸颊上生出了红晕,两只黑眼睛闪动着光芒,“只要是为女人,我什么事都干。女人就像魔鬼一亲戚,她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罪孽。跟女人恋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
    他擅长编故事,不费吹灰之力就鼓捣出妓女们红颜薄命、凄美哀怨的小曲。他编的小曲唱遍了伏加河两岸的所有城市。
    下面这首非常流行的小曲就是他的杰作:侬生贫寒家脸蛋儿不漂亮身上没有一件好衣裳就是为了这个,姑娘呀。
    没人和你把亲成……
    我还认识一个行踪相当诡秘的人,他叫特鲁索夫,对我很好。他比较注重着装,仪表不凡,打扮得很阔绰,有一又音乐家般纤细修长的手。他在海军村开着一间钟表店,实际上他借着这个招牌买卖偷来的赃货。他对我说:“彼什柯夫,你可不能学做扒手。”他很正经地摸了一下他的花白胡顺,然后眯起那双狡黠、傲视法俗双眼,“让我说,你可以另谋出路,你是个品行高洁的人。”
    “何谓品行高洁?”
    “嗯,怎么说呢,就是只有好奇心,而没有嫉妒心……”这样说我,我实在是爱之有愧,因为我对许多人和事都产生过嫉妨心,举个例子说吧:贝什金说话的艺术和语言的优美,就曾引发我的嫉妒。我还记得他在讲一个爱情故事的时候这样开的头:“在漆黑的夜色中,我像一只躲在树洞里的猫头鹰一样,呆坐在斯维亚什斯克这个荒僻小城的诱店里。
    “这时正值十月,外面阴雨连绵,秋风怒号,像是爱邓委屈的鞑靼人拉长了声哀号似的呜呜个没完。
    “……这时,她。来了,那么轻盈、亮丽、如初繁荣昌盛的朝霞。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装出的天真纯洁,她用极其真切的语气说:‘我亲爱的,我没有辜负你吧’。虽然我知道她在撒谎,但我还是不可救药地相信她。理智使我清醒,爱情让我迷惑。”
    他讲故事时,身体富于节奏地抖动,眼睛眯着,间或轻拍一下自己的胸脯。很投入的样子。
    他的声音并不美妙,还略带沙哑,但语言却十分动人,真像夜莺在歌唱。
    我还嫉妒过特鲁索夫,他最擅长讲西伯利亚、西哈拉等地的故事,他讲故事的技巧很娴熟,绝对栩栩如生,有身临其境之感。他敢对大主教肆意嘲讽,有一回他竟然偷偷讲到了沙皇亚历山大三世:“他是个地地道道的专制魔王。”
    我沉得特鲁索夫这个人很像小说中的“小人物”摇身变成胸怀坦荡之人。
    每当炎热的夜晚,大家就渡到喀山河以是去,坐在小树林间,一边吃吃喝喝,一边倾诉心事。主题多是困苦的生活,奇闻怪事,最热门的话题自然是女人。很奇怪,每当他们谈论女人,就充满了怨恨和忧伤,像闯入一个满是蛇蝎的黑暗角落。
    我和他们在这儿住了两三次,我们躺在小柳树的洼地里休息,这儿因为临近伏尔加河,空气是湿泣的,船灯看上去像是萤火虫在夜色中移动,更有富裕的乌斯龙村里店铺和住宅里窗口透出的光亮,在漆黑的河岸上形成一串串火球、火网。轮船蹼轮拍击着河水,发出隆隆的轰响。水手们在船上“狼嚎鬼叫”,一些人用锤子敲出船板拉长声唱着凄厉的歌,他们有用歌声排遗心中的忧伤,这歌声又给人们平添了一份哀伤。
    最忧伤的还是听他们诉说心事,如何应对艰辛的生活,他们各谈各的,谁也顾不上听别人的,他们或坐或躺,抽着烟,间或喝点伏特加或啤酒什么的,洒引发出许多难忘的往事。
    “嗯,我曾碰见过这样一件事,”夜色中伏在地上的一个说道。
    故事结束,大家认为:
    “司空见惯,——见过了……”
    “知道”“见过”“见的不愿见了,”这些话听上去让人丧气,好像就在今夜他们已经走到了人生的终点,因为人世间的一切他们都经历过了,以后再没什么事是新鲜的了。
    我的这个想法使我和贝什金和特鲁索夫有些疏远。当然,我还是喜欢他俩儿的。依我现在的生活历程看,我走他们的生活之路,步他们的后尘是顺理成章的。尤其是我的追求和上大学的理想遇到挫折的时候,使我与他们更加接近了。有时我国为挨饿、苦闷,也曾想去干点触犯“神圣”私有制的勾当。但我当时的崇高理想不允许我悖离光明大道,这与我读的书有关。
    我除了读哈特的书外,还看了不少好书,书中所描写的的某种不太清晰、但十分美好的前和告诉我,我应追求比眼前更有价值的东西。
    这段时间我结识了一些新人,他们给了我崭新的印象。叶甫里诺夫家前的那片空地,常常招引来一群中学生做一种类似戈罗德基的游戏,我被他们中一个叫做古利·普列特涅夫的青年迷住了。
    他相貌平平,皮肤略黑,黑发,有点儿像日本人,一脸雀斑,匀匀实实真像火药末涂进皮肤里了。他是喜气洋洋,玩儿起来机智,讲话幽默俏皮。普列特涅夫和许多有天赋的俄罗斯人一样,并不想发展自己的能力,而是躺在生来的天才里度日。他有艺术天赋,听力敏锐,美于鉴赏音乐,他自己会弹竖琴、俄罗斯三弦琴,拉手风琴,可惜他仅仅满足于此,不再深究了。相当穷,一身挂补钉的衣服配上漏洞皮靴,这身装束倒是和他豪放不羁、动作敏捷的气度相融。
    他看上去像久病初愈的人,又像昨天才出狱的囚犯,他对一切都感兴趣,世界对他来说总是那么新鲜、惬意,他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般跳来跳去。
    他知道了我生活艰难,没有依靠,就让我和他一起住,还建议我报考小学老师。这样,我到了“玛鲁索夫加”这个怪异有趣的贫民窟——雷伯内利亚德大街上一幢破烂不堪的房子,这儿装满了饥饿的大学生、妓女和失去形态的穷鬼。
    普列特涅夫住在走廊中通向阁楼的楼梯下面,那儿放着一张木板床,走廊尽端的窗户旁有一张果子和一把椅子,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走廊通着三个房间,其中两间住着妓女,另外一间住着得肺病的数学家,他以前是神学院的学生,又瘦又高,头上脸上长着红色的硬毛,破烂的衣服几乎不能遮着,从衣服的残破处可以看到他青乎乎的肉皮和一根根的肋骨,总之,他的样子十分吓人。
    他好像以吃指甲生,手指头都被人也咬破了。他没黑夜没白天地算呀算呀写呀写呀,不时传出吭吭吭咳嗽声。妓女们又怕他又怜悯他,她们经常故意丢一块面包、杀、砂糖在他们门前,他见了就把它们一古脑儿地搬回自己房里,还一 面呼呼呼地喘着粗气像一匹累坏了的老马。要是妓女们没给他送的吃的,就会听到他沙哑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面包。”
    靠别人的怜悯度日并不能改变他深陷的眼睛中闪烁的高傲神气,有时会有一小罗锅来找他,这个人样子怪怪的,拐着一条腿,肥笨的鼻子上架着一副深度眼镜,花白头发,清教徒似的冷漠的黄脸皮上着狡诈的笑容。他每次来后,就紧闭房门呆上数个小时,没有动静。但有一次深夜时分,我被数学家的吼叫声惊醒:“听我说,这分明是监狱。必何,是羊圈,嗯,是老鼠洞,是监狱。”
    之后传来小罗锅的尖笑声,他在不断重复着一甸相当难懂的话,这时数学家已经怒不可遏了:“王八蛋。给我滚。”
    可怜的客人气鼓鼓地滚出房门,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宽大目站在门口,手指插进蓬乱的头发,沙哑的喉咙里吐出:“欧几里得是个傻冒。地地道道的大傻冒,……我敢断定,希腊人绝不如上帝聪明。”
    随后,他用力关上房门,屋里什么东西哐啷一下被震掉了。
    没过多久,我听说数学家是打算用数据来证明上帝的存在,可惜壮不酬身先死了。
    普列特涅夫的工作是给印刷厂的报纸做夜班校对,工资为十一戈比。我因为要参加考试,没有多少时间出去干活挣钱,我俩一天就只有四斤的面包、两戈比的茶和三戈糖吃了。
    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学习各类科目,那些古老呆板的语法最让我上火,生动、活泼、俏皮的口语与古老生硬的语法相去是多么遥远埃幸好我很快就明白了,现在学习这些问还操之过急,就算我通过了乡村教师考试,因为我太小也得不到那个位置。
    我和普列特涅夫睡一张床,他白天睡,我晚上睡。每天早上他干完一整夜的工作,乌黑着脸,张着眼睛回来时,我就跑到小饭馆去打开水,我们自己是没有茶炊的。然后我们开始吃早餐——啃面包吃茶。他从报纸中挑出新闻给我听,经常那个笔名“红鬼”的酒鬼作家的打油诗。
    我一直很奇怪普列特涅夫游戏人生的生活态度,他的人生观我看来,和那个倒卖女人旧衣服便为女人拉皮条的肥婆佳尔金娜没什么两样。
    这个肥婆就是房东,普列特湿夫最初租下这个小屋角的时候没钱付房租,他就给肥婆说笑话,拉手风琴,唱动人的歌,每当做过歌唱的时候,眼睛里就会闪动着冷冷的光,肥婆佳尔金娜早年做过歌剧班的合唱歌手,她能领歌声中的涵义,有时她竟被感动的热泪盈眶,不知羞耻的眼睛里流出泪水冲洗着醉得发肿的脸,她先用胖手指抹掉泪水,再用一条很的手帕慢慢悠悠擦手指。
    “天埃好样的古利,”她惊叹着,“您是个真正艺术家。
    如生,果您再漂亮点——我会让你走运的。”
    我已经介绍过许多小伙子锅独守空房的女人们排遣寂寞了。”
    我们头顶上的阁楼里就住着一个这样的小伙子,他是大学生,皮匠儿子,中等身材,胸宽背阔,屁股又窄又小,看上去像个倒三角形,只是下边的角儿不术完善。他有一双人似的小脚,小小的脑袋夹在肩膀里,一头马鬃似诉红头发,毫无生气的苍白的脸上镶着两只鼓出来的绿眼睛。
    这个人学生很有点反叛精神,他当初就是因为违背父命进了普通中学,落得饥寒交迫的境地,后来好容易考上大学,他又发觉自己有一副好嗓子:浑润的男低音,于是他专攻歌唱了。
    也正是这个帮因,佳尔金娜才找到他,把他介绍给一个富商的太太,她大约四十几岁,儿子上大学三年级,女儿中学快毕业了,商人妇是个瘦干巴女人,没有一点女性魅力,平板的胸脯,身子直挺挺的倒像个士兵,脸上没有一点活人味,像个绝欲的老修女。两只灰色的大眼睛深陷在黑眼窝里。她穿一件青色外衣,头戴旧式丝巾,两只贼绿的宝石耳环垂在耳际。
    一般情况她在夜或清早来找她的大学生,我见过她好几次,她动作十分敏捷,一纵身就跳进大门,然后飞快地冲上阁楼,她脸色十分吓人,嘴唇往里抿得几乎找不见好,眼珠倒是全瞪了出来,她慌慌张张向前张望,她的样子看上去真像个残废人,虽然她确实四肢健全,但总有那么股劲儿让人看了难受。
    “瞧。”普列特涅无叫道,“简直是个疯女人。”
    其实在学生也分厌恶她,所以总躲着不见她,可是身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商人妇像个不留情面的讨俩人或者更形象地说她像一个歹毒密探时时刻刻跟着他。
    “我真无耻。”大字生带些醉意地说,“我是怎么搞得?突然想起来要学唱歌?就凭我这德行,谁会让我登相呢,这绝不可能。他后悔了。
    “你不赶快和那个女人一刀两断。”普列特涅夫劝他说。
    “你说得是,我又恨她可怜她。我真受不了她。唉。要是你们知道她臬怎样……唉。……”这我们早就知道了,曾经有一个晚上,我们听到商人妇怎么地企大字生:“求求你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心肝儿宝贝儿。求你了——就看在上帝的份上吧。”
    商人妇拥有万贯家资,却像个乞丐似的向一个穷大学生乞讨爱情,据说她是某个大厂的股东,有许多房产也做慈善事——为产科学院捐了一笔巨款。
    普列特涅夫吃完早饭就躺下睡觉我去外面寻点事做,天一黑我就回来,古利去印刷厂干活。要是运气好,我能挣回 点吃的:面包、捍肠或牛杂碎,就分给他一半。
    等就剩我一个人没事,我就要贫民窟的走廊里来回巡视,我想了解我的邻居们是如何生活的。这儿人们住得像蚂蚁窝一样拥挤。各色人等,应有尽有。冲鼻的酸腐气从名外角落里散着,在这儿从早到晚从未有过片刻的安宁;缝纫机嗒嗒个不停,歌女们的吊嗓儿声,大学生的男低音,喝醉酒疯疯癫癫的男戏子的大声朗读,微醉妓女们的大呼小叫的狂喊,凡此种种,我的心中不禁疑惑:“人们这样活究间是为了什么?”
    一个秃顶只有周遭长红头发、高颧骨、大肚子、两条细腿的人,因为厚重的笨嘴唇里包着一口大马牙而得名“红毛马”。他总是活跃在饥一顿饱一顿的年轻人中。据他说他已经和他的西姆比尔斯克的商人亲戚打了三年官司,他缝人就说:“我豁山命去也要把他们折腾得倾家荡产。让他们过上三 年讨饭生活,之后,我就把赢得的家产归还他们,并对他们说:‘狗奴才们,知道我的厉害了吧。感觉如何?’”“红毛马。这就是你的全部追求吗?”有人这样问他。
    “对。我这辈子就一门心思干这事,没别的了。”
    他整天忙忙碌碌,空行在地方法院、高级法院和律师事务所之间,他经常在夜里坐着马车带回许多吃的喝的来。然后把凡是想吃一顿饱饭、喝两口甜酒的大学生们、女裁缝们,请到他间天花板附落、地板下陷的脏屋子里,举行晚宴。红毛马只喝甜酒,这种酒不管溅哪儿,就再也甭想洗掉,并留下紫色的污迹。他要是喝多了,就会喊叫:“你们这群可爱在的小鸽子。我喜欢你们,你们都是好人。
    可我却是一个恶混,是吃人的鳄鱼,我要吃掉他们——我的亲戚。无论如何我要吃掉……”他一边叫喊一边流下泪来,像是受了委屈似的,泪水在他难看的高颧骨上滑动,他用手抹抹泪就往膝盖上蹭,这是他的习惯动作,所以他那肥大的裤腿上水远沾满了油污。
    “你们过得是臬的生活呀?”他大声说,“忍饥挨饿受冻,破烂衣服——人应该这样活法儿吗?这种生活人能学到什么?
    唉。如果沙皇知道你们这样生活着……”然后,他从衣兜里抓出一把五颜六色的钞票,冲大家嚷:“喂。兄弟们。需要钱的拿去吧。”
    歌女和女裁缝们蜂拥而到想从他的毛毛手中抢到钱,他却大声笑道:“这钱是给大学生的,不是给你们的。”
    可是没有大学生来拿钱。
    “把你的自钱扔到而所去吧。”毛皮匠的儿子怒声叫着。
    一天,红毛马喝醉了,手里捏着一把揉皱的十卢布钞票来到古利这儿,把钱往桌上一去,说:“这钱我不要了,你要吗?……”说完一斜身就躺在我们的木板床上,呜咽起来,我们赶紧用冷水给他醒酒:向头上浇水,往嘴里灌水。等他睡着了,古利想把他钱展开,可是这钱抓得太狠了,得先用水润湿才能一张张揭开。
    这个大贫民窟的窗口正对看隔壁房子的山墙,屋子里乌烟瘅气、肮脏不堪,人们挤在一起大声吵闹让人心烦。红毛马是人群中叫得最欢的一个。
    “你干吗不住大旅馆,却仿住这儿挤呢?”
    “我的好兄弟。就图个心里痛快呀。和你们在一起我能体会人间的温情……”毛皮匠的儿子立刻赞同地说:“他说的没错。我有同感。如果我到别处去住,恐怕早就废了。……”红毛马请求普列特涅夫说:“弹起你的琴。唱首歌吧……”古利坐下弹起了竖琴,他边弹边唱:鲜红的太阳你快升起来吧。快快升起……他的歌声悠所婉转,感动了所有的人。
    屋子里静下来了,大家都沉浸在这哀怨的歌声和如泣如诉的竖琴声中了。
    “太好了。小家伙。和商人妇斩不断“情思”的可怜的大学生赞叹着。
    有这个怪异人群聚集的贫民窟里,古得·普列特涅夫是最会营造快乐氛围的人,他就像神话故事里的快乐之神一样。
    他多才多艺,才华出众,生气勃毂,充满了青春的热情,他会说最幽默的笑话,会唱最动听的歌,他还敢于抨击社会上的遗风陋俗,甚至揭露社会的不公平现象,他的存在使人们黯淡的生活出现了一线光明。
    古利只有二十岁,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可是在这个大家庭中,人们热爱他,拥戴他,信任他遇到困难求助于他。好人喜欢他,坏人害怕他,就连那个叫做尼基弗勒奇的老警察见到他都挤出张笑脸来。
    玛鲁索夫加贫民窟,是上山去的交通要道,它在雷伯内良斯卡娅和老戈尔内娅两条街的交汇处。尼基弗劳动力奇的派出所孤零零地守在老戈尔舍内娅街的拐弯处,和贫民窟的大门相去不远。
    他是个胸前挂奖章的瘦高老头儿,在这条街上干了很多年了,看上去还算聪明,笑起来倒也亲切,但还是掩饰不住眼睛中的狡猾。
    他对我们这个人员复杂的贫民窟相当重视,每天都会全副武装地到此巡视几回,巡视时慢条时,就像动物园里饲员查看铁笼里的野兽似的,看完一个窗口,再看一个窗口。他的战果相当可观,今年冬天他抓了一只手的斯密尔诺夫军官和穆拉托夫兵士,他们都曾得过乔治勋章,参加过中比列夫将军指挥的俄哈尔杰克远征军。还逮的捕了佐伯字、奥夫希金、葛利高里耶夫、克勒洛夫等人。听说他们被逮的原因是想立一个“地下”印刷厂,穆拉托夫和斯密尔诺夫就是因为星期天白天,偷走了城里克留锲尼夫印刷所的铅字而被捕的。
    没过多久的一天晚上,贫民窟里又被抓走了一个终日悉眉紧锁的被我称做“活钟楼”的人。第二天早上,古得知道这事后,愤怒地抓看头发对我说:“马克西美奇老弟。真他妈耽误。你快点去……”他告诉我到哪儿去,又叮嘱我:“一定要小心。那儿或许有密探……”这个秘密行动令我兴奋不已,我像一只小燕子似的飞到了海军村。我走进一家昏暗的铜匠铺,见一个卷发蓝眼的年轻人正镀一口带耳平底锅,看上去不像工人,屋角的老虎钳边有一个小老头,他白头发用一根小皮带束着,正忙着打磨一个活塞。
    我问他:
    “你们这儿有活儿吗””
    小老头怒气冲天的答道:
    “我们自己人有活儿干,可异没你的活儿。”
    那个年轻人看了我一眼,又低头镀他的锅。我用脚碰了一下他脚,他又惊又怒地盯着我,手中握着平底锅,好像要冲我砸过来似的。见我一个劲儿赂他使眼色,才平静地说:“走吧。……”我又向他递了一个眼色,才走出店铺,站在大街上,卷发青年也跟了出来,不声不响地看着我,点了一支纸烟。我问他:“你是吉虹吗?”
    “是的。”
    “彼得被捕了。”
    他被激怒了,用眼光上上下下打量我。
    “你说的是哪个彼得?”
    “高个子像教堂里的助祭……”
    “嗯?”
    “没了。”
    “什么彼得,助祭,和我有什么相干?”他越这样说,我就越认定他的确不是铜匠铺里的工人。当我跑回贫民窟的时候高兴极了,我的第一次“地下”活动圆满完成了。
    古利·普列特涅夫和一些进步人士接触很多,我曾请他把我介绍到他们中去,可他总是说:“老弟呀,你还校应该好好念书学习……”有一回,叶甫里诺夫引见我与一个做秘密工作的人会面。
    这次会面安排得十分周密,气氛异常沉重、紧张。尼古拉带我到城外的阿尔斯科波尔平原,一路上提醒我要谨慎小心,并要求我为这次会面保守秘密。然后,他指着从很远的地方慢悠悠走来的一个灰蒙蒙的小人影,扭头低声对我说:“就是他。跟着他走。等他停下来,你就走上前跟他说:‘我是新来的……’”秘密的行动意味着新鲜、刺激,应该是十分有趣的,可是这次却很可笑:头顶是火辣辣的术阳,一个人在草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真像是一棵小草,就这些,没别的。我一 直跟他到了坟场才追上他,闹了半天他也是年轻人,脸儿瘦削,两只小鸟眼十分警觉。他穿一件学生的灰大衣,原来的银灰钮扣已经丢了,又重钉了几枚黑钮扣,破学生帽上还可以看到帽徽。整体上看,他还是个孩子,可他偏要装成大人样。
    我们找了一块有树荫儿的地方坐下来,他讲话枯燥、乏味而冷漠,那神态我一点不喜欢。
    他十分严肃地问我读过哪些书,还希望我参加他创建的小组,我答应了,就这样我们的会面结束了。他紧张地先往前走了几步,脑袋左看右看,对空旷无人的野地进行了一番严密观察。
    这个小组还有三、四个成员,我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小组会在一个师范学院的大学生罗夫斯基家进行,主要学习约翰·穆勒的著作和车尔尼雪夫斯基做的注释,这对我是一个陌生的领域。这个大学生后来用叶洛恩斯基为笔名发表了一 些短篇小说,写够五本后,就自杀了。——这种事已不足为奇了,我常见。
    他很内向。沉默寡言,思想沉闷,讲话十分注意分寸,住的是一间房子下面的地下室。
    他为了“脑体结合”,每天都做点木工活儿。和他在一起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穆勒的书也没兴趣,因为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他的经济学理论我旧就知道,而且是印象极为深刻,这没什么难的,单赁我个人的生活经历就可以领会了。我认为这些理论,凡是那些曾为别人的幸福和快乐出过力的人都十分清楚了,根本没必要花费很大心思用艰的深的词语编成一本大厚书。
    我在这儿充满鳔胶味儿的地下室里,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眼睛看着小虫子在污浊的墙上爬来爬去,真是大难为我了。
    有一次,老师迟到了。我们还以为他不来了呢,就跑出去习裤腿从地下空的窗口处一闪,吓得我们赶忙把酒,这时老师的灰下,老师走进来讲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伟大论断。我们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唯恐谁一伸腿把酒瓶碰倒了。唉,偏偏让老师踢个正着,我们吓坏了,个个满面通红,以为老师会大发脾气,结果是风平浪静。他那种沉默不语和气一条缝的眼神,看上去真让人难受,还不如狠狠地斥责我们一顿呢。
    我很难过,虽然买酒不是我提出的,但对老师我总有种负罪感。
    一直他讲课真没劲儿,我人在这儿心早跑到鞑靼区了,那批复人们过着“清真”生活,他们善良又勤劳,讲一口不太纯正的俄罗斯话。天一黑,清真寺的塔尖上就有执事僧用奇特的声音招换大家去做晚祷。我琢磨看鞑靼人的生活一定很奇怪,肯定不会像我以前过的那些不愉快的生活。
    一直以来我都十分向往伏加河上那种集体劳动的热场面,直到现有那种狂热依然让我痴迷。我还清晰地记得我第一次感受到劳动激情的那一天。
    我们的任务是同码头搬运组货,那是一艘满载波货物的大拖船,它在喀山附近触礁,船底破了。当时正是刀月,狂风冷披着草席或帆布蹲在甲板上同艘小火轮船向前走,小火轮喘着粗气,不时喷出一团团的火星。
    夜深了。喀山河上乌云密布,搬运工们是叫是喊,骂完天又骂地,骂自己的生活处境,他们在甲板上懒懒散散地躲来躲去,企图避避风雨。看着他们晕晕乎乎的样子根本不像干活的,我看不太可能去打捞出快要沉下去的船货。
    半夜,终于到了那艘船礁的地方,大家把空拖船和出事的船甲板对甲板系在一起,这时搬运组第出现了,他是个面带凶相的老头儿,一脸麻子,生性狡猾,爱说下流话,长一 双鹰眼和一只鹰鼻。他摘下秃顶湿透的帽子,用女人一样的声音喊道:“伙计们。祷吧。”
    工人们在甲板上聚成一个黑团,像一群狗熊,他们狂叫起来。组长率先灯。伙计们,看你们的了。小伙子们出点力。
    上帝保佑我们,开始干吧。”
    于是刚才还蝇一愁莫展、散兵败将、浑身湿透的从们一 个子变得生龙虎一般,他们像上战场一样,纵身跃到触船上,一边呐喊,一边狂叫,说着笑话干起活儿来。我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有一袋袋大米、一包包葡萄干、一捆捆皮革在飘动,短小的人影在穿梭,刚才还是怨声载道的人们,这会儿居然兴高采烈欢欢喜喜地投入战斗了。
    雨越下越大,天理会冷了,风更猛了,人们的衬衫吹卷起来,肚皮都露出来了,湿漉漉的夜色中,六盏昏暗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五十多个人影跳来跳去,踏得板嗵嗵嗵直响。他们干活儿的样子就像几百年没干过活儿似的,拖看四普特重的米袋和扛货包赛跑的好事,他们早就想享受受了。用个恰当的比喻:他们干活生就像孩子热爱游戏一样,他们那个幸福劲儿,看来除了和女人拥抱,再没什么事儿可以和它媲美了。
    一个满脸胡须的大个子,身穿哥萨克式紧身外衣,浑身湿透了,看上去他是货船的主人或代理人,他鼓动大家说:“好小伙子们。——我奖你们一桶。我的小土匪们。——两桶也行。加油干吧。”
    夜色中,从四面八方传来沙哑的叫声:
    “来三桶吧。”
    “三桶就三桶。好好干吧。”
    劳动场面理会加热烈了。
    我跑去抱米袋,搬、抛、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觉得我们不是在劳动,而是在狂欢,好像这些人可以永生永世这样不知疲倦、快快乐乐地干下去,那劲头儿真像随时都可以抓起城里的钟楼或尖塔,整个喀山城也滨握在他们手里,想搬哪儿就搬哪儿。
    这一天晚上,我过得前所未有的育快。真想就这样一辈子疯疯癫癫、痛痛快快地劳动。
    甲板上大雨点儿哗哗落着,狂风还在呼啸,黎明的薄雾中,落汤鸡的赤裸的搬运工们,不停地跑动着,一边笑着、叫着,显示自己的力气和劳动成果。
    这时了阵风吹开了沉重的乌云一角蓝天上露出了太阳粉红色的脸,这群快乐的疯子抖动着湿乎呼的胡须,一齐向着太阳大叫。我真想跑上去拥抱这群两条腿的动物,亲吻他们,他们干活时那么机智灵活,真让我心驰神往。
    没有什么可以阴他们由衷快乐的迸发出来的力量。这种神奇的力量可以创造奇迹,它可以实现神话故事里只要一夜之间就建起美丽的宫殿和城市的幻想。阳光极其吝啬地照了一两分钟劳动的人群,就被厚重的乌云遮住了,就像一个小孩掉进了大海,完完全全被乌云吞没了。雨瓢泼一般下着。
    “歇工吧。”不知谁喊了一声,立即招来了许多发怒的声音:“谁敢歇。”
    这场战斗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要搬运货物的时候,这群半赤裸的人们顶着狂风暴雨,不知疲倦玩命地劳动。我被他们身上爆发出来的强大力量震慑了。等大家返回到小火轮上时,一个个东倒西歪像醉鬼似的睡着了。小火轮一到码头,他们就像一道灰色呢流挤上了岸,飞奔小酒馆喝那三桶伏特加去了。
    在小酒馆我见到了贝什金。他向我走来问道:“他们叫您干吗去了?”
    我禁不住喜悦地告诉他这次劳动的情况。谁知他听完露出一脸的不屑说:“傻瓜。傻瓜都没你傻,你简直是——白痴。”
    他吹着口哨,像一条在水中游泳的鱼似的摇摆着身体,从一排排的酒桌间走掉了,这会儿,搬运工们刚坐在酒桌旁热火朝天地大吃大喝起来。角落里一个人用男高音唱起了下流小曲。
    嗳唷,半夜三更时分
    老爷的太太呀
    上后花园
    寻欢作乐。嗳唷
    这时有十几个人的声音加入其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同时用手在桌沿上打着节拍。
    打更人巡视到此
    看见呀,太太仰在地上……
    一时间小酒馆里人声嘈杂,有放声大笑的,有吹口哨的,大有在一起胡说些无耻的小流话。
    我经人介绍认误解了杂货铺老板安德烈·捷里柯封锁。
    他的小铺在一条荒凉小街的尽头、垃圾占领的道路附近。
    他是一个患麻病的独臂人,相貌温和,银灰色的胡须,眼睛里透出精蝗。他有全城最好的图书室,收藏了许多禁书和珍贵版本书,喀山许多学校的大学生包括那些抱有进步思想的人们,都到他这儿来借书。
    安德烈的小杂铺是一幢低矮的平房,紧挨着一个放高利货的清教徒的住所,从铺子里进去,有一扇门通向一个大房间,这间房子采光不好,只靠一扇向天井开的窗子射入微弱的光线。和大房间相连的是厨房,从厨房过去,在通向清教徒住所的昏暗走廊的拐弯处,“躲”着一间仓库,对了。这就是那间秘密图书室。其中一些书籍是手抄的。比如拉甫洛夫的《历史信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彼消列夫的文论集,《饥饿王》,《阴谋的把戏》——这些全是用钢笔抄写的,现在这些手抄本翻破了,书页也卷了。
    我头一次来小杂货铺的时候,捷里柯夫正在待客,他指着通向大房间的门向我示意,我进去一看:黯淡的房间角落里,跪着一个像是萨洛无修道院圣徒塞勒菲姆画像似的小老头,他虔诚地祈祷着。看着他,我觉得不太舒服,也不协调。
    我听人们说捷里柯夫是民粹派,在我的印象里民粹派应该是革命家,既是革命家就不应该信上帝了,所以我认为这个祷告的小老的房间里是多作的。
    他祷告完,很认真很仔细地用手梳一梳白头发和胡子,极为重视地看着我说:“我是安德烈的父亲。你是谁呀?噢,帮来是你,我还以为是化了装的大学生呢。”
    “大学生干吗非得化装呀?”我问他。
    “是呵。”小老头小声说,“他们装扮得再好,上帝也会认出他们的。。”
    他到厨房去了。我坐在窗子旁想事,猛然听到喊声:“噢,他长这样儿呵。”
    厨房边上靠着一个白衣女孩儿,短短的金黄色头发,脸色苍白有点儿浮肿,两只漂亮的蓝眼睛在微笑,她像是街上廉价石印画的小天使。
    “您用得着那么惊讶吗?我的样子真得很可怕吗?”她说话的声音细微颤抖。她十分小心地缓缓地向我靠近,走路时手紧紧扶着墙壁,奸像脚下不是牢固的地板,是摇摆不定的绳子似的。她全身颤抖着,仿佛有万千支针扎进了她的脚掌,又像是墙壁上有火烫伤了她婴儿般胖乎乎的手,看她不大肢走路的样子更不像凡人了。她的手指直直的很僵硬。
    我一言不发站在她面前,感到从未有过的狼狈和凄凉。这间默淡房子里一切都是怪异的。
    女孩儿坐到椅子上,还在抖动,就像椅子会突然从她屁股底下飞走似的。她十分坦率地告诉我,她近四五天才开始活动,她手脚麻痹躺在床上三个多月了。
    “这病是神经麻痹。”她微笑着对我说。
    当时我似乎很希望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分析她的病症:神经麻痹。这么一个女孩儿,住在这个怪异的房间里得了麻痹症。听起来太简单了。这房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十分胆小地依偎着墙壁,屋角圣像前的小神灯分外明亮,神灯链子的黑影在饭桌的白桌布上奇怪地晃动着。
    “我听好多人说起你,早就想知道你长什么样了。”她说话的声音像小孩子一样细弱。
    这个孩儿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我,我十分不自在,她那双蓝眼睛仿佛可以穿透一切。而对这么一个女孩儿,我不可以也不会说什么,所以只好默默无语地看着墙上挂的赫尔岑、达尔文、加里波得等人的囤像。
    从小杂货铺闯进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淡黄色头发,长着一双没有有教养的眼睛,立刻钻进了厨房,然后用沙哑的声音大叫:“你是怎么爬出来的?玛丽亚。”
    “他是我弟弟,阿列克塞。”女孩儿和我说,“我,起先在产科学校上学,后来病了。您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您是不是害羞?”
    捷里柯夫走了进来,那只残手插在胸前,另一只手抚摸着他妹妹柔软的头发,她的头发被揉得乱糟糟的,他问我要找什么活儿。
    不一会儿,又进来了一个红头发、身材心称的女孩儿,她用那又带些碧色的眼睛充分地看了我一眼,扶起白衣女孩,一 边走一边说:“玛丽亚。坐得时间不短了。”
    玛丽亚。白衣女孩儿怎么会起这样一个成年人的名字,真不和谐,听起来都刺耳。
    我也从小杂货铺出来了,心里挺憋气。但这并不妨碍我第二天晚上又坐到那间怪房子里,我很想了解:他们如何生活?我觉得其中心有奇异之处。
    小老头斯契潘·伊凡诺维奇苍白有些透明,他在屋角坐着而带笑容向四周环视,嘴唇微微微翕动,像是祈求:“谁也别来打扰我。”
    他终日像只兔子似的提心吊胆,总是提心有什么大祸突临。他的内心世界我看得一清二楚。
    残疾了的安德烈身穿一件灰色短衫。胸前的油污和其他物什硬得结成痂了。他的样子就像一个刚刚办了错事被原谅了的淘气孩子,有些羞愧地微笑着,在高度间里横着膀子晃来晃去。他弟弟阿列克塞在小杂铺给他帮忙,是个又懒又馋又笨拙的小伙子。另一个弟弟伊凡在师荡学样上学,平时住宿,只有节假才回家。伊凡个子矮小,打扮得挺精致,头发总是光光亮,那样子倒像个衙门里的旧官吏。得病的妹妹玛住在阁楼上,她不怎么下来。她要是下来我就不自在,感觉浑身被什么束缚住一样难受。
    捷里柯夫的家务事由和清教秆房东同居的女人料理,她又瘦又高,脸谱像木偶,长着一双修女特有的冷酷眼睛。她的红头发女儿叫娜斯佳,她经常到这儿来转悠,每次她盯住一个男人时,尖鼻子的鼻孔就会习惯性的一吸一合。
    要说捷里柯夫家的真正主人还是喀山大学,神学院等各院校的大学生们,他们把这儿作为聚会点。这群人时时刻刻为国家为人民忧虑,每当有什么新消息:报约上的一篇文章、书本里的某些观点、城里或大学里发生的不幸事等等,他们从喀山城的各个角落蜂拥而至,挤到捷里柯夫家的小杂货铺,慷慨激昂的狂热争论,有的聚在一起大声辨论,有的躲到屋角窃窃私语。经常是他们拿来一本大厚书,然后手指头戳到某一面上互不相让地争辩,各自说着自己的见解。
    我是不大明白他们在争辩什么,不过我倒以为真理已经被他们汹涌的空话冲淡了,就像穷人家菜汤里的油星一样很少了”我甚至认为有几个大学生,和伏尔加河沿岸反对正教的分裂派教徒里,那些抱着圣经不放的老家伙们一样迂腐。当然,我很清楚大学们的初衷是好的,他们希望生活更美好,即好真理被他们空洞的评说淡化了,但毕竟没有全部淹没。他们希望改变旧状况,我也明白,我有同样的想法。听他们讲话,经常可以发现我想说但没说的话。
    接触到这些人,心中不禁狂喜,仿佛即被开禁的犯人。
    在他们眼里,我就像木匠手中的一块好木材,他们很希望用它打制出一件不同凡中央委员的木式活儿来。
    “这是天才。”他们彼此见在面时总这样把我推销出去,还带着一股显然的骄傲自豪之气,就像街上到处跑的孩子竟然遇到了一枚五戈比硬币,然后不能自己的向别人炫耀。我不喜欢被人们称什么“天才”、“骄子”之类的,我是被人遗弃的孤儿倒是真的。有时那些指导我学习的大学生会让我感到压抑,有一回,我在书店的橱窗里看见一本题为《警世箴言》的书,我读不懂书名的含义,但我很想看这本书,就到一个神学院的大学生那里去借。
    “您瞧瞧。老弟。你这不是瞎胡闹吗。让你看什么就看什么,别乱伸爪子了。”这个长得很像黑种人,卷发、厚嘴唇、白牙齿的未来的大主教先生嘲讽地对我说。
    他粗鲁的训教伤害了我。后来,我还是把书搞到手,这钱,有些是我在码头做工挣的,有上结是从捷里柯夫那儿借的。这是我买的第一本像回事儿的书,我很珍惜,至今依然保存着。
    总的来说,大学生们对我要求十分严格:有一次我读《社会学入门》一书,我以为作者一是过分夸大了游牧民族对人们文化生活的影响,二是忽略了富于创造才能的流浪人和猎人的功绩。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一个从事语言学研究的大学生,听了我的疑问,他那张充满女性美的脸上顿时庄重严肃了起来,跟我讲起了“批评权力”问题,唠唠叨叨足足一 个小时。
    “你先得信仰一种真理,才可以去批评,才有批评的权力,那么你又信仰什么呢。”他问我。
    这是个在街上走都要读书的大学生,他常常因为把书放在脸上而和别人撞架。他患麻疹伤寒病时躺在床上都在不停地说:“道德必须是自由部分与强制部分的统一,统一……”可怜这位文弱文生,因为长期忍饥挨饿落得一副病态,再加上他拼命苦读寻求真理,使他看上去更加虚弱了。
    读书是他唯一的兴趣所在,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求。当他认为内心的两个矛盾达到了统一和谐时,那双温柔的黑眼睛就会像孩子般闪烁出喜悦的光芒。我还记得离开喀山十年后,我在海尔科夫城见过他,他当时被流放了五年后又返校学习了。他总是生活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之中,就是到了他快被肺结核折磨死的时候,他还在调和尼采思想和马克思思想呢。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用冰冷的手指捏住我的手,他在洛血,嗓子里呼噜呼噜地说:“矛盾不统一,就没法活了。”
    再后来,他死在上学去的电车车厢里了。
    我曾见过许多这样为真理殉职的人,每当想起他们来,心中敬意就油然而生。
    经常来小杂货铺聚会的大约有二十个人,他们之中也不乏神学院学院学生,有一个叫佐腾·潘捷拉蒙,是日本人。还有一个大个子有时也来,他很独特,宽阔的胸膛,密实的络缌胡,鞑靼式光头,身着一件哥萨克短大衣,扣子扣到嘴巴下。他总是寡言少语,爱坐在角落里,吸个烟斗,两只沉稳的灰眼睛不停地望着大家。看的出来,他很留意我,目光不时地落在我身上,不知怎么稿的,他这么一看,我心里直发虚,有点害怕。在人人争辩的大房间里,唯独他保持沉默,他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人们都在高谈阔论,毫不掩饰大胆地说着自己的想法,他们争论的赵热烈,我越快活,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唇枪舌剑的辩论之中隐藏着见不得人的虚伪主义,我听了很久也没觉察到。这个大络腮胡子在想什么呢?
    大家都叫他“霍霍尔”,这里除了安德烈再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过了不久我听说他是个流放犯,在雅库梯省流放十年,刚刚同来没多外。了解他的欲望更加浓烈了,但这还不能使我有勇气走上前和他认识,谈话。我不害羞,也不怕见陌生人,我这人从来都是被好奇心奴役着,我渴望探知一 切未知,正是这个坏习惯使我一生也没有认认真真地研究过什么。
    我听他们谈到了人民,我也奇怪自己的想法怎么和他们的那样不同呢?他们的观点是:人民是真、善、美瓣化身,是一个神圣的群体,是高尚品德的始发地,我怎么没见过这种人民呢?我见的有木匠、装卸工、水泥匠,我还见过亚可夫、奥西布、葛利高里。我说的是具体的实实在在的人,而他们说的是抽象的人的整体。他们把人民看得高贵,并且愿意以人民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可我认为真正的美好思想的拥有者是他们,在他们身上才真正体现着博爱、自由的美好品德。
    这种博爱精神是我以前所没有经历过的,可是现在,他们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眼神里都散发着博爱的光辉。
    这段时间,我的思想发生了重大变化,人民伟大、神圣的理论像春雨般滋润着我的心田,那些描写农村生活的朴素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给了我新的启示。我觉得只有对人类充满了最强烈的爱,才会激发出人追求生活意义的力量,从那以后我再不是只考虑自己,而是开始为他人着想了。
    听安德烈说,他开杂货铺赚的钱,都用来帮助这些有“人民利益是最高利益”思想的人们了。他就像一个虔诚的助祭侍奉大主教作弥撒似的,在这些人群中转来转去,不时地为他们的聪慧机智而欣喜。他时常情不自禁地面带笑容将残手插入怀中,另一只手捋一捋软软的胡须对我说:“您听。多么好呵?”
    这群人中有一个叫拉甫洛夫的兽医,他说话的声音就像鹅叫,他独树一帜地发表与大学生们相反的言论,每当这种时候,捷里柯夫就惊讶地把眼睛往下一垂,嘟嘟囔囔地说:“瞎捣乱。”
    安德烈和我一样欣赏这些大学生,可是大学生对待他却像老爷对待奴仆或酒店的小二儿似的随便吆喝,他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客人们逐渐散去,他时常留宿我,我们以地为席铺一块毛毯在地上睡。夜里在神像前那盏灯的照耀下,我们畅所欲言,喋喋不休。他带着教徒所特有的虔诚与欢悦告诉我:“以后能发展出百八十号他们这类出众的人才,占据国家的各个重要位置,世界会翻个过的。”
    安德烈长我十来岁,看的出来他非常喜欢红发姑娘娜斯佳,在人前他故意对她不屑一顾,甚至和她说话的语气很冷漠,爱慕的眼光倒是时时刻刻追随其后。当只剩下他俩儿在一起时,他就唯唯诺诺,唯命是从,露出乞求谅解的笑容,一 只手还不忘记捋着稀软的胡须。
    他的妹妹玛丽亚常常站在角落里听人们辩论。她听得极为认真,神情严肃,脸紧绷着,大眼睛瞪着,当听到辩论高时,她会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声像是有人把冷水浇到了她的脖子里。
    总有一个红发医学大学生围着她转来转去,他故弄玄虚伏在她耳边小声说话,并挤弄一下眉头。看上去有意思的。
    秋天来了,我必须有一个固定“职业”了。我被眼前所发生的新鲜事给迷住了,活儿干得越来越少,几乎是靠别人养活,这样的面包吃起来是困难的。我为自己找了一个营生——到瓦西利·塞米诺夫而包坊打工。
    这段时期的生活是艰难的,也是很有意义的,在我后来写的短篇小说:《老板》《柯诺娃洛夫》《二十六个和一个》等中,曾经描述过这段生活。
    肉体的痛苦是肤浅的,只有精神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
    自从进了那家面包作坊的地下室后,就和我以前天天见面天天谈话的人隔绝了,我和他们之间仿佛竖起了一道高墙。
    没人来看我,我也因为每天十四个小时的工作,没有闲暇到安德烈那儿去。遇到假日就睡觉或是和作坊里的工作们瞎闹。
    一开始,有些同伴就把我当成了开心丸,还有一个跟小孩似的,就喜欢听有趣的故事。
    谁知道我竟给他们讲了些什么呀,总之,效果不错,居然引发出他们对某种不很清晰,但轻松,美好生活的向往。有些时候,我的故事很出色,他们或悲或怨或恨的情绪暴露无遗,我为自个儿高兴,我私下以为我在做群众的思想工作,我在教导人民呢。
    我也有自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那么弱小,那么无知,有时连基本的生活常识都不知道。
    这种时候,我就感觉自己仿佛被遗弃在一个昏暗的地洞里,地洞里的人就像大虫子一样蠕动,他们不敢正视现实,终日钻酒馆逛妓院,到妓女冰冷的怀抱中寻求安慰。
    每月月底领薪水时,他们必去光顾妓院,在这个美妙日子到来的头一个星期里,他们就开始想入蜚蜚了。等嫖宿回 来,很久很久还没有从那份甜蜜中醒来,他们厚颜无耻地炫耀自个儿的床上功夫,以及怎样的蹂躏妓女。谈到妓女,他们一脸的不屑,甚至吐唾沫以示“清高。”
    不知为什么,当我听到他们这样谈论时,心中一阵悲伤,难过。我仿佛看到烟花巷里一个卢布一晚上的妓女,我的同伴们迫不及待的丑恶行径,虽然可耻但尚可理解,可是其中一些人的肆无忌惮、好色、放纵,却让人发指。当然,这里并不排除他们故意炫耀的虚荣心的满足。对于性我有些恐惧地感到好奇,所以就比较敏感这种事,我还没有品尝过女人的滋味儿,为此我感到心中不快:无论是妓女还是同伴都无情的讥讽我。没多久,他们再去逛妓院,就不带我我,他们照直说:“老弟。你就别去了。”
    “为什么不让我去?”
    “和你在一块儿别扭。”
    我记住了这句话,觉得其中大有含义,可我没弄太明白。
    “你看看你。跟你说别去了。你去让人扫兴……”只有阿尔及姆比较明朗地带着冷笑说:“你像个神父,又像个不通情理的老爸。”
    起初妓女们还笑话我放不开手脚,后来就愤怒了:“你是不是嫌弃我们呀?”
    那个漂亮丰满的四十岁的波兰“姑娘”捷罗莎·布鲁塔,是这里的“妈妈”,她用家狗一样温顺的眼神望了我一下,说:“我说姑娘们,别逗他了。他一准是有情人了,是不是?
    这么健壮的小伙子,肯定给情人迷住了,错不了。”
    她是个酒鬼,喝醉了就丑态百出,酒醒时则判若两人,她沉稳、冷静,体贴人的性格让我佩服。
    “最奇怪的就是那些神学院的大学生了。”她说,“他们真会玩儿:先让姑娘在地板上打肥皂,再把赤条繁荣的姑娘手脚向下放在四个瓷盘上,然后对着姑娘的屁股用力推一掌,看看她在地板上滑行的距离。一个完了,再来一个,你们说,这叫什么事呀?”
    “你瞎说。”我说。
    “哟,我干吗撒谎呀。”她叫道,依然心境平和地说,但平和之中带着一种说服人的意思。
    “这是你们自己编造的。”
    “一个姑娘怎么可能编这种事呢?我又不是疯子?”她眼睛瞪起来了。
    大家洗耳恭听着我们的争论,捷罗莎继续用冷静平淡的话语述说着嫖客们的古怪行为,她很想弄清楚人: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在场的人们都厌恶地往地上吐唾沫,他们骂着粗话。我以为捷罗莎是有意诽谤我喜爱的大学生,就对他们说大学生是热爱人民希望人民生活好的。
    “你说的是伏斯克罗森卡亚街上那所学校的学生,我说的是从城外阿尔斯克波尔神学院来的大学生。他们是教会里的,都是孤儿。孤儿们长大了必定是小偷、流氓、坏蛋。他们无情无义。”
    “妈妈”所讲述的故事和妓女们对大学生,有身份有地位的上层人物所说的怨恨话,我的同伴们不仅仅是厌恶的气忿,还充满了惊喜,他们发现:“这么说,这些受过教育的人还不如我们呢。”
    听他们这么说,我难过极了。望着他们,感觉这些人就像城市的粉尘,本应到垃圾堆里去的现在却到了这间昏暗的小房间里,在这里乌七八糟的折腾一通,又带着满肚子的怨恨分散到喀山的各个角落去了。由于情欲和生活的郁闷他们从四面八方躲到这个肮脏的洞穴里,极为荒唐的地唱着动人的情歌,谈论受过教育的人们的轶文趣事,这是他们的一贯作风:讥讽、嘲笑、敌视他们不理解的东西。我甚至认为这“烟花柳巷”就是一所大学,我的同伴们从这所大学里获得了丑恶的知识。
    可怜的卖唱的姑娘们,在污浊的地板上来回走动,一个个像霜打了,拖着脚走路。在手风琴的哀音和一架破钢琴无可奈何的颤音里,摆动着柔弱的腰肢。望着眼前的一切,心中一阵朦朦胧胧的忧思,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尽人意,“赶快离开这儿。”我的心情坏极了。
    在面包坊里,只要我说有人毫不为已地为他人寻求自由与快乐时,就会有人提出质疑:“但姑娘们并不这么认为。”
    然后他们开始为我进行猛烈攻击。我当时很自信,我觉得自个儿象一条不驯服的小狗,但比大狗还要聪明和勇敢,所以我对他们毫不客气,甚至大发脾气。我认识到思考生活和实际生活同样不容易。我有时会对同伴们的忍耐性感到愤怒,我真不理解他们会心甘情愿忍受酒鬼老板的污辱,他们的顺从和毫无休止的忍耐精神激起了我的怨恨。
    我的精神处于非常痛苦时期,就在这时,命运发生了转机我又接触到一种新的思想,虽然它是和我敌对的,但它仍然从心灵深处触动了我。
    一个风雪之夜,大风呼啸,像是要把天空扯碎似的,厚厚的白雪覆盖着大地,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太阳自此沉没不再升起了。这正是忏悔节之夜,我从捷里柯夫那儿出来返回面包坊,我眯着眼,迎着风雪前行,突然我的脚下被什么一绊,正跌倒在横躺路上的一个人身上,我们彼此咒骂着,我骂俄话,他骂法文:“呀,魔鬼……”我的好奇心被引发出来,我将他搀扶起,让他站好。他个子矮小,比较瘦弱。他一下把我推开,吼道:“我的帽子。
    他妈的。给我帽子,我快冻死了。”
    我帮他找到帽子,抖了抖雪给他戴在因怒而倒竖的头发上,可他却不通情理地把帽子摘下来摇晃着,用俄法两国话骂我:“滚。滚。”
    然后突然向前狂奔,消失在雪夜中了。走着走着,我鬼使神差地一回头,看见他站在电线杆子旁,双手抱着没有路灯的电线杆子。并郑重其事地说:“琳娜。我快死了……唉,我的琳娜……”看得出来,他喝醉了,要是我不管他,他会冻死街头的,我走过去问他住哪儿。
    “这儿是哪条街呀?”他带着哭腔说,“我也不知道往哪儿走。”
    我拽住他的腰,拖着他向前走,一边不断地寻问他的住址。
    “在布莱克街……那儿有好几个浴池……就是家了……”他用冻得发抖的声音说。
    他一溜歪斜地向前走,弄得我走路很吃力,我听到他的上牙在打下牙:“要是你知道,”他一边撞靠着我,一边嘟嘟囔囔地说。
    “什么””
    他停下来,一只手举起,吐字清晰甚至带点得意地说:“要是你知道,我要带你去哪里……”他把手指头含在嘴里,身子摇摆得快站不住了。我伏下身,背着他走,他把下巴抵在我的脑袋上不停地埋怨:“要是你知道……我快冻死了。哎呀,我的上帝呀……”在布莱克街上找了半天才算弄清他的住所。我们终于爬到一个小配房门前,它几乎被院内的雪花淹没了。我们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到了房门口,小心翼翼地敲一下门,他对我低声喝斥:“嘘,小点声……”一个身着拖地红衣的女人开了门,手中持着烛台,把我们让进屋后,她悄无声息地走到一旁去,也不知从哪儿找出一副长柄眼镜,仔仔细细地开始了对我的观察。
    我向她说明,这个人的双手已经冻僵了,应该让他脱掉衣裳,上床睡觉。
    “是吗?”她说话声音像女孩儿般清爽。
    “得把他的手浸在凉水里……”
    她好像没听懂我的话,只是用眼镜向屋角的画架指了指,那儿有一幅风景画,上面画着树木,还有一条小河。我奇怪地看了看那女人毫无表情的脸,她居然转身走向桌子旁坐下,桌子上点着一盏带粉红色灯罩的台灯,她若无其事地把玩着一张“红桃J”纸牌。
    “您家有伏特加吗?”我高声问道。她仍然无动于衷,继续玩儿她的纸牌。我费劲儿背回来的男人坐在椅子上,脑袋搭拉着,港澳得通红的双手垂在身旁。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促使着我,我把他抱到躺椅上,给他脱掉衣服。躺椅后面的墙上挂着许多照片,其中仿佛有一个系白丝绸的花圈,在白丝绸上赫然写着:献给举世无双的吉尔塔。
    “真见鬼,你轻点。”我给他搓手时,他疼痛地叫着。
    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手中还在玩弄纸牌,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有一只鸟嘴一样尖的鼻子和一双大眼睛。她终于举起少女般的双手,抚摸自己如假发般浓密蓬松的灰头发,用少女般的声音发话了:乔治。你找到米莎了吗?”
    这个叫做乔治的男人推开我,立即坐起来答道:“他不是去基辅了吗?……”“是的,他去基辅了。”她又重复了一遍,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纸牌。我感觉她说话简单明了但很冷漠无情。
    “他就回来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真的吗?”她又喃喃自语道。
    几乎赤裸的乔治跳下躺椅,跪在女人脚前用法语说了几句话。
    “这我不在意。”她用俄文答道。
    “你知道吗?我在这冰天雪地和狂风中迷了路,我差点儿冻死,”乔治紧张地对女人说,一边还轻轻地揉着女人的手。
    乔治看上去有四十来岁,黑胡顺红色嘴唇的脸上一副卑躬屈膝的神情,他用手狠劲儿地抓着马鬃似的灰发,此时他咬字已经很清楚了。
    “明天我们去基辅。”那女人人像是问话,又像是下决心似宣布。
    “好吧,那就是明天去。不过现在该休息了,你快上床睡觉吧,都快半夜了……”“米莎今晚不回来吗?”
    “不会的。这么大的风雪……走……我们去睡吧……”他手持灯盏扶着女人进了书橱后的小门,我一个人在外屋呆了很久,内心平静地听着乔治沙哑的低语。暴风雪像是长了毛爪子,不时地抓着窗玻璃,地板上化了的雪水羞涩地反射出烛焰的光辉”房间挤满了家具,暖融融的,让人心情很放松。
    乔治总算是摇摇晃晃走了出来,手中的台灯罩撞击着灯泡。
    “她睡了。”
    他把灯放回原入,站在屋子中央,若有所思,眼睛也不看我,说道:“怎么说好呢?今晚如果没你,我早就冻死了……谢谢你。
    你是干什么的?”
    他把头一侧,倾听着里屋里细微的动静,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她是您妻子?”我小声说。
    “是妻子,是我的一切,是我的生命。”他望着地板,声音虽不响亮但十分清晰,并开始用手狠抓头发。
    “对了,你喝茶吗?”
    他迟钝地走向门口,又猛地站住,他想起来佣人因为鱼中毒住院了。
    我说我自个儿来烧茶炊,他表示赞同。他一定是忘了自己几乎赤裸着身子,只顾光着脚啪嗒在地板上走,他把我带到一间极小的厨房里。背向炉火说道:“要不是你,我大概早死了。太感谢你了。”
    猛地他浑身抖动了一下,恐惧地瞪大双眼。
    “万一我死了,她怎么办?天埃……”
    他看着漆黑的卧室门口,快速地小声说:“她有病,她有个儿子是音乐家,后来在莫斯科自杀了,她还在盼他回来,已经两年了……”我们一起喝茶时,他语无伦次地讲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话。
    他告诉我这个女人原来是地主,他是历史老师。给女人离开了自己的丈夫(德国人,是个男爵),到歌剧院谋生。虽然她的丈夫使尽解数,但也无济于事,他们始终过着快乐的同居生活。
    他眯着眼一个劲儿地瞅着厨房里的某个角落的什么东西和火炉旁已经破料的地板。他端起杯喝了一口热茶,烫得他眉头一皱,眼睛直眨。
    “你是干什么的?”他问我。“噢,烤面包的工人。怎么不像?为什么?”
    他显然有点不知所措,像只入网的小鸟一样惊慌地望着我。我简单地讲述了我的历史。
    “噢。是这样。”他轻声叫着,“是这样。……”不知怎么回事,他突然变得活泼了,他问我:“你听过丑小鸭的故事吗?一定读过吧?”
    他的脸变得歪歪扭扭,嗓子里发出让人惊异的尖哑声愤怒地说了起来:“多么动人的故事。我像你这么大时也幻想过,我会不会变成一只白天鹅呢?你看看我吧……我应该去神学院,却上了大学。我父亲是神父,因此和我断绝了父子关系。我在巴黎学习人类的悲剧史——进化论。是埃我也发表了文章。可是。这究竟是怎么搞的……”他吓人地猛然跳起,又坐到椅子上。认真地听听房间里的动静,继续说:“进化,多么好听的字眼。这是人们发明出来欺骗自己的。
    人类现有的生活根本就毫无意义,是不合理的。如果没有奴隶制就不会有所谓的进化,没有少数统治者,社会就不会进步。
    “我们越是想改善生活环境,减轻劳动强度,就越会使生活困难重重,劳动也更加沉重。
    工厂、机器,然后再造机器,还有什么比这更愚蠢的呢?工人越来越多,生产粮食的农民越来越少,我们需要的就是通过劳动向自然界索取粮食,我们别无他求。希望越小,幸福越大;希望越多,自由越少。”
    他当时也许是口不择言,但他的确是这样说的,他的思想是多么不可思议。这种怪论邪说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他又发神经了,激动的尖叫一声,又立即羞涩地望一下卧室的门,静听了一会儿,然后愤慨地小声念叨着:“人是十分容易满足的,我们需要的不多:一块面包和一 个女人而已……”他用一种神秘的语调,和我从未听说过的语言及诗句说起了女人,他的样子就像小偷贝什金。
    看得出来他是个爱情崇拜者,从他的嘴里一下子吐出一 连串我十分陌生的名字:贝尔雅德、非亚米塔、劳拉、妮依……他向我讲述了诗人甚至国王和上述美女们的爱情故事,朗育了几段法国抒情诗,朗诵过和中还不忘记用他纤弱、赤裸的手臂合着折节。
    “爱情和饥饿统治着世界”,听完他的话,我猛然记起这段炽热的语言在一本革命小册子《饥饿王》的标题下出现过,于是我更加觉得他们的话意义深远。
    “人类追求的是忘记和享乐,而不是知识。”
    他的想法震撼着我。
    早上六点过几分,我离开乔治家。一边跋涉在风雪晨雾之中,一边回想起昨晚的奇遇,乔治的思想触动了我,他的话就像咔在喉咙里的鱼刺似的,让我感到窒息般的痛苦。我不想回面包坊,也不想风任何人,就任凭自己游逛在鞑靼区的街道上,一直逛到天际放亮,满天的风雪中依稀可见人们身影的时候。
    打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乔治,我也不想再见到他了。以后的日子里我不只一次地听其他人说出同样的观点,他们中各色人等一应俱全:大字不识的游方僧、四海为家的流浪儿、托尔斯仄主义者及诸如此类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教堂教职人员、造炸药的科学家、主张新生力论的生物学家等等,不管怎么样,我再听到这类想法时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无法理喻了。
    就在两年前,也就是我第一次听说乔治观点后的三十多年的时候,我从一个熟悉的老工人嘴里听到了几乎同样的想法,甚至表达的语言都是如此相近。
    那是我和老工人的一次随便的谈心,他自嘲为政治老油条,并以俄国人特有的坦率对我说:“亲爱的阿列克塞·马克西美奇,我可以告诉你我需要什么,研究院、飞机、科学这些跟我毫无关系,我需要的是一间僻静的房子和一个女人,我可以高兴时就和她亲吻,她的心灵和肉体都属于我,这就足够了。您和我们不是一路人,您喜欢用知识分子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您把理论、思想看得高于一切,我甚至觉得您是不是像犹太人一样:活着就是为了礼拜六?”
    “犹太人不是这样的……”
    “鬼才知道他们的想法,这个稀奇古怪的民族。”他一边说一边把烟蒂丢下河,并一直目送它落下水去。
    在这个月光如洗的秋夜,我们坐在涅瓦河畔的花岗岩石凳上,殚思竭虑地思考着如何做点有意义的事情,结果是徒劳的,再加上白天一整天的紧张工作,现在已是身心疲惫不堪了。
    “我们人在一起,心却不同,您和我们不是一类人,这就是我要说的,”他一边思考一边接着说:“知识分子们都不安分守已,他们就爱组织党团胡折腾,像耶稣一样,为了大家都上天堂,他就开始胡闹。这些知识分子也都是打着乌托邦的旗号乱折腾的。只要有一个疯狂的幻想家闹腾起来,那群流氓、无赖等乌合之众就一哄而起和他们结盟。这些人对政府心怀不满,因为他们知道生活中没有他们的位轩。到于工人暴动就是为了革命,他们要争取生产工具和生产产品的合理分配权。如果他们夺取了政权,您认为他们会建立新国家吗?没门儿。到那会儿,人们都做鸟兽状散去,自顾自找个安生地方呆着……”“您说机器机器有什么好,它只会把我们脖子上的强索劳动力得更紧,把我们的手脚束缚的更牢。我们根本就不需要机器,我们要的是减轻劳动强度,过安生日子,但工厂和科学不会给人安静。我们的要求再简单不过了,如果我只需要一间小房,又何必劳民伤财建一座城市呢?大家集中到城市里,扔挤不堪,还有自来水、下水道、电气等麻烦事。您想想看,如果没有它们,生活将是多么轻松。嗯。我们这儿有许多多余的东西,都是知识分子们闹腾出来的。所以我认为知识分子是害群之马。”
    听这席话,心中怎成滋味。我敢断定,世界上再没有哪个国家的人敢像俄国人这样全盘否定生存意义了。
    老工人笑一笑继续说:“俄国人的思想是绝对自由的,不过请您别动气,我的想法是正确的。千千万万的人们都是这样想的,只是他们不善表达……生活都该简简单单,才最舒服轻松……”我很清楚这个人的思想发展史,他可不是“托尔斯泰主义者”,也没有无政府主义倾向。
    谈完话后我不禁想到:莫非千百万的俄国人民历尽千辛万苦参加革命,就是为了减轻劳动,追求安乐吗?付出最小的努力,获得最大的享受,这话听上去和各种空想主义及乌托邦传说一样美丽,充满了诱惑力。
    我想起了易卜生的一首诗:
    我是保守派吗?噢,不。
    我还是原来的我,没有一丝改变
    我不愿一个个棋子摆弄
    我要把棋盘掀翻
    曾经有过一次乇底的革命
    它是世上最明智的革命
    就是世纪初那声洪水
    大洪水真该把一切冲毁
    可是,魔鬼又一次上当受骗
    诺亚再一次变成了大独裁。
    噢。如果革命是真实的
    我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您快去掀起冲毁一切的洪水
    工心甘情愿在方舟下按水雷
    捷里柯夫的小杂货铺有些入不敷出了,收入太光,需要救济的人太多。
    “得想点法了。”安德烈忧虑地援着胡顺说,他自现地笑笑,又长叹一口气。
    捷里柯夫太苦自个儿子,他就像把自个儿判了无期秆弄,服服贴贴地给人们做苦工,尽管他十分愿意这样做,也不免痛苦的侵袭。
    我曾经多次变着法地问他:
    “您窨为了什么要这样做呢?”
    他并没明白我问话的意图,每每都是急匆匆回答“为什么?”他使用毫无活力的干巴巴难懂珠生硬词藻,闸述着人民生活在苦难之中,必顺让他们接受教育、获取知识等缘由。
    “你是说人们在渴望和追求知识吗?”
    “当然是了。您不是也这样想吗?”
    是的,这也是我的希望,可乔治的话此刻又在我耳边回 荡:“人类追求的是忘记和享乐,而不是知识。”
    这种思想对于十七岁的年轻人是十分有害的,年轻人听了这话会黯然神伤,也毫无裨益。
    我有这样一种感受:人们为了逃避现实的苦难,很喜欢听有趣的故事。而且故事越离奇,大家就越爱听,他们认为那些充满奇异情节的书才是最好的。我就像在雾中行走一样。
    真有点无所适从了。
    捷里柯夫经教研室周密筹划,决定开一个小面包坊,初步计算一卢布可以产出三十五戈比的利息。我被委以重任——提任面包师助手,并以“亲信”的身份。监视面包坊里可能发生的偷盗事件:偷面粉、鸡蛋、牛油和面包。
    我呢,也就从肮脏的大地下空升到了这个小而整洁的地下室了,店里的清洁由我负责,眼前一下子清洁了许多,原来四十人人的大作坊,现在却只有一个。他是个两鬓斑白,肤色蜡黄,长着一撮小胡子,一双阴沉而忧郁的眼睛,一个莫名其妙小得像鱼似的嘴巴的人,嘴唇长得极富特色,丰厚的唇总是聚拢着,仿佛要和人接吻似的。但他的眼神中却透射出一种不悄的神情。
    他并不脱俗,自然也偷东西,就在头一天晚上,他就迫不及待地施展才能了,他悄悄把十人鸡蛋、三斤面、一大块牛油放到了一边。
    “这些是干什么用的?”
    “留给一个小姑娘的,”他平静地回答我,然后耸了一下鼻子又加了一句:“一个相当不错的姑娘。”
    我试图向他说明,偷人家东西是在犯罪。但看来我的努力是徒劳了,或许是我太口拙,或许是我自个儿都不相信自个儿,又怎能说服别人呢”面包师躺在装面的柜子上,透过窗子望着天上的星星,阴阳怪气地咕哝着:“他还想训斤我。第一次见面就教训人。我都大出他三倍了,简直是笑话。……”他收回眼睛望着我说:“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你以前在哪儿干?是塞米诺夫家吗?要不就是闹暴动那家?都不对?那么,看来我们就是梦中相遇了……”几天后我发沉这个人有一个特长:睡觉,且功夫相当深,睡觉不分场所不分姿势,甚至站着烧面包时也能睡着。他睡着的面相依然怪异,眉毛微挑,一副讥讽人的丑态,他喜欢讲发财和梦的故事。他信心十足地说:“这算看透了这个世界,它就像一张巨大的馅饼,里面装满了财宝:一罐罐的钱,一箱箱的什钱物什。我还做梦到我曾去过的地方,有一次梦见了浴池,浴池的墙角下面埋着一 箱金银器皿。梦醒之后,我信以为真连夜去挖,挖了一尺半,挖出了煤渣和狗骨头。你瞧瞧,我居然挖出了这些破烂货。
    ……这时哗啦一声响,窗玻璃撞碎了,随着一声女人的尖叫:‘来人啊,抓贼呀。’幸亏我逃得快,否则非得挨一顿饱打。简直是笑话。”
    “简直是笑话”,几乎成了伊凡·柯茨米奇·布托宁的口头语,他说这话时自个儿不笑,只是和言悦色地眨巴眨巴眼,耸耸鼻子,开合一下鼻孔了事。
    他的梦是日有所思,日有所见,而夜有所梦,所以和现实生活一样的乏味和枯燥。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那么那么津津乐道于讲梦,而现实生活中的真人真事,他却视若无睹,从不轻意提起”一件轰动性新闻:茶商之女因不满婚姻,出嫁当天即开枪自荆几千名青年为她送葬。大学生们在她坟前发表演说,警察出动驱散了他们。这时我们面包坊隔壁的房间里,大家正为这个悲剧事件争论不休呢。小铺后面的大房间里挤满了大学生,我们在地下室都能听到他们愤怒的叫喊声和狂热的辨论声。
    “我看这个姑娘是小时候欠揍。”布托宁发表了他的看法,接着又说起了他心爱的梦:“我可能是在池子里捉鲫鱼,一个警察猛然大喊:“站祝你好大的胆子。”我无处可逃,一着急就往水里扎,然后吓桓了……”布托宁虽是不大关心周围的现实生活,即使如此,没过多久他还是觉察出了小杂货铺的不同寻常。小店里的服务员是两个爱读书但很外行的姑娘,一个是老板的妹妹,一个是老板妹妹的好朋友,高高的个子,粉红色的脸颊,一双温柔可人的眼睛。
    大学生们是这家店铺的常客,他们每到小铺后面的大房子里就不停地争辩,或高谈阔论,或小声低语,一 坐就是小半天。真正的店老板不怎么管事,而我却东张罗西张罗俨然店老板般。
    “你是老板的亲戚吧?”布托宁问我,“要不就是想招你为妹夫,对不对?”简直是笑话。那帮大学生干吗老来这儿捣乱?
    看姑娘?……嗯,也许可能……但那两个姑娘没那么漂亮,什不得……依我看,这群大学生吃面包的积极性超过了看姑娘……几乎每天早上五六点钟时,就会有一个短腿姑娘准时出现在面包坊窗外的街上,她的身体组成很奇特,像是由一个小小球体构成的大球体,就跟一袋子面瓜似的。她赤足走到地下室的窗子时,就边打呵欠边喊:“瓦西尼亚。”
    她长着一头黄黄的卷发,像是一串串小圆环挂在圆鼓鼓、红通通的脸上和扁扁的前额上,撩着她睡意朦胧的双眼。她懒洋洋地用那双婴儿般的小手撩开眼前的头发”那样子真滑稽。
    面对这样一个姑娘你能怎么办?我叫醒布托宁,他睁开眼说:“来了?”
    “你这不瞧见了吗?”
    “睡好了吗?”
    “当然好了。”
    “梦见什么了?”
    “记不清了……”
    此刻,整个城市都在寂静之中。只有遥远的地方传来清道夫挥动扫把的声音,一觉儿醒来的小麻雀欢快地叫着,地下室的窗子也在享受阳光的抚慰,我十分钟情于这样宁静的清晨。
    面包师贪婪地把毛茸茸的手从窗子伸出去抚摸姑娘的光脚丫,姑娘若无其事地任凭弄,两只温柔顺从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眨巴着。
    “彼什柯夫。面包熟了,快点取出来。”
    我把铁篦子抽了出来,面包师从上面抓了十来个小甜饼、面包圈和白包丢进姑娘的裙子里。她把热甜饼从左手倒到右手,又送到嘴边,张开嘴用黄黄的细碎牙齿啃了起来,烫得她边吃边哼哼。
    布托宁痴迷地望着他的姑娘:
    “快把裙襟放下来,你这不害羞的丫头。”
    圆姑娘走后,他又夸奖起她了:
    “看到了吧?多像一只绵羊,她一头卷发。老弟,我还是个童男子呢,我从不不和娘儿们鬼混,只和小姑娘交朋友。这已经是我的第十三个姑娘了,她是尼基弗勒奇的干闺女。”
    听他得意洋洋的满足话,我私下里琢磨:“莫非我也得这样活着吗?”
    我赶快从炉子里取出烤好的白面包,挑出十块,也可能是十块,放到一个长托盘里,给捷里柯夫的杂货铺送去。赶回来又紧着把白面包和奶油面包装两普特,提着篮子么神学院给人学生们送早点。我站在神学院饭厅口,把面包发放给大学生,“记帐”或收“现金”。神学院里有个叫古色夫的教授,是列夫·托尔斯泰的持不同政见者。所以我还可以听听他们关于托翁的争论。我有时候还从事一些“地下”工作,面包下面放几本小册子,偷偷地送到大学生手中,他们也常常把书籍或纸条塞进篮子里。
    每周有一次我得远行,去疯人院,在那儿精神病学家别赫捷罗夫给大学生们上实例教学课。我还记得他讲一个躁狂病人,病人当时已站到了教室门口,他模样怪怪的,身着白色病号服,个子很高,头上顶着尖简帽,看见他那样儿,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经过我时特意停留片刻,然后瞪了我一 眼。可把我吓坏了,我一个劲儿往后缩,仿佛他那黑眼睛放射的光芒刺进了我的心脏似的。精神病学家援着胡子讲课时,我一直用手护着像是被火燎了似的脸。
    病人语调低沉,白色病号服里伸出他可怕的细长的手,手指也一样可怕的细长,那样子像是在索取什么。也许是我的幻觉,我觉得他的整个身体都在拉长延伸。他的那只黑手仿佛随时都可以卡住我的咽喉,尤其那张干瘪的瘦脸上黑眼窝里的眼睛,放射出威严、凶狠的锐利光芒。
    听课的二十几个学生望着这个头戴怪帽的疯子,有几个学生笑了,其他的大多数学生在冥想苦想。他们平淡无奇的目光根本就没法和疯子炙烈的目光较量。疯子很可怕,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傲气,他真傲气。
    大学生们一个个变成了不会说话的鱼,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教授那清脆的声音在教室回荡,教授每提一问,疯子就会低声喝斥,他的声音像是从地板下,或者没有窗子的白墙后面发出来的。疯子的言行举止很高贵,像教堂里的大主教一样舒缓、庄重和威严。
    当天夜里,我就写下一首描写疯子的诗,疯子的形象在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搅得我被食难安,在我的诗中,我称这位疯子为“万王之首,上帝的贵客”。
    我的工作十分繁忙,几乎没有空闲时间看书。从晚上六 点开始,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午后我还得补觉所以看书的时间就得偷空儿了,当揉好一团面,另一团还没发酵好,面包也已经进炉时,我才可以拿起书读一读。面包师见我差不多已经入门了,他干得就更少了。他还用和气而古怪的声间教导我:“你挺能干,再过一两年,你就可以出徒当面包师了,简直是笑话。你这么年轻,没人听你的,也没人看重你……”他极为反对我埋在书堆里:“我看你还是别读书了,最好是睡它一觉。”他经常这样关切地对我说,但他傺不问过我读些什么书。
    他的最大癖好就是做千奇百怪的梦,梦想着地下埋藏的金银财宝,迷恋那个圆球似的短腿姑娘。短腿姑娘经常在夜里和他约会,她一来他就把她带到堆面粉的门洞里,要是天太冷,他就耸耸鼻子说:“你出去半小时吧。”
    我一边向外走,一边想:“他们的恋爱方式和书本里描写的可是相去甚远呵。……”面包坊后面的小房间住着老板的妹妹,我经常给她烧茶炊但极力避免和她见面,因为一见到她,我就局促不安,很不自然她总是用孩子般的眼睛令人难堪地望着我,就像我们初次见面时一样,我觉得她的眼神中含有一种讥讽我的笑容。
    我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所以看上去显得粗粗笨笨。面包师见我居然能够挪动五普特重的面袋,就不无遗憾地说““你劲儿大的顶三个人,可异讲到灵烽,你就完了,看你长得又瘦又高,但还是一头又蠢又笨的的牛……”这时的我虽读了不少书,也爱读诗还开始写诗了,可我还是说:“我自个儿”这句土话。我知道这话听上去很笨,没文化似的,可我总觉得用这个粗糙的词语才可以表达出我纷乱的思绪。有些时候,为了反抗那些难以容忍的事情时,我就故意把话说得很粗鲁很野蛮。
    一个曾教过我的数学系大学生说我:
    “魔鬼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说出的哪里是话,简直就是秤砣……”其实,我对自个儿感觉也不太好,这或许是十五六岁青春期男女的通病,我总是觉得自己又丑陋又可笑,就像卡尔美克人似的,长着一副高颧骨,说话自个儿也把握不了。
    让我们看看老板的妹妹玛丽亚吧,她的样子就像只小鸟,飞来飞去,轻盈、灵活,可我觉得她动作和她胖乎乎的体态有点儿不协调。从她的举止步态上,看得出她有点儿爱慕虚荣。
    每次我听到她快乐的声调,就想:她是不是想让我忘记我们初次见面时她的病态呢?可我忘不了,我对一切与众不同的事物都很关心,我渴望了解、认识可能发生或已经发生的非常事件。
    有时候她走近我问:
    “您看什么书呢?”
    我简捷地予以答复,真想反问她:
    “您问这干什么?”
    有一天晚上,面包师和短腿姑娘幽会,他用肉麻的语气跟我说:“你出去会儿吧。喂。
    你去玛丽亚那儿吧,干吗傻乎乎地看着?你知道吗,那些大学生……”我告诉他住嘴,否则我一秤砣下去砸料他的脑袋。说完我就去了堆面粉的门洞。我从关得不太严实的门缝里听见布托宁念哪:“我才不和他动气呢。他就知道念书,简直是个疯子……”门洞里根本没法呆,成群结队的老鼠在这里狂欢,面包坊里传来短腿姑娘陶醉的呻吟声。我只好躲到院子里,外面正悄无声息地飘着毛毛细雨,我的心情很烦闷,院子里有一 股焦烟味,可能是什么地方发生了林火。
    时间已是后半夜了,面包店对面的房子里还有几间闪着昏暗的灯光,里面的人在哼哥:圣秆对瓦拉米呵头上闪烁着金环他们在天上相逢忍不住笑开了花……我想象玛丽亚会像短腿姑娘躺在面包师膝盖上一样躺在我的膝盖上,可我又觉得十分荒谬,甚至有些吓人。
    从黑夜到黎明
    他欢歌畅饮
    可是他呀。哎呀呀
    还干了那种事……
    在这个“哎呀呀”上,他们唱的极为用心和意味深长,我双手扶着膝盖探身望着一个窗口,透过窗帘的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地下室。蓝色灯罩的小台灯照亮了灰色的墙壁,一个姑娘面对窗子写信,这时她抬起头,用红笔杆理一下垂下来的发际,她眼睛眯着,满面笑意,像是想一件欢乐的事。并缓缓地折好那封信塞入信号封,用舌尖舔着封口的胶边沾好信,就丢到了桌子上。然后伸出比我的小指都小的食指用力指了几下,又重新拾起信封,眉头紧锁,把信抽出来又看了一遍,另装了一个信封,写好地址。为使封口快点干,她举起信封在空中摇来摆去像一面白色旗帜。她拍着手转向床铺,等回 来时已经脱了外罩,露出了面包似的丰腴肩头,她端着台灯消失到角落了。当你观察某个人的单独行动时,直觉得(她)就是个神经病,我在院子里边走边想:这个姑娘自个儿生活真是奇怪的事。
    我说的这个姑娘是玛丽亚,每次那个红头发大学生来找她,我心中就会掠过一丝不悦,他压低声音和她说话,她呢,仿佛是害怕的样子,缩着身子两只手躲到身后或放到桌下边。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大学生,甚至讨厌他。
    短腿姑娘裹着头巾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她嘟囔着:“你可以回去了。”
    布托宁一面从橱子里往外掏面团,一面向我炫耀他的情人多么善解人意,多么让人快活,就是一百年也不厌烦。我自个儿想:“如此以往,我怎么办呀?”
    我有种感觉:随时随刻都可能从那么一个角落里飞来横祸到我头上。
    面包店算得上生意兴隆,捷里柯夫打算另找一间大点儿的作坊,还计划再雇一个助手。
    这是个不坏的消息,我现在的活儿太多了,每天我都累得精疲力荆“去了新作坊,你当大助手。”面包师许了愿,“我跟他们说说,把你的薪水提到十卢布。”
    我当大助手对面包师是百得而无一害的,他不爱干活,我愿意干,身体的疲倦可以忘却心情的烦躁,控制我的情欲,可是就没法读书了。
    “你把书送给老鼠啃吧。”布托宁说,“你是不是没做过梦?
    当然了,可能你不肯说。简直是笑话。说梦没事儿,用不着提惊受怕。……”面包师和我说话很和善,好像还胡点敬意。估计是他认为我是老板的心腹,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天天偷面包。
    我外祖母去世了,她入葬后的第七个星期我从表兄的信里得知这一噩耗,在这封简短、没有句读的信中写道:外祖母在教堂门口乞讨时从门口摔了下来,断了一条腿。到第八 天就死去了。我后来才知道,我的外祖靠求乞养活着表兄、表弟、表姐及她的孩子,在外祖母生病时,他们居然没有请过医生。信中还说:外祖母葬在彼得列巴甫洛夫斯克坟地,送葬人除了他们还有一群乞丐,外祖父也参加了送葬,他把他们全部赶走,自个儿在坟前哭的死去活来。
    我得知此事时没哭,只是打了一个冷颤,夜里我坐在柴火堆上,心中郁闷,想找个人讲讲我的外祖母,她是那么善良和慈祥,就像全世界的妈妈。这个赂人倾诉的愿望在我心中埋了很久,始终没有机会,就这样它将永远沉在心底了。
    许多年之后,我又找回了这份心情,那是我读契诃夫的一个描写马车夫的短篇小说时引发的,小说中讲到,马车夫是那么的孤独,只好对自己心爱的马诉说了儿子之死的悲惨情景。
    我的处境更加悲哀,我既没有马,也没有狗,只是身边活跃着一群老鼠,可我并不想向它们诉说什么,面包作坊里的老鼠成了我的亲官邻居。
    我引起了老警察尼基弗勒奇的注意,他像一只老鹰般盘旋在我的周围,尼基弗勒奇身体健康、身材匀称,一头银灰色短发和修整的很好的大胡子。他嘴里乱咂磨着,像看圣诞节待杀的鹅一样盯着我使劲儿瞧。
    “听说你挺喜欢看书,是不是?”
    “你爱读哪类书?比如说是圣秆传还是圣经?”他追问我道。
    两本书我都读过,看来我的回答很出乎他的意料,他大吃一惊,看上去懵懵懂懂的。
    “真的?当然,读这些书很好,是合法。我想托翁的作品你也读吧?”
    我确实看过托尔斯泰的书,看来不是警察们敏感的书。
    “托翁的菱和其他作家的作品没什么两样,不过,倒是听说他曾写过几本大逆不道的书,居然敢反搞神父,哎,这本书你倒可以看看。”
    他说的这本书我早拜读过了,十分的枯燥乏味,我很清楚在这个问题上不必和警察争辩。
    和他在大街碰上并边走边聊有好几回了,他邀请我去那儿坐坐:“到我的小派出所来吧,喝杯茶。”
    我心中很明白他的用意,可我还是想去他那儿看看,我这个人对一切新奇的东西都感兴趣。经过和几个识大体之人商量,他们决定我去,因为如果色他的善意邀请,等于不打自招,加深他对面包店的怀疑。
    就这样,我成了尼基弗勒奇的坐上。在他的小房间里,作式壁炉就占去了二分之一的地方,还有一张挂花布的双人床下空间里放着一个碗橱、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窗子给他挡得严严实实的。他太太坐我身边,她是个胸脯丰满的二十几岁的小娘儿们,阴险、狡诈的灰蓝色眼睛镶在粉红色脸颊上,她讲话时特意翘起两片鲜红的唇,带抱怨似的语气说话。
    “听说,我的干闺女常往你们那儿跑,这个下贱的丫头。”
    “世界上的女人全一个德行,就是贱。”
    老警农察的显然触怒了他的太太,她特别问道:“全都是?”
    “没一个不是。”尼基弗勒奇坚定地答道,他胸前的奖章 哗哗直响就像马儿摇响身上的鞍辔一样。他唱口茶又兴致勃勃地说:“从最下等的妓女……到最高无尚的女皇,所有的女人都是下贱的。氏巴女王为所有的女人都是下贱的。氏巴女王为向所罗门颂诉衷情不惜跨越两行千里沙漠,就是叶卡捷琳娜女王,虽称为大帝,可她也不能脱俗……”他以确凿的证据证明了女皇的风流艳事,他仔仔细细地进述了一个宫廷烧茶炉的侍者因和女皇一夜风流而飞黄腾达之事,侍者现在已高居将军之职。他太太听得入了迷,不时地舔舔嘴唇,还用桌下的腿碰我的腿。老警察人老了,口齿却很流利,且思维敏捷,爱用逗人的语言。我没开明白怎么回事呢,他的话题已经转到另一个问题了:“就拿那个大学生普列特涅夫来说吧。”
    他太太不无遗憾地叹息一声,站起来说:“可惜他不怎么漂亮,不过人倒蛮不错。”
    “你说谁好?”
    “普列特涅夫行生。”
    “你叫他先生恐怕还为时过早吧。要叫也得等到他毕业呀,他现在不过是千千万万普通大学生中的一员而已。对了,你说他很好是什么意思?”
    “他快活,有青春气。”
    “马戏团里的小丑也一样快活……”
    “那不同,小建成快活为挣钱。”
    “闭嘴。你记住,老狗也曾经做过年轻的小狗……”“小丑们就像猴子……”“我铡才说让你闭嘴。你没听见吗?”
    “听见了。”
    “那不结了……”
    说服了太太,老警察转过脸建议我:
    “我说。你应该认识一下普列特涅夫,他挺有意思。”
    我猜想他在试探我,我敢肯定他见我们一起在街上走过。
    我别无选择,只她说:
    “我认识他。”
    “你们早认识?噢……”
    他好像很失望,身子突然地抖动着,震得胸前的奖章又响了。我内心十分忧虑,因为我最清楚普列特涅夫正在做什么:印传单。
    他太太继续在桌子底下秘密活动:用他的腿碰我的。她故意逗她的老丈夫,老警察像孔雀开屏似的滔滔不绝地炫耀他的能言善辩。他太太弄得我根本没法专心听他的话,不经意间,我发现他讲话的声音更加深沉动人了:“这就像一张看不见的网,你明白吗?皇上就是织网的大蜘蛛……”他不无忧虑地瞪着两只圆眼睛对我说。
    “哎呀。你瞧你说些什么呀。”他太太大惊小怪地喊叫道。
    “你给我住嘴。蠢娘儿们。我这样说最形象生动,不是蓄意丑化。这个母马,去准备茶炊吧……”老警察眉间紧锁,眯起眼,继续他生动的讲话:“这是一张看不见的网,网从沙皇的心里出发,通过各个环节:各部大臣、县长、各级官吏、直到我,甚至可以绵延到兵士头上。这条条线,蜜蜜匝匝地包裹着,坚不可破,正是它维持着沙皇的统治。可是仍有一些被英国女王收买的波兰人、犹太人、俄罗斯人公然破坏这张网,还打着为人民的旗号。”
    他隔着桌子探身靠近我,压低声音带点恐怖地说:“你应该清楚,我今天为什么和你说这些话。你的面包师傅对你挺满意,他说你诚实、聪明、光棍一条。可是你的面包店里总是聚集一大群大学生,他们在捷里柯夫的房间里整夜谈论。如果是单独一个学生去,那可以理解,可是总有很多学生成群结队往那跑就不对劲儿了。我可不敢说大学生什么,他们今天是个普通大学生,明天就可能当上检察官。大学生们是好人,就是太多事,再加上沙皇的政敌私下里鼓以动他们,你明白了吗?我还有话跟你说……”他的话看来是没法说下去了,他家的房门被一个红鼻子小老头打开了,老头儿的卷发用小皮条束着,手中提着瓶伏特加,可能喝醉了。
    “咱们杀盘棋吧?”他借着酒劲兴致勃勃地说,他看上去是个很有趣味儿的人。
    “这是我岳父。”老警察沮丧地向我介绍说。
    几分钟后,我告辞了。尼基弗勒奇的妖艳太太送我出来关门时,捏了我一把,有点献媚地说:“您看那片云彩,像着火似的。”
    天空晴朗,那片金色云朵,渐渐消散了。
    我不得不给老警一个公正的评价,我也不是想惹我的老师们生气,但是我还要说:警察对当时国情的分析更加鞭辟入里。一只大蜘蛛,通过无数条紧密纠缠和约束生活的无穷不尽的线,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我没多久就发现了许多许多这样那样的网络了。
    晚上关了店我被叫到玛丽亚房间里,她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她奉命来了解我和警察的会谈情况。
    我一五一十地向她讲述了整个过程,她听完后大吃一惊道:“天呵。我的上帝。”然后她就像只老鼠似的,满地乱转,若有所思,“面包师没向你打听过什么吗?原来他的情人是老警察的亲戚。得把他赶走。”
    我站起来靠着门框,她的话激怒了我。她说“情人”这个词说得太顺溜太不负责了,还有就是她干吗要赶走面包师?
    “以后您要多加小心。”她说话的方式和往常一样,我的感觉也没有改变,永远的狼狈和尴尬。此时玛丽亚背着手站在我面前说:“您怎么老是那儿郁闷?”
    “我外祖母刚刚去世了。”
    她对这件事好像感了兴趣,于是她面带微笑说:“您爱她?”
    “当然。您不问别的了吧?”
    “大问了。”
    我离开了老板的妹妹。当晚写了首诗,其中一句依然记忆犹新:你真是爱慕虚荣。
    从那以后就决定大学生们少到面包店来,找不到大学生,我的问题就没人解答了,只能把有关问题记在笔记本上,到时候一总儿问。有一次,我累的写着写着就枕在笔记本上睡着了。面饣师偷看了我的本儿,他叫醒了我:“喂。你写的什么呀?加里波得为什么不驱逐皇上,加里波得是谁?他怎么敢驱逐皇上呢?”
    他愤愤地把笔记扔到面粉橱上,钻到炉坑烘烤面包去了,他在那儿还喋喋不休地说:“你说你不驱逐皇帝陛下,简直是笑话。最好放弃这个念头,你这个书呆子。我记得五年前在萨拉托夫,宪兵们捉了许多你们这种书呆子。我记得五年前在萨拉托夫,宪兵们捉了许多你们这种书呆子,就像逮老鼠似的,哎。你不知道尼基弗勒奇早就盯上你了,你以为驱逐皇上像赶只鸽子那么轻而易举吗?”
    他好心好意劝了我半天,我不能正面回答他,因为店里有令不让我和面包师谈禁区以内的危险话题。
    当时有一本小册子在全城传播,读过小册子的人们窃窃私语,议论着什么。我让拉甫洛夫帮忙找本看看,可惜他没有找到。
    ”唉,。我说老弟,别抱希望了,早就没了,不过,我倒是听说有个地方近日要宣讲这本小册子,到时候我带你听听去……”那是圣母升天之夜,我和拉甫洛夫一前一后约五十丈远行走在阿尔斯克波尔昏暗的大地上。尽管旷野里人际皆无,我仍然按拉甫洛夫说的去做,我时刻提高警惕,一边走一边吹口哨,唱着小曲,俨然一副醉洒工人的样子。这时旷野上昏暗而寂静,黑色的云朵缓缓地飘动。掠过大地上空,金黄色的落月隐藏在云间,水洼地闪动着银灰色和铁蓝色的光,不时发出沉沉低吼的喀山城被我甩在身后了。
    拉甫洛夫停在神学院后边果树园的栅栏边,我赶上去,越过栅栏,穿过杂草丛生的果园。
    树枝上有露水,一碰就落下来打湿了衣服。我们来到一幢房子的墙脚轻轻扣击窗板,一 个络肋胡打开窗板,他身边一片漆黑和沉寂。
    “谁?”
    “从亚柯夫那儿来的。”
    “进来吧。”
    这个黑洞洞的屋子里,挤了很多人,可以听到衣服的摩擦声,人们的轻咳和议论声,就跟地狱差不多,有人划了一 根火柴照照我的脸,一下子有许多黑影投在地板上。
    “人都到齐了吗?”
    “齐了。”
    “挂好窗帘,别让灯光漏出去。”
    一个愤怒的声音响起来:
    “谁这么自以为是,把我们带到这个多少万年没人住的房子里开会?”
    “小点儿声。”
    屋角亮起一盏灯,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一条木板架在两个箱子上,上面坐了五个人,就像乌鸦栖息在树枝上一样,小台灯放在一个倒置的箱子上,靠墙处坐了三个人,窗台上也坐着一个人,这人长发,脸色花白而瘦弱,除了他和那会儿打开窗板的络腮胡子,其他人我都认得。
    络腮胡子低声说,他下面即给家读那本小册子,它是脱离民主党的普列诺夫撰写的文章,名为《我们的分歧》。
    地板上有人气鼓鼓地叫道:
    “这我们早知道了。”
    我喜欢这种秘密的场面,它让我兴奋不已,神秘的诗就是最好的诗。我感觉自个儿仿佛成了做祈祷的教徒,还联想到古罗马时代教徒们在地下室里秘密祈祷的场景。屋子里一 直充满了人们的低语声,但听得还很清楚。
    “胡说八道。”屋子里不知是谁气忿地吼了一句。
    在黑暗的房间里,朦朦胧胧地有什么东西在反光,可能是件铜器,也许是罗马时代骑士们戴的盔甲,我估摸着是炉子通风门上的把手。
    房间里纷乱的嘈杂声和朗读声混在一起,也搞不清人们在谈论什么,突然我头上响起一个嘲讽的声音:“咱们还听不听了?”
    这是那个长发、苍白的青年在说话。这句话效果不错,屋子里顿时沉寂下来,只剩下孤零零的朗读声了。屋子里有许多红红的火光在闪动,后面一张张深沉思虑的面也,有人大睁着眼,有人使劲儿眯着眼,屋子里乌烟瘅气,硝烟迷漫。
    文单太长了,就连我这个对语言通俗、文词流畅、观点鲜明、情有独钟的人都厌烦了。
    朗读声猛然停止,立刻响起了一声愤怒的喊叫:“叛徒。”
    “一纸空文。……”
    “这分明是在亵读英雄的鲜血。”
    “这是在喀涅拉罗夫和乌里扬诺夫牺牲之后……”那个苍白的青年又发话了:“先生们,可不可以用正常的言词的反驳而不用咒骂呢?”
    我向来讨厌人们争论不休,也不喜欢听,再说要想谷分辩出个所以然来也十分不易,再加上辩论者自视清高的傲气劲儿让人看了怪难受的。
    长发青年从窗台上俯身对我说:
    “您是彼什柯夫?我是弗得塞也夫,我们认识一下好吗?
    说实话,在这儿呆下去没有什么收获,我们离开这儿?”
    我早就听见过这个名字,他是个沉稳庄重的小组头目,我十分喜欢他苍白而生动的脸和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我们边走边谈,他问了我很多话:有什么工人朋友?读什么书?闲暇时间多不多?他还说:“我知道你们那个面包店,可使我奇怪的是您怎么浪费大好时光去干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呢?”
    我跟他说我自个儿也认为自己这样做一无所获,他十分满意我的。一面紧握我的手,一面发出宏亮的笑声。他告诉我后天他要离开这儿三个多星期,等他回来再设法和我见面。
    面包店经营的越来越红火,我自个儿的事情却乱成了一 团新作坊不但没有减轻我的工作量,反而更加重了。我里里外外的事都得做,除了作坊里的事,就是往外送面包:私人住宅、神学院、贵族女子寄宿学校。
    那些女学生们常常趁挑面包的机会,把小纸条塞给我,在那些美丽的信笺上居然写着毫无耻的词句,尽管字写的很幼稚,但思想似乎已经“成熟”了。
    每当那一群欢快、洁净、俊秀的贵计算所小姐们娇喘微微,极尽媚态,伸着粉红色小爪子转着我的面包篮转的时候,我就想:到底是哪几位小姐写下这样的信笺呢?她们真的不懂她们写的是什么吗?我不禁联想起“烟花巷”来,自个儿寻思:“难道那条看不见的线从烟花巷延伸到这些贵族小姐身上女学生拦住,她十分紧张地轻声说:“劳驾你把这封信按上面的地址送去,我会你十戈比。
    “看着她欲哭还羞的样子:眼里含着泪,紧咬嘴唇,脸和耳朵都红了。我大方地接过信封,没要她的十戈比,把信送给了高院里一位法官的儿子,他脸上的红潮一看就知道是害肺病的,这个身材高大的大学生接过雠就打算给我五十戈比的报酬。他细细地数着钱巾,我告诉他我不收钱,他放钱币时没放进裤兜儿,哗啦啦散落了一地。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五戈比、七戈比的铜币在地上翻滚,使劲地搓着双手,指节啪啪直响,然后艰难地咕浓了一句:“怎么办呀。就这样吧。再见了。我得考虑考虑……”我不知道他考虑出了什么结果,可我觉得那个女学生很可怜。没多久她失踪了。十五年后,我又遇见了她,她在克里木当中学老师,得了肺结核,一谈到社会人生就忍不住地悲愤和心酸。
    来看看我的工作表排得有多满吧:送完面包睡觉,晚上到作坊帮着烤面包,半夜里要烤好,送到面包店里卖,我们的新面包店在一个剧院旁,夜场的观众经常到店里吃热乎乎的面包圈。除之外,我还得揉按斤卖的面包和法式面包的面团,这可是十五到二十普特重的大面团,是件十分繁重的工作。休息两三十个小时之后,开始送面包。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好在这段时间我对社会工作充满了热忱,我非常渴望向周围的人们传播一种永恒、美好的东西,我天生脸备优越条件,喜欢和人打交道,很会讲故事,尤其擅长把自个儿的亲身经历和所读书本中获得的知识编撰起来,成为很有趣的故事,自然我的故事里也藏着那许许多多“看不见的线。”
    我认识了许多克罗斯托捕尼柯夫和阿拉甫佐夫工厂的工人,还和织布老工人尼基塔·鲁伯佐夫交上了朋友,他几乎走遍了全俄国的织布工厂,这人很有心计,性情活泼。
    “我在世上已经混了五十七年了,阿列克塞·马克西美奇。我的小流浪儿,新鲜的小梭子。”他说话声音瓮声瓮气的。
    这个老头有一副很别致的黑眼镜,是他自个儿做的,他用铜丝把有关部位联结起来,因而鼻梁上和耳朵后都染上了铜垢。他的胡子很也很独特,并因此而落得一个雅号,他刮胡子时像德国人似的留下嘴唇上的一撮儿和嘴唇下的一块灰白胡顺,所以人们称他是“德国佬”。
    他身材适中,胸脯宽阔,总是面带艰辛的笑容。
    “我最喜欢去看马戏”,他甩了一甩凹凸不平的光头说:“马本来是个牲口,你说它是怎么训练的呢?真让人羡慕,由此可见,人也可以训练的聪明起来,马戏团里的牲口是用糖训教出来的,而人需要的糖是善心,而不是从杂货铺里买来的糖。这个意思就是对人要充满善心,我的小伙子,不要动不动就想举棒打人,你说是不是?”
    其实他自个儿对人并不好,这些话纯粹是说给别人听。他和别人争论问题时,态度粗暴,蛮横无礼,盛气凌人,平时和人说话也是常带嘲讽的笑容。说起我们的相识,还有段故事:我走进一家啤酒店,看见倔被一群人围打,而且他已不幸地挨了两下,我冲过去劝开了他们。
    “您怎么样?痛秋风悲凉的夜晚,我们在夜路上走着。
    “呸。这算得了什么?”他一脸的不屑,“唉。你和我说话干吗老是您您的?”
    从那以后我们成了朋友最初他还经常嘲讽讽和讥笑我,可是听了我讲的“看不见的网”,他一改常态认真地说:“你真的不笨,一点儿也不笨,对不对?……”他对我真有点父亲的味道儿,而且叫我时也毫不客气地加上父称。
    “我的阿列克塞·马克西美奇。我的小梭子。你的观点是正确的,可是没人相信你……”“您信吗?”
    “我?我和别人不同”。我是个丧家的秃尾巴狗而其他人则是带镣铐的看家狗。他们的尾巴好长好重:老婆孩子、手风琴、棉鞋等等鸡毛蒜皮琐琐碎碎的,看家狗痴迷着自个儿的狗窝,他们才不会信你呢。那次我们在莫列佐夫工厂暴动时就是,出头的椽子先烂,脑门儿可不同于屁股,一但烂了可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后来他的这种观点有所变化。那是他认识了克罗托甫尼柯夫工厂的钳工亚柯夫·沙坡什尼柯夫之后,他身患肺病,会弹六弦琴,精通圣经,强烈地反对上帝。亚柯夫谈话狂热而激烈,还不时地往地上吐带血的痰:“上帝根本就是不存在的,道先,我这个人不是按上帝的形象造的。无论聪明才智还是自身体力,都一无所长,况且我一点儿也不仁慈;其次,上帝根本不知道我生活有多艰难,要不就是他知道而不肯帮忙;最后,上帝并非全知全能,而且,根本就不仁慈,让我说,上帝压根就不存在。上帝压根就不存在。纯粹是人们自个儿捏造出来欺骗自个儿的。
    “我们的一切生活都是欺骗。”
    直把个鲁伯佐夫听得哑口无言,脸色铁青,以至破口骂,亚柯夫不慌不忙,引经据典,说得条条是道,说得鲁伯佐夫低头沉思,无言以对。
    亚柯夫的讲话风度简直夫可比拟,那样子十分怕人,尤其那双凶光毕露的眼睛就像躁狂病人的眼光,他的头发黑的像吉卜赛人似的,脸瘦而黑,猛一望过去,漆黑一片,青色的嘴唇里狼牙齿的闪动,说起话来目光炬死死盯住对方的脸。
    告别亚柯夫,鲁伯佐夫沉重地说:
    “世蜀上所有的话我都见识过,就是没听过这种话,居然在我面前诬蔑上帝。这个人活不了多久了,真是个可怜人,他快把自个儿死了。……挺有意思,是不是?老弟。”
    可是事情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没几天工夫,他和亚柯夫打得火热,快活得都要燃烧了,一个劲儿地用手擦他的坏眼。
    他笑哈哈地说:“喂。这就是说,罢了上帝的职。哈哈。
    我亲爱的小钉子沙皇吗?他不妨事。依我看,问题不在沙皇而在老板身上。多才不管是谁当沙皇,伊凡勒帝当也成,只管坐下来统吧。请便。我只要惩治板的权力就够了。来来来,让我用一条结实的金链子把你绑在皇帝的宝座上,我要像朝拜沙皇一样朝拜你……”鲁伯佐夫看完《饥饿王》后对我说:“这书中写的没错。”
    他第一次看这种石印小册书,俏皮地说:“喂。这书是谁给你写的?真清楚。麻烦你告诉他一声,我这厢有礼了。”
    他对知识的渴求到了贪求到了贪得无厌的地步,他十分投入地听亚柯夫糟踏上帝,一连几个小时听我讲书的故事,他时常被逗得前仰后合,并一迭连声地赞美:“人真是有灵气呀。”
    他因为有眼病,自己读收很困难,可这似乎不影响他见多识广,他的博学经常让我吃惊不已,记得一回他说:“德国有个绝顶聪明的木匠被国王认命为参加议员了。”
    我追问下去才弄清他说的是倍倍尔。
    “您打哪儿才弄清他说的是倍倍尔。
    “您打哪儿知道这事儿的?”
    “知道就是知道。”他随口一句,手指头抓着那个崎岖不平的秃壳。
    亚柯夫对周围的现实生活漠不关心,就跟上帝较上劲儿了,一门心思地要消灭上帝,讥讽神父,一副叛者的形象。他尤其痛恨修士。
    有一次锝伯佐夫平声静气地问他:
    “喂。你是不是就会咒骂上帝呀?”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他发狠似的狂叫道:“就是这个上帝。我恨他。他让我崇拜了二十年,我谨小慎微、担惊受怕、缩手缩脚地度日,因为上帝说凡事不可辩驳,一切由上帝作主,到头来呢,我一无所获,我活得痛苦,压抑、没有自由。当我熟读了《圣经》,我才恍然大悟,这套把戏全是凭空捏造,骗人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尼基塔。”
    他气愤地挥动着一只胳膊,好像要挣脱什么,说话的声音差不多成了哭腔。
    “全是因为这个,我年纪轻轻就快死了。”
    这段时间我还认识了几个有意思的人,我想起来就跑回 塞米诺夫面包坊看我的老伙计们。他们都欢迎我去,喜欢听我讲故事,可惜鲁伯佐住海军村,亚柯夫又住鞑区,相跑五 里之遥,我们几乎不怎么见面,他们不来看我,我也不去看他闪,关键是我没有可以款待他闪的场所。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新来的面包师是个退伍兵,常和宪睢来往,再加上宪兵同令部的后院和面包店的院子只有一 墙之隔,那样扬扈的“制服”经经常翻墙而过。或是为岗卡尔特上校买白面包,或是为自个儿买黑面包。
    也不人警告我,不要太出“风头”,以免引起有关方面对面包坊的过分关注。
    我的工作越来越没儿了,面包店也快经营不下去了。最近常常发生些可气的事情。有些人很不自觉,经常拿走柜子里钱,有时候弄到没钱买面粉的份上。
    捷里柯夫揪起那缕儿可怜的小胡须无可奈何地说:“完了,我们快破产了。”
    他的私人生活也变得很糟,娜斯佳怀孕了,脾气大长,整天鼻了,脸不是脸,像一头野猫撞来撞去,那双绿眼睛里充满了怨气。
    她使劲儿往安德烈身上撞帮,帮意无视他的存在,此时的安德烈忍气吞声地给他让开路,望着她摇一摇头。
    捷里可夫也向我诉过苦:
    “这些人也是有点像话。太随便了,没有不拿的东西,我买的半打袜子只一天工夫就全拿没了。”
    他的家庭也遭遇了不幸,父亲因为怕死后入地狱得了精神抑郁症;小弟弟整日喝酒玩女人;妹妹变得冷若冰霜,看来她和红头发大学生的恋爱没有什么好结果。我经常看见她哭红了双眼。心中更增加了对那个大学生的厌恶。
    捷里柯夫的事业也很难支撑下去了,从袜子这个小事儿就可以看出,大家是多么不体应该这个善良人的义举呀。他苦心孤诣地想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太艰难了,他周围那些得到救助的人们不但不关心他的事业,反而去摧毁它安德烈别无所求,他只希望大家能够友善地对待和他的画业。这个可怜的善人呀。
    我觉着我喜欢上玛丽亚了,我还喜欢面包店女店员娜捷什塔·社尔巴托娃,她有着健康的肤色和妩媚的笑容。
    不论怎么说,我开始恋爱了。我这可不算早熟,无论年龄、个性还有我“丰富多彩”的生活都“逼着我接近女人。我渴望异性的温情,哪怕只是友谊的关後也行。我渴望向人倾诉我自个儿的心事,太需要有人帮我理清纷乱的思绪了。
    有生以来我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那些个把我看成“璞玉”人们,并不能触动我的心灵,我不会对他们倾诉衷肠。
    要是我讲了他们不感兴趣的话题,他们立刻就会阻止我:“嘿。算了,算了,别往下讲了。”
    最近得到了一个坏消息:古利·普列特涅夫被捕入狱,押到了彼得堡的“克罗斯特监狱。
    这个消息是从老警察尼基弗勒那儿得知的。那是个早晨,我们在街相遇,他还是一副老样子,胸前挂满奖章,庄严的神情就像刚刚走出阅兵场,见了我敬个冖就走了。没走几步他主不停下来愤怒地冲我吼道:“咋晚古利·普列特涅夫被抓了……”他挥挥手,转过头小声说:“他完了。”
    我看他狡诈的眼睛里好像闪动着泪花。
    普列涅夫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他还不让我和伯佐去找他,他和鲁伯佐夫就像和我的关系一亲戚亲近。
    尼基弗勒奇望着自个儿的脚。郁郁寡欢地说:“你怎么不去看我……”晚上我去看他时,他刚刚睡醒,靠在床上喝格瓦斯,他太太个人坐在窗口给他缝裤子。
    老警察搔着胸前的长毛,若有所思地瞧着我说:“是这么回事,逮捕他,是因为在他那里搜到了一口熬颜料的锅,你知道他是条算印反动传单用的。”
    他吐了一口唾沫,没好气地冲着夫人喊:“给我裤子。”
    “就好。”她头也不抬地应着。
    “她心疼还,还哭呢,连我都可怜他,可是,大学生怎么可以叛逆沙皇呢?”
    他一面穿衣服,一面吩咐太太:
    “我出去一会儿……你绕茶炊,听见了吗?你。”
    他年轻的太太仿佛对他话无动于衷,雕塑般望着窗处,当老着走出房门,她迅速转身,握起拳头向门去,还咬牙切齿地骂道:“呸。人面兽心的老东西。”
    她扬起脸我才看清:脸哭肿了,左眼有一在声伤痕,眼睛差不多睁不开了。她在壁炉前准备茶炊。满腹怨气地咕哝着:“我非得骗他个惨的不行,我要让他痛哭、嗥叫。你千万别相信他。他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他想抓你。他就会假慈悲他,他才不会可怜谁呢。他是个渔翁,以打鱼为生,你的事他全知道,他整天都一个心思:抓人……”他太太靠在我旁边乞求我:“亲亲我好吗?”
    我根本就是厌烦她,可是看着她那双充满深仇大恨的眼睛,我忍不住拥抱了她,甚至摸了摸她油腻的乱发。
    “最近他又发现了什么目标?”
    “住在雷伯闪斯卡娅旅馆的人。”
    “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她笑了起来:
    “看看,要是我跟他说你问我这些事了,天埃他回来了……古洛奇卡就是他发现的……”她赶紧跑到壁炉前面。
    老警察载而归:一瓶伏特加、果酱和面包。我享受着贵宾待遇,玛琳娜和我坐在一起,殷勤地侍候着我,还用那只好睛望着我。她的老丈开始教导我了:“这条看不见的线深入到人们的骨髓中了,你要斩断它,不可能。沙皇就是上帝。他主宰一切。”
    他说着说着,猛然发问:
    “嗳。你读过很多收,《新约》四福音书书读过吧,你觉得它上面写的都对吗?”
    “我看不懂。”
    “让我说,那上面有好多废话。举个例子来说,书上写的穷人幸福,简直是胡说八道,穷人怎么会幸福呢。有关穷人的话,真叫人难以理喻。我看,生来就穷和中途败落变穷的人不是一回事,生来就穷人的一准坏人。中途败落变穷的人则是不幸。”
    “为什么?”
    他用他特有的警察眼睛望了我一下,接着就严肃地讲出他蓄谋已久的想法:“福音书宣所怜悯穷人,我不这样想,我觉得花费那么大的人力、物力去帮助穷人或残疾人真是浪费,办什么收容所、养老院、监狱,精神病院,钱应该用在健康的人们身上,以使他们更有可能有所作为。穷人,病人并不因帮助就变得健壮起来,倒是健康的人反而被拖垮了。这个问题值得探计,许多问题都需要新估价。
    “福音书和我们的现实生活相去遥遥,生活有它自个儿的轨道。
    “普列特涅夫为什么会死?他就是死于怜悯,因为怜悯穷人和受苦受难的人们,而葬送了大学生的性命。
    “这还有没有天理?”
    从这个老警察嘴里听到这样胆大包天的话,真是让人吃惊。以前我也听到过类似的想法,但却没有尼基弗勒奇讲的鲜明生动。
    七年后我读尼采时,又想起了这一幕。有一点我需要说明的:我从书里获得的知识,差不多都是我在现实生活中听到过的。
    以“逮人”为生的老头就这样无休无止的向下谈着,还用手指敲击茶盘打出节拍,残酷无情的脸紧绷着,眼睛盯着可以为镜的铜茶炊。
    “哎。你该走了。”年轻的太太已经提示他两回了,他根本就不理会,而是顺着自个儿的思路继续说。不知不觉中,他的话锋一转:小伙子。你一不痴傻呆痴,二又识文断字,怎么就一辈子非得当个面包师呢。如果你肯为沙皇效力,就可以赚很多钱……”我表面上在听他讲话,心里却在琢磨怎么把信儿传递给雷伯内良斯卡娅街上的人们,告诉他们处境危险。
    我知道在那儿住着一个刚刚人雅布托罗夫斯克流放回来的人,他叫色尔盖伊,梭莫夫,我听说过许多关于他的有趣故事。
    “聪明人应该像蜂房里的蜜蜂一样团结一心,沙皇……”你看看都九点了。太太催促道。
    “坏事儿。”
    老警察一边站起,一边系扣子。
    “噢,没关系,我坐马车去。我说老弟。再见了。欢迎你来做客……”我走出派出所就下定决心,再也不踏进这个门槛了,虽然这个老头蛮有意思,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很有见地,可我还是从心讴里厌恶他,也许就是因为他是个警察。
    有关怜悯的问题是当时人们争论的焦点,有一个人的见解十分强烈地震撼了我。
    这是一个“托尔斯仄主义者”,我是第一次见识这种人。
    他身材高大、魁梧,紫红色脸膛,黑色山羊胡,长着黑人似的大厚嘴充满了仇恨。
    我们这次见面是在一个教授家里举办的小型聚会了,有许多年轻人参加,其中有一个举止斯文、身材瘦小的神学研究生,他黑色的法衣更加映衬出苍白俊秀的脸庞,那双眼睛里闪动着尘俗的微笑。
    托尔斯仄主义都开始发表他的长篇大论,主旨是宣讲福音书中的伟大真理,他很注重演讲技巧,声音虽略带消沙哑,但铿锵有力,言简意赅,有一种威慑作用,尤其讲话过和中他那左挥右砍的手臂,更是富于感染力。
    “真是个戏了。”我旁边的角落里人们纷纷议论着。
    “没错,就是在演戏……”
    我猛的想起这个托尔斯主义者像个什么,我刚刚看过没多久,德里波尔写的天主教如何反科学的书中,那些相信爱拯救人类的天主教教士,他们打着热爱人类的旗号,干着毁灭人类的当。
    托尔斯仄主义都的穿着比独特,里面的衣服肥肥大大,外面却是件灰不溜秋的旧的小久衣。突然,他在结尾语中提高了声调:“请问,你们相信基督还是达尔文?”
    这名真像投石人水,激起了人们心的波澜,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们热切地望着他。然后大家都低头沉思这个严肃的问题。
    人们的沉默仿佛激起了他的愤怒,他环顾四周,继续说:“没有人可以把这个矛盾体统一起来,除了虚伪的法得塞人,这种人是无耻下流的……”小神父不慌不忙地挽起袖口,从座位上站起来,带着不友善的微笑,灵牙利齿地开了口:“这么说,诸位居然同意他对法得塞的恶毒攻击了?我说他的看法不仅蛮横粗野,简直是无稽之谈……”小神父的观点让我很震惊,他说法得塞人才是真正继承犹太人传统的一支,同时指出犹太人站在法得塞人一边反对他们共同的敌人。
    “你们最好是看看约瑟夫斯的书。……”托尔斯仄主义者早已气败坏,跳起身像是要挥手砍断约瑟夫的头似的,大喊道“听听。人民一直受蒙蔽、受欺瞒,到今天他们不料在反对自己的朋友,多么令人痛心呀。你跟我提约瑟夫斯干吗?”
    会场上一片混乱,小神父他们的观点早已支离破碎,没有了争论价值。
    我被这种热烈的争六弄得头昏眼花,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真正的要点,我甚至觉得脚下土地都被他们争辩的晃荡起来了。哎。恐怕我就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了。
    托尔斯仄主义都早就争论的脸红脖子粗了,汗水顺着脸颊流,他咆啸着:“丢开福音书。
    别再编造谎方了。回去把基督再钉上十字架吧。只有这样才是心诚。”
    我的心中有疑问:人该如何既生活下去充满爱心呢?既然生活是为了幸福而斗争,而爱心又会及斗争的果?
    我打听到托尔斯仄主义者的姓名和住赴,第二天晚上就去登门造访。他叫克罗波斯基,寄住本城一个地主家,我去时,他正和地主家的两位小姐坐在花园的菩提树下。他的模样和我及海中的游方僧、传道干形象完全吻合:白衣、白裤,衬衫扣子没系,露出大把大把的胸毛,身材高大瘦削,颧骨很高。
    他吃东西的样子十分不雅,一面用银勺子舀莓子和牛奶,一面翻动两片厚嘴唇咂磨味道,还有一个臭毛病就是咽一口,吹落一次沾在他那撮稀疏胡子上的牛奶汁,一个小姐在旁边侍候他,另一个靠在菩提树上,双手抱着夹子,仰望着昏暗的天空,仿佛充满了某种美好的惮憬。两位小姐都穿紫丁香色的衣服,长得极为相似。
    他侃侃而谈,友好亲切地讲述爱的理论,他说人应该培养和发掘人类灵魂深处的高尚情操:世界意识和博爱精神。
    “只有这种神圣的情感才能把人心拧成一股。没有爱,不会爱,就不懂得生活。那些人说生活就是斗争,纯粹是胡话,他们注定要灭亡,记住,火不能灭火,同样道理,丑恶不能剔除丑恶。”
    我们谈的很好,可是当两们小姐勾肩搭背返回房间支时,他好像有点儿不耐烦了,一边眯着眼睛看两位小姐背影,一 面问:“你是干什么的?”
    听我说完,他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又开骀了对我的训教:人无论走到哪儿还是人,无需拼命去改变自个儿在生活中的位置,应该把全部力量用在提高博受精神上。
    “人的社会地位越低下,就越接近真理,越接近生活的最高智能……”我甚至怀疑他自个儿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可我没说什么,我感觉他讲话的兴致随着两位小姐的离去而一落千丈,眼也透出了厌倦的神情,一而呵欠、懒腰忙个不停,耷拉着眼皮半梦半醒地呓语着:“我这是怎么了,有点累,对不起。请原谅。”
    说完他放不眼皮,一脸的倦容,还龇牙咧嘴个不停,像是浑身痛得难受。
    从他那儿出来,心里充满了对他的厌恶,他整天宣扬爱的理论,我看他完全是说给别人听的,分明对人就没有一丝的爱心。
    几天后我给一个嗜酒的单身教授送面包时,又碰见了克罗波斯基。看上去非常疲惫,一脸的秽气,眼睛红肿,也许是喝多了。
    他和教授正在演出一幕闹剧:肥头大耳的教授喝酒喝得满脸是泪,衣冠不整,手中抱着六弦琴在地板上坐着,他身狼籍一片:家具、啤酒瓶、外衣。他坐在那儿摇摇晃晃大声嚷嚷着:“仁…仁爱……”克罗波斯苦怒气冲天地说:“什么仁爱。们们的路中人有一条:死,或是沉浸于爱中死去。或是参与争夺爱的战争死去……”他揪住我的肩膀,把我拽进屋,对教授说:“你问问他想要什么?你问问他需要仁爱吗?”
    教授抬起泪水涟涟的眼看了我一下,笑道:“他是卖面包的。他要的是面包钱。
    他转了转身子,从衣服口袋里拿出角匙递给我:“哎。把钱全拿走吧。”
    钥匙我还没接,就让克罗波斯基夺过去了,他摆摆手:“你走吧。回来拿钱。”
    面包让他扔到了墙角处的躺椅上了。
    幸亏他没有认出我,要不我反倒难堪,刚才他发表的言论:人沉浸于爱中去死,更加深了我对他的厌恶。
    后来我听说,他一天之内向寄住家的两位小姐求了爱,当姐妹俩交流这一甜蜜的消息时,一下就把他揭穿,于是下了逐客令,这个人就此在喀山城消失了。
    关于爱存在的意义一直是困扰我的难题,最终我才算弄清我要问题目是什么:“爱窨有什么作用?”
    我从书本中看到的以及与周围的进步人士交往获得的,和真正的更现实生活是多么的不同呀。
    一方面是关于人类友好、仁爱的教育,另一方面却是为了一点点个人利益而头破血流的战争,在我面前展示的都是自私、凶残的人类本性。
    在那些车夫工人官员的浩浩洪流之中,那些我所敬爷的知识分子们是多么的曲高和寡呀。社会中的大多数人遵循着另一套生活准则,他们卑贱、贪婪、自私、狭隘,在这个大军面前,知识分子的力量太涉小,太不堪一击了。他们的努力只能是徒劳。
    现实生活窒息着我,快要闷死了。什么博爱、仁慈,嘴上说昨漂亮话而已。事实上,我自个儿也染上了一些社会恶习。
    生活是多么的艰难呀。
    一天,兽医拉甫济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依我看,应该放纵人残酷的一面,直到让它感到疲倦,这样一来就形成了像这个该死的秋天一样,人见人厌的局面。
    那年秋天来得特早,秋雨绵绵,气温急剧下降,瘟疫闯入了这个城市。自杀事件时有发生。拉甫洛夫因患水肿病自杀了。
    兽医的房东美德尼柯夫裁缝在给他送葬时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给牲口治了一辈子病,自己却像牲口似的死了。”
    这位房东是个性情极为随和的人,他面目清癯,敬神,可以全文背育圣母赞美诗,擅于打人:用系着三根皮条的鞭子打了七岁的女儿和十一岁的儿子,以及孩子们的妈妈的腿肚子。
    他还不服气地念叨:“治安长官非说我的这套家法是从中国人那儿学的,真是冤枉埃我这辈子没见过一个中国人,除了在画片上见过。”
    我们还是来听一听他裁缝铺里的工人对他这个老板的评价吧:“我最怕的就是我们老板这种敬神的慈善人。野蛮人到少一眼就看得出来,给人点儿心理准备。可是表面上慈眉善目这人,看上去不露声色,在你最无防备之时,像条打埋伏的青蛇,冷不丁给你一口,太厉害了……”说话人是个整日愁眉不展的罗圈腿,外号叫做顿卡老翁,他自个儿就很会来事,既友善又圆滑,尤善拍马屁,哄老板喜欢。
    他的话绝对可信。
    说实在的,我不怎么敢恭维这群识时务之人,他们适应性很强,就像苔藓生长的石头上一样,照旧可以使上质疏松而开花结果。尤其是他们墙头草一般的圆滑和见风使舵的精神,让人不得不望尘莫及,那滋味儿就像一区病马陷入了牛虻的围攻之中,难受的无以言传。
    那次我从尼基弗勒厅那儿出来,有过类似的想法。
    十月天,秋风吼叫着,一幅凄风苦雨的街景,昏沉沉的天空仿佛动着,我看到一个妓女拖着一个酒鬼在街上艰难地走着,妓女拽着他的胳膊,酒鬼的心境相当难过,他咕哝几句就哭起来了,妓女疲惫地说:“哎。你的命……”我自个儿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觉得:“我就像被什么人拖到了一个阴暗的角落,让我饱览了大千世界的假、恶、丑。我受够了。”
    我当时想的就是这个意思,话可能洽对。
    就要这个悲凉之夜,我的叫想发生了重大变化。我感到心身疲乏,心情沮丧。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我开始轻视自个儿,瞧不起自个儿,对自个儿漠不关心了。
    任何人都是一个矛盾结合体,无论语言、行动,特另是感情上的矛盾,会使入陷入苦恼。
    我的苦恼于是更加沉重了,我身上特有的矛盾使我对许我事物充满好奇,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像只陀螺一样飞快地从女人、书籍、工人、大学之间转来转去,终于一无所获,一无所成。
    亚柯夫得病凶,我去看他,但晚了。医院里一个歪嘴胖护士,长着一对鲜红耳朵的,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他已经死了。”
    他见我傻愣愣地站着不动,就发怒了:
    “嘿。你干什么。”
    我也被惹恼了:
    “你这个蠢猪。”
    “尼古拉。赶走他。”
    叫尼古拉的那个人正在擦个铜棍子,他听到命令大叫一 卢,用铜棍子打在我的后背上,我冲上去抱住他,把他拖到了医院大门口外的水坑里。他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老老实实在水坑里坐了片刻,闰起来叫着:“呸。你这个疯狗。”
    我没理他,径直来到捷尔查文公园,坐在诗人的铜像旁,一心想干件坏事,好让人们冲上来打我,我也可以好打一回。
    可是没有机会,尽管今天周日,化园里仍然是空旷无人,甚至连个人影都找不见,只有怒吼的狂风扫着飘零的落叶,路灯杆上的广告随风飞舞着。
    苋昏时分,天空逐渐阴暗,风更生、天更凉了。我注视着诗人巨大的青铜,心中暗想:亚柯夫死的多么可怜呀。一 个无依无靠、无牵无挂的光棍汉,生前那么疯狂地反对上帝,死时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两亲,一样的无声无息,一样的飘然而逝。我好伤心峒时为他的死而惋惜。
    “尼古拉这个王八蛋,他本该和我好好地打一场架,要不他是叫警察把我抓了也好呀……”我去找鲁伯佐夫,他正在小桌旁补衣服。
    “亚柯夫死了。”
    老头举起拿开始发牢又骚:
    “老弟呀。这就是咱们的命。咱们都快归天了。亚柯夫死了,我们这儿一个光棍铜攻也要死了,他被宪兵逮了。他还是古利给我介绍的呢。人很聪明,和大学生们过从甚密。哎。
    你听说大学生闹学潮的事了吗?是不是真的?你给我缝一下吧。我真是老眼昏花了……”他把衣服递给我,背着手走来走去,不时的咳嗽着,嘴里嘟嘟囔囔:“一会儿这儿,一会儿那儿,刚有点儿亮光,就被扑灭了,日子更加昏暗。这个可恶的城市。趁伏尔河没有上冻,我得离开这儿了。”
    他停下来,搔搔头皮自言自语:
    “往哪儿去呀?俄罗斯我差不多都走遍了,结果只是把自己弄得心力交瘁而已。”
    他吐口唾沫接着说:
    “哼。这算什么生活在呀。活来活去也没活出点什么来……”他在门口站了会儿,像是驻足倾听。然后大步起向我,在桌边坐下:“我的列克塞·马克西美奇,你听我说:亚柯夫耗费一生的精力去反对上帝,让我说上帝也好、沙皇也好都不是好东西。
    “但是要反对上帝和沙皇,老百姓们自个儿也得自省一 下,改变自个儿卑琐的生活,这是唯一的出路。可惜呵,我力不从心了,又老又病,不中用了。老弟。缝好了吗?谢谢……我们去馆子喝杯茶好吗?……”路上,他搭着我的肩,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他低语着:“记住,老弟。老百性已经忍到头了,总有一天会爆发的,把这个世界砸烂,彻底改变我们无聊的生活。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走到半路我们正碰上水碰上水兵包车妓院,阿拉甫佐夫工厂的纺织工人们护七着妓院大门。
    “一到放假,这儿就有人打架。”鲁伯佐夫眉飞色舞地说。
    他一看那些工人是他的老伙计们,就摘掉眼镜,去参战了,一 面鼓动性叫喊:“我们要战斗到底。掐死这些懒蛤螅打死这群小鳟鱼。
    哈哈哈。”
    这个老头显现出怎样的激越与狂热呀。看上去有儿滑稽。
    他冲入水兵队伍,用肩膀抵挡着雨点般的拳头,自个儿也战功赫赫,把水兵撞得仰八叉。
    这场战争倒不如说是一场快乐的嬉戏,工人们毫不惧怕,他们信心十足,勇气十足,他们有的是力量。工人们被蜂拥而至的人群挤到大门上,门板发出吱吱呀呀的中央委员声,人们乱哄哄地喊着:打那个光头官儿。”
    还有俩人爬上屋顶在屋顶欢快地唱起来:我们不是扒手不是强盗我们是坐船打鱼的。
    警笛嘟嘟嘟地中央委员起来了,黑暗中到处闪动着警察制服上的铜扣,脚下踏着呢泞的土地。
    我们的鱼网撒向岸边
    去勺商店、货栈和仓库……
    “住手。别打躺下的人了……”
    “老爷子。当心呀。”
    我和鲁伯佐夫待五个人被捕,要带我们去警察局,深秋的夜色中俏皮的歌声在为我们送行:哈哈,捕到四十尾鱼正够做件鱼皮衣鲁伯佐夫赞扬着伏尔加河上的们,他眼绪激昂,不停地擤鼻子、吐睡沫,还提示我:“你快逃吧。有机会就逃。”
    我瞅准机会跳过一道道矮墙甩掉了高个水兵逃掉了,可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过这个活泼、可爱、热忱的老头了。
    朋友们一个个离我而去,我的生活更加空虚、无聊了。大学生们真的开始闹学潮了,可是我既不明白学潮的动机,也不理解学潮的意义,只看到他们狂热的投入工作。并没有意识到这场斗争的残酷或悲哀。
    我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像大学生一样享有读书的权力。如果现在允许我读书,可是每周日必须在尼古拉也夫广场挨顿打作为代价,我想我完全可以接受。
    有一天我到塞米诺夫面包坊去,那里的工人居然想到学校里去打学生们。
    “咱们用秤砣打他们。”其中一个恶狠狠地说。
    我极力阻挠他们的行动,最后都要打起来了。可是我这样做似乎并不是有意要维护大学生,我甚至找不出什么理由替他们辩护。
    我垂头丧气,十分落魄地从面包坊的地下室艰难地走出来,伤心欲绝。
    我苦闷到了极点,晚上来到卡班河岸,随手迥流水中投着石子儿,投石问路,如果真能找出一条路来也好呀。脑海里充斥着一个问题:’我怎么么办?”
    没有答案,为了分散精力,我开始学拉提琴。于是面包店里多了一个故事,每天夜里更人和老鼠不再有安生的日子过了。我对音乐极为偏爱,因而学起来十分狂热,可是偏偏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有一天晚上,我的在戏院队供职的提琴老师趁我出去的当儿,私自打开了我没上锁的钱匣,我的钱装满他的口袋。这时,我回来了,他晨从地把他刮得发青的脸伸给我,说:“打吧。”
    泪水沿着他呆滞的脸颊流下来,两片嘴颤抖着。
    我真想揍他一顿,怎么可以做出这等下贱事来。我强压怒火,握紧的拳头放在屁股底下,命他把钱放回原处。这个蠢货临走突然高声叫道:“给我十个卢布吧。可以吗?”
    琴师和钱一起走了,学琴的事就此告吹。
    这一年的十二月份我已下了自杀的决心。
    为了说明我自杀的原因,我专门写了一篇叫做《马卡生活事变》的文章。文章写的极不成功,内容缺乏真实性,不过也许正是这一点形成了文章的价值。里面描写的事件是客观存在的,但好像这一切与我毫无干系。哎,不管怎么说,我对自己有一点还算满意:一定程度我能把握自个儿了。
    我的自杀居然和我的文章一样拙劣,那只旧手枪并没有穿透我的心脏,而是穿过了另一个部位:肺。这样一来,仅仅一个月的工夫,我就羞惭地返回面包坊的岗位上了。
    我干了没有多久。在三月底的一天夜里,我在女店员的房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霍霍尔。他在窗边坐着,嘴上吸着粗大的纸烟,眼睛望着面前的烟雾。
    “您有空儿吗?”他说话单刀直入,连客套话都没有。
    “二十分钟吧。”
    “那么,请坐。让我们谈一谈。”
    他还和以前一样,一幅哥萨克人的打扮,金黄色的耀眼的长胡子飘垂在宽阔的胸前,任性固执的脑门下齐齐的短发,脚下那双农民靴子民出难闻的臭胶皮味。
    “哎。您想不想到我那儿去?我现在住克拉斯诺维多渥村,顺伏尔加河去大约四十五公里,我开了一间小杂货店,您可以帮我卖卖货,放心。您有足够的时间看我的好书,好吗?”
    “好吧。”
    “真爽快。那么请您周五早上六点到库尔巴拖夫码头,问从我们村来的船,船家是瓦西里·藩可夫。嗨。其实用不着您费神,我会在那儿等候您的。再见。”
    他迅速结束了我他的谈话,一面伸出大手和我告别,一 面取出他那块笨拙的银表说:“我他只谈了六分钟。对了。我叫米哈依·安东罗夫。姓罗马斯。”
    他迈开大步,甩着膀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天之后,我去赴约。
    那时,伏尔加河刚刚解冻,混浊的河面上飘着数不清不堪一击的冰块儿。船地穿行在这些冰块间,冰块被撞得四分五裂。浪花随风旋舞,玻璃似的冰块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我他的船乘风而行,船上载着许多货物:木桶、袋子、箱子。
    舵手藩可是个好打扮的年轻农民,羊皮上农上绣着美丽的花纹。他看上去挺平和,眼神有点冷漠,不爱说话,又不大像农民,他的雇员库尔什金倒是个地道的农民。
    库尔什金衣冠不整,首如飞篷,破大衣,腰里系一根绳子,头顶破神父帽,外加一脸的伤痕。他的撑船技艺并不高明,一边用长篙拨着冰块,一边咒骂:“去一边去……往哪儿滚……”我和洛马斯并肩坐在箱子上,他低声说:“农民都痛恨我,特别是富农。我恐怕会连累你的。”
    库尔什金放下长稿,扭过那张青一块紫一块的脸说:“你说的没错,他们最恨你。神父也最烦你。”
    “的确如此。”潘可夫又加以证实。
    “神父这个狗杂种,他简直把你当成了卡在他咽喉里的骨头。”
    “是有许多人恨我,但也有许多人喜欢我,我相信您也会交上好朋友。”洛马斯发是说。
    三月天依然是春寒料峭,虽然阳光明媚,却并不暖和。河面上浮动的冰块像牧场上一群群的白羊,树枝还没有发芽的迹象,有些沟坎、角落里仍然有没溶化的白雪,梦一般的感觉。
    库尔什金一边装烟斗,一边发表自个儿独特的见解:“就因为他是神父,尽管你不是他老婆也得按照主的旨意去爱他。”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洛马斯有点故意嘲讽似地问他。
    “噢,民流氓地痞们干的,”库尔企金满不在乎地回答,他又骄傲地说:“不,不是这么回事。有一次,是炮兵们打得我,打得好惨。我都奇怪我今天居然活着。
    “为什么打你?”潘可夫问他。
    “你指的哪一次?”
    “什么?就问昨天吧。”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们那儿的人就这个脾气,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像长角山差羊一样顶起来了。打架是家常便饭。”
    “我猜,你是祸从口出,你的嘴太碎了……”洛马斯说。
    “就算是吧。我这人就是一个毛病:好奇。总爱打听个事,一听到什么新闻,我打从心眼快活。”
    这时船猛地撞在了冰块上,差点把他摔下去,他急忙抓住长篙。潘可夫说了他几句:“我说斯契潘,你撑船小心点物吗?”
    “那你别和我说话了,我可不能一心二用,又说话工作……”库尔什金拨开冰块,咕哝着说。
    两个人友善地争辩着。
    洛马斯回过头来对我说:
    “这儿的土地没有乌克兰肥活,人却比乌克兰强得多。”
    我仔细地他讲,他沉稳的作风和清晰的口齿,让我信服他,我觉得这个人学识渊博,又能掌握分寸。
    我最高兴的是:他从未提及我自杀之事,要是换了别人,早就问了。我恨透了这个问题,我根本无回答,连我自个儿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干这样的蠢事。洛马斯千万别识破我呀,让我怎么答复呢?抛开这件事吧,看。美丽的伏尔加河多么宽广,多么自由。
    船靠右行驶,河水左面一下子宽阔起来,河水上了长草的岸边。春污已经开始了,看着河水的起伏,波浪的光涌真是舒服极了。
    晴朗的天空下,几只黄嘴鸦披着黥亮的羽毛书记着筑巢,向阳的地方令人欢喜地长出了嫩嫩的绿草。空气微寒,但心却是暖融融的,就像春天的土地孕育着新的希望。春天令人陶醉。
    中午我们到达目上地,这是一个美丽的村庄。以前我坐船经过这里,就贪婪地大饱过眼福儿。
    克拉斯诺维多渥村的制高点是建在高山的一座蓝色圆顶教堂,从教堂往下是连绵不断的一幢幢造型别致、又十分牢固的小木屋。房顶上的黄色木板或如花似锦的草丛在阳光下熠熠生光,一派田园风光。
    船靠岸我们开始卸货,洛马斯取货给我时说;“您力气不少埃”然后,又不经意地问:“胸还疼吗?”
    “一点也不疼了。”
    他这样细腻、体贴的关怀真让我感激万分,因为我是多么不愿意这些农民知道我的“辉煌”历史呀。
    “你的劲儿大的过分呀。”库什金快言快语地插了一杠子,“年轻人,你是哪个省的?错不了是尼日高洛德的。人们都笑你们是靠水为生的,有一句话说得好:你看今天水鸥往哪儿飞。这就是你们的绝妙写照。”
    一个瘦高个子农民从山上走来,他赤脚,一身衬衣、衬裤,卷胡子,一头帽盔似的红发,在夫数条银光闪闪的溪水间,踏着松软的土地,阔步而行。
    靠近岸边。他热情地大声喊道:
    “欢你们。”
    他四下里望望,拾起两根木根,让木棍的一头搭在船舷上,然后轻轻一跃身上船。他我们说:“踏牢木棍,别让木棍,别让它滑下去,再接桶。哎。年轻人,来帮个忙。”
    他红脸膛,高鼻梁。海蓝色的双眸,挺漂亮。力气也不校“伊佐尔特。当心别着凉。”
    洛马斯关切地说。
    “我。没事儿。”
    油桶滚上了岸,伊佐尔特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道:“来当售货员?”
    “你们打一场吧。”为止尔什金建议他。
    “哈。你怎么又负伤了。”
    “没法子呵。”
    “谁打的?”
    “打人的小子们……”
    “唉,真拿你没办法。”伊佐尔特叹了口气,对马斯说:“车马上就到,我老远就望见你们了,你们的船划得棒极了,你先回去,我看着。”
    伊佐尔特对洛马斯的关心是显而易见的,看上去他要小洛马斯十岁,但这似乎并不妨碍他以保护人的姿态出现。
    半小时后,我已经进入了一间洁净、温馨的新木屋了,新房子里还散发着木屑的气味。
    洛马斯从提箱里取了几本书,放到壁炉旁的书架上了。
    一个长得眉目清秀的女人,手脚麻利地准备吃饭。
    “您住阁楼上可以看到半个村的风景,我住在的这幢房子正对着一条山沟,山沟中的林木中闪出一些浴池屋顶。山沟里到处是果园和地耕地,它们错落有致,一望无际,和远天的一脉森林连成一片,很是壮观。
    在那个浴池式屋顶上站着一个穿蓝衣的农民,他一只手拿着斧头,另一只手打凉凝望着伏欠加河。农村的独特风味:牛车震天地响,牛累得喘着粗气,潺潺的小溪水欢快地流淌。
    我喜欢这一切。这时一个穿黑衣的老太太走出小木屋,又把间对着木房门发狠推迟地说:“这群该死的?”
    原来是两个顽皮的孩子脾石块和泥给溪水设置障碍,听见老太太的叫喊,吓得一溜烟逃开了。
    老太太从地上捡起一块木板,在上面吐口唾沫,扔到溪水里,不知是在进行什么仪式,然后她又用穿着男式靴子的脚把孩子的杰作捣毁,径直向伏尔加河走去。
    “我将如何应讨这里的生活呢?”
    他们喊我下楼吃饭。楼下伊佐尔特正伸着他紫红色的脚底儿的长腿,在桌边坐着讲话,我一出现他立刻打祝“你怎么想?继续说。”洛马斯眉头一皱说。
    “既然大家没什么说的了,都这样吧。我们必须提高警惕,你出门得带枪,要不就带根木棒。和塔林诺夫说话要当心,他和库你什金一个毛病:舌头比女人长。喂,我说小伙子,喜不喜欢钓鱼?”
    “不喜欢。”
    接着,洛马斯说必须把苹果农联合起来,以摆脱大包买的束缚。伊佐特听完后说:“村里的富农土壕们不会让你过安生日子。”
    “走着瞧吧。”
    “我敢肯定他们不会。”
    我觉得:
    伊佐尔特就像卡洛宁和斯拉托夫斯基小说里描写的农民一样……我有种预感:是不是从现在开始,我要从事革命工作了,我要干大事业了?
    饭后,伊佐尔特又嘱洛马斯:
    “米哈依·安东罗夫,别太心急,好事多磨得慢慢来。”
    他走后,洛马斯若有所思地说:
    “他这人聪明、能干、可靠。可惜不怎么识字,上进心倒是满强的,希望你能给予他帮助。”
    他他这人办事儿真是果断。当天晚上就开始交待杂货店里各种物品的价格,一边告诉我价格,一边对我说:“我们的货。价格低于另外两个店,这件事惹恼了他们,最近他们扬言教训我一顿。我来这儿不是图舒服或赚钱,而是另有所求,就跟你们在城里开面包店儿的意思差不多……”我说我猜个八九不离十。
    “迫在眉睫……人民太需要获得知识,都快愚昧了,你说呢?”
    我们上了门在铺里走来走去,猛然听到外面街上劈壁啪啪的人行走的声音,他一会儿踩踩泥水,一会儿蹦上店铺的石阶狠踏几下。
    “听到了吗?有人在走动。他是米贡,是个专爱干坏事的光棍儿,就像风流女儿爱卖弄风骚似的。您以后和他说话可要小心。和其他人说话也一样要谨慎……”我们返回他的卧室开始了严隙的谈话,洛马斯背对暖,喷云吐雾,渐渐进入主题,他简捷明了地说,他知道我在荒废青春。
    您很有天赋,毅志坚强,对未来满怀憧憬,您爱读羽这很好,但不要让收本成为你和周围人的屏障。我记得有个什么名人说过:‘经验取之于己。’这话说得好。人直接获得经验虽然比间接的痛苦、残忍。但这样得来的东西你永生难忘。”
    下面又开始了老生长谈,我听腻了的一些理论,让农民觉醒是首要问题…但在这些老话中,我听到了更深一步、更具有鬼力的思想。
    “大学生们嘴上总挂着热爱人民,不过一句空话而已,我早就想对他们说:人民不能爱……”他目光犀利,面带笑容,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神洒飞扬地说着:“爱意味着宽容、同情,谅解、袒护,对女人可以这样。
    对人民则不行,莫非我们可以袒人民愚昧无知吗?莫非我们对他们浑沌思想可以宽容吗?我们怎么可以同情他们插贱的行为?
    要我们对他们的粗野行径毫无原则的谅解吗?不行吧?”
    “当然不行。”
    “你们城市人都好读涅克拉索夫的诗,我说单靠一个涅克拉索夫是不够的。我们应该去做农民的工作,对他们说:农民兄弟们。你们这么好和人,却过着多么悲惨的生活呀。你们甚至不如牲畜会照料自己,会保护自己,为什么不努力改变现状,让生活变得更加美好、更加愉快呢?农民并不意味着一无所能,那些贵族、神父,甚至沙皇,追根溯源,都是农民出身,你们知道该怎样做了吧?好了,热爱生活吧,谁也不能来糟踏你们的生活……”他吩咐厨准备茶炊,接着他让我看他的收架,嗬。真不少呀。大都是自然科学类著,作:莱伊尔、哈特波尔·勒奇、拉波克、奇罗、穆宾塞、达尔文待人的作品。
    还有本国人的一些作品:社勃罗留波夫、车尔尼雪夫斯基、普希金、冈察洛夫、涅克拉索夫等的大家之作。他用宽宽的手掌角摸着他心爱的书,怜惜地小声低语:“这全是好收。
    这本书很有价值,是禁书。你可以看看,从书中您您可以了解到什么是国家。”
    这本书地霍布斯的《巨兽》。
    “这儿还有一本,也是讲国家的,还有一定趣味性。”
    他递给我一本马基张维利的《皇帝》。
    我们吃茶的当儿,他简单的讲了讲自己:他家是车尔尼郭夫省的,他父亲是个铁匠,他自己在基辅车站做过事,也就是在那儿,和革命者们有了接触,后来他因组织工人学习小组被捕入狱。
    蹲了两处班房,又被流放到亚库梯十年。
    “那会批复我和亚库梯人住在宿营地,我都绝望了,那儿的冬季天真他艰的冷透了,连脑子都冻了,当然了,在那儿有脑子也派不上用常后来我惊喜地遇见了一个俄罗斯人,又一个俄办斯人,虽说不多,但总算有了。好像上帝知道我太孤单,专门又派来一些人似的。他们都是非常好常好的人。
    “我认识了一佣大学生叫乌拉苦米·柯罗年科,他现在也回来了,我和他曾经很要好,但因为有一些意见分歧,没能结成深厚的友谊。这个人思想深刻,多才多艺,他还会画圣像,听说他现在混得不错,经常给书刊、杂志撰写文章。”
    洛马斯和我谈了很久很久,直到关夜,我明白他的心思,也感受到了他热切的友情。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多么的恰到好处呀,自从我自杀未遂之后,心境糟透了,每天人活着就像行尸走肉一样,我因为有过这段不光彩历史,非常羞愧,觉得没脸见人,失支了生活的航向。
    洛马斯懂我,他细腻、体贴地引导我步出误区,给我展示美好的前程,给我光明、希望和继续生存的勇气。
    这是我生命中值得记念的日子。
    星期天,小铺一开门,做完弥撒的村民们就来小铺聚会了,第一个侠门提马特维·巴里诺夫,这个人浑身脏兮兮的,鸡窝似的头发,第臂猿一样的胳膊,奇奇怪怪地长着一双漂亮的女人眼睛。
    他哼哼哈哈地打过招呼,就顺嘴问了一句:“进城有什么消息吗?”
    然后并不等人回答,就转向库尔什金大叫:“期斯契潘。你那群该死的猫吃了一只公鸡。”
    他尽快地掀动嘴唇,让谎话自动往外流,说什么省长去彼得堡朝拜沙皇去了,他此行的目的是把鞑靼人迁到高加索和土耳其斯坦去。他极力赞美自长说;“他可是个聪明官儿。特会来事……”“我敢打赌,你说的没一句实话。”洛马斯平静地说他。
    “你?我?为什么?”
    “安东内奇。你怎么这样不信任人呀?”
    “哎,我挺为鞑靼人担心的,新环境他们肯定不太适应。”
    巴里诺夫有点儿不乐意地反驳了洛马斯一句,又叹息地说。
    第二个出现的是一个矮干巴老头,身上穿着一件像是捡的别人的哥萨克式破旧外衫,菜色脸、黑嘴唇,左眼好特别犀利,白眉毛因为伤痕被斩成了两截,还不停地抖动着。
    “哎呀,风光的米贡先生,昨晚上又偷了点什么?”巴里诺夫讥讽地说。”
    “偷了你的钱。”米贡满不在乎地大声说,一边还向洛马斯脱帽致意。
    这时我们小铺的房东,潘可夫正走出院子,他还是那么衣冠楚楚。上身短西服,系着红领带脚上一双胶皮鞋,胸前垂站一条银链,真有点儿像马的缰绳儿。他见了米贡气不打一处来地叫着:“你这个老魔鬼。你敢再钻进我的菜园,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不能来点儿新鲜的吗?老这一套。”米贡脸不变色心不跳地答复着,然后又无可奈何地说道:“我看你不打人就没法活。”
    潘可夫气得破口大骂,米贡不紧不慢又加了句:“你不能说我老呀。我才四十六……”“可是去年圣诞节你就五十三啦。”
    巴里诺夫发现新大陆似的尖叫道,“你自己说的你五十三 了,现在怎么又说谎?”
    下面出场的是一个神情严肃、络肋胡子的苏斯罗夫和渔民伊佐尔特。至此,小铺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洛马斯低头吸着烟听农民聊天,农民们有的坐小铺台阶上,有的坐小铺门口的长凳上。
    这个季节气候仍然肝些变化无常,但此时呈现出的村中小景已是十分迷人了。那曾经被严冬冻结了的天空,解冻了,几片飘动的云彩在大地上的溪水和水洼间招招摇摇,形成变幻的云影,忽而明媚照人,忽而温柔可人,使人心情极为舒畅。
    透过小铺门口我看着街上流动的风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惹人眼目地穿过这里奔向伏尔加河河岸,她们跨过水洼时撩起裙裾角儿,露出她们笨拙的靴子;小孩们扛着长长的鱼竿煞有介事的去河边垂钓,也打这里跑过去了;一 群老实巴交的农民走过这儿时,往店铺瞅瞅,毫无声息地摘一下头上的小帽子或大帽子。
    米贡和库尔什金平心静气地分析着一个不大容易解答的问题:商人和地主哪个心更狠?
    他们二人各执所见,库尔什金说是商人,米贡说是地主,两个人越争越火儿,米贡宏亮的声音盖过了库尔什金不太利索的讲话。
    “有一回,芬格洛夫他爸抓住了拿破仑的胡子,芬格洛夫闻讯而到揪起两个的后脖领子,打算把他们分开,谁知猛一 用力两人脑们儿碰脑门儿,完事大吉,两人全归天。”
    “我相信你碰这么一下,也准玩儿完。”库尔什金赞同地说,接着又坚持自己的观点:“还有一点,商人可比地主胃口大多了……”仪表不凡的苏斯罗夫坐在台阶上抱怨说:“米哈依·安东罗夫。老百姓根本没法活了。以前给地主老爷们做活儿,事情排得满满的,根本没有闲工夫……”“我看你最好送上一份请愿书,要求复辟农奴制得了。”伊佐尔特抢白道。面对这一切,洛马斯只是沉默着,他看了一 眼伊佐尔特,然后在栏杆上磕了磕烟灰。
    我一直在等待那个时机,我认为洛马斯到时候会发言的,所以就专注地听着农民闲谈。
    可我觉得洛马斯在故意放弃讲话的机会,他仿佛无动于衷的样子,坐在那儿望着天空变幻的云彩和地上被风吹皱的水洼。
    这时伏尔加河上的轮船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河边飘来姑娘们尖得的歌声,由手风琴伴奏。一个醉汉东倒西歪地沿街而行,他又打呼噜又打隔,手脚忙乱地总往水洼地走。村民们的争论渐渐地平息了,大家都有些郁郁寡欢,我的情绪也随之低沉。云彩愈积愈厚,风雨来临的前兆,农村生活的沉闷让我不禁留恋起都市生活来了,我想念城市里永不休止的噪动、杂乱无章的声音,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以及工人们的健谈和他们活泼的天性。
    晚上吃茶时,我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并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和农民们交流思想?
    “交流什么””
    “嗯?要是我和他们在大街上讲这些事,准会再被流放到亚库梯……”他认真听了我的想法后对我说。
    洛马斯装好烟斗,又把自己围绕在烟雾中了,他开始分析农民的处境及心态:“宵民胆小怕事,他们谁都怕,怕自个儿,怕邻里,最怕外地人。”
    “农奴制废除还不到三十年,凡是四十岁以上的农民一降生就是奴隶身份,他们铭记着奴隶生活,但对自由却一无所知。
    “现在你简略地对他说,自由就是按自个儿的心思活着,可是他们会说,地方官老爷时时刻刻在干预我们的生活,我们怎么能按自个儿的心愿生活呢?”
    “沙皇把他们从地主手中解脱出来,自然他们的唯一主人就是沙皇。自由是什么东西。
    沙皇会颁布圣旨解释的。老百姓们信仰沙皇,他们打心眼儿地认为沙皇是全国土地和财富的占有者。”
    “他们甚至认为沙皇既然可以把他们从地主那儿解放出来,就可以从商人手中夺回商店和轮船。”
    “他们骨子里是拥戴沙皇的,他们否定所有地方长官,唯独肯定沙皇。他们幻想有一天沙皇降一道旨:和取所需。想拿什么拿什么,想要什么要什么。”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忐忑不安地生活着,恐怕误了这个大喜的日子。他们还有一种顾虑:狼多肉少,怎么拿呀?”
    “话说回来,还有那些如狼似虎的地方官老爷呢,他们痛恨农民,连沙皇也不例外地痛恨。”
    “可是没有地方长官也不成,因为到时候人们抢红了眼,大打出手的。”
    窗外已是春雨正浓,透过窗子望见满街的雨水和灰蒙蒙的水汽,我的心如天气般抑郁,洛马斯继续他自言自语式的谈话:“我们要做的就是唤醒老百姓,用知识驱赶他们的愚昧,让他们认识到必顺从沙皇手中夺取政权,告诉他们选举长官应该从民众中产生,这长官包括:县警察局长、……省长和沙皇……”“这太漫长了。得用一百年。”
    “难道您计划革命在圣神降灵节前成功吗?”他很严肃地说。
    晚上他不积压去什么地方了,大概十一点左右我听到一 声枪响,枪声很近。我急忙冲出大门,正看见洛马斯向店铺走来。他坦坦然然,不着急不着慌地躲着街上的水洼走着。
    “您怎么出来了?我打了一枪……”
    “打谁呀?”
    “有些人提着棍子来打我,我警告他们,他们不听。我只好冲天鸣枪,吓唬他们的,我不伤人……”他在门廊下脱了外衣,拧了拧湿漉漉的大胡子,喘起气来匹马似的。
    “我这双破鞋子穿出洞来了。该换一双人。您会不会擦手枪?帮忙给擦擦,要不就生犭了……”我真佩服他那种神态自若、坚定沉着的风格。他走进卧室一边梳理胡顺一边警告我说:“您去村里可得小心点儿。尤其是节日或星期天,晚上更危险,他们肯定也打您。”
    “不过,您出门别带棍子,这样一来会激火,再有,可能他们会认为您胆校也没那么恐怖,您别怕。他们才是胆小如鼠呢……”慢慢我适应并喜欢这儿的生活了,洛马斯天天都有新消息,我安下心来读那些自然科学类书籍,洛马斯时常在一旁加以指点:“马克西美奇。
    我看最好您先弄懂这人,这儿蕴藏着人类绝顶的智慧。”
    伊佐尔特每周有三个晚上到我这儿来,我教他识字。开始他对我抱以怀疑的态度,经常露出轻蔑的微笑,我给他上过几次课后改变了他最初的印象,他友好地说:“小伙子,你真行。你当正式都是都没问题了……”。
    他还突发奇想:
    “看你的样子像是蛮有劲儿,咱们比试一下拉棍行吗””从厕房找到一根棍子,我们两人坐在地板上,脚抵脚,僵持了半天,谁也没把谁拉起来。洛马斯在一旁快活地为我们助兴:“啊,好。加油。加油。”
    最后,我输了,我和伊佐尔特的关系一下拉近了。
    “这没什么,你已经够棒了。”他抚慰说,“哎,很踞你不爱打鱼,要是你喜欢打鱼,咱俩就可以一块去伏尔加河了,伏尔加河的夜色比天堂还美。”
    伊佐尔特学习热情很高,进步也很快,连他自个儿都有些惊异。
    有一回上课,他从书架上随便抽出一本书,使劲儿扬着眉毛,费力地念了两三行,然后有些羞涩地红着脸,兴奋地对我说:“嘿。真也妈的行。我能读书了。”
    然后他又闭着眼睛背育下面的诗句:
    就像母亲呜咽在孩子的墓前,
    —只山鸡在悲凉的旷野上哀鸣……
    “你觉得如何?”
    他曾十分小心地问我好几回:
    “老弟。你能给我念叨念叨这是怎么回事吗?这些简简单单的黑线,怎么就变成一句句的话了呢”我也能读懂它们,是我自个儿常说的话。”
    “我怎么会懂呢?又没人一旁小声提示我?要是一张画,看懂十分容易,可这些人们的心里话就这样表现出来了,你说奇不奇怪?”
    我没法回答他,告诉他我也不知道,他于是为此苦恼起来了。
    “这就像魔术。”他不解其惑地叹口气,把书页对着灯光看了又看。
    他天真、纯洁的像孩子,和许多小说中描写的可爱农民形象十分吻合。伊佐尔特有着乡村淦民的共同特点:富有诗情画意,纯洁浪漫,热爱伏尔加河,热爱孤独,热爱理想。
    有一次他仰头望着天空,深情而天真地问:“洛马斯曾经说过星球上可能有我们的同类,你怎么看?
    你变为这是真的吗?我说应该打了信号给他们,了解一 下他们的生活善。也许他们生活的比咱们好,也快活些……”事实上他十分知足他已有的生活。他是个孤儿,没有土地,无依无靠,以捕鱼生,他是那么热爱捕鱼。不知怎么回 事儿,他和农民们关系十分紧张,他曾提示我:“别看他们表面上随和老实,实际上全是狡猾、虚妄之徒。
    千万别信任他们,他们刚才还和你要好,一会儿就变了卦,他们很自私自得,就只顾自个儿,一点儿不肯为公益副业牺牲。”
    伊佐尔特也有他性格中的两面性,本来他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可是当说起乡村里的土豪时他居然满腔仇恨:“土豪为什么就该比农民富有叱?因为他们机智吗?”
    “老百姓要是机灵点儿,就该牢记住这句话:团结就是力量。可是你瞧瞧,整个村子给他们搞得分崩离析,像一盘散沙似的。没办法,他们就会瞎胡闹,到头来自个害自个儿。洛马斯他们日夜操劳……”伊佐尔特长得蛮帅,称得上美男子,又会讨女人的欢心。
    女人们也不给他安宁之日。
    “我毫无办法,都是让女人们惯的,”他虔诚地自责着。
    “这实在是对那些丈夫们的大不恭敬,换了我也会生气的。可是女人们又让人怜惜。
    “她们过着怎样的日子呵。没有欢乐、没有温情,过着牛马一样的生活。丈夫们没工夫爱她们,我就担当重任了。
    “许多女人们结婚当年就挨揍了,我承认我这样于是错误的,因为我和她们有点太出格。
    “我丙在只有一点愿望:女人们呀,千万别再彼此争风吃醋,我会让你们都快乐。”
    “在我眼里,你们都惹人怜惜的……”
    他居然有点羞涩地笑了笑继续说:
    “有一次我差点儿勾搭上一个官太太,她从城里到乡下别墅来。
    “她长得真俊脸蛋像牛奶一样白嫩嫩的,柔软的浅黄头发,浅蓝的小眼睛。”
    “她买我的鱼,我使劲儿瞪着眼睛凝视她,她问我:“你干吗总看我?”我说:“您自己清楚。”那好吧,我蛤上来你这儿。”
    “她果真来赴约了。可是蚊子太多,咬得她受不了,我们什么也没做成,她带着哭腔说:“受不了了,蚊了呆得太厉害。”
    “第二天,她的审判官丈夫到了。
    “这些官太太们太娇气了,一只蚊子就可以影响她们的生活……”他无可奈何地给他的讲话告一段落。
    伊佐尔特库什金评价很高:
    “库尔什金真是热心肠的大好人呀。谁要是不爱他,才不合理呢。当然了,他有时爱饶舌,可是哪一匹马身上没点儿杂毛呀。”
    库尔什金是没有一分上地的农民,他把仅有的房了租给了一个铁匠,自个儿却住进了浴池,他的老婆子是个睹酒的女佣,呀。”人长得小巧玲珑,健壮而泼辣。
    库尔什金白天给潘可夫家做雇工,他的一大癖好就是说淅鲜事儿,实在没有话,就自个儿编,然后充满兴致地一直讲下去。
    “米哈依·安东罗夫。你听说了吗?金可夫区警官打算辞职当修士。据说是他整天打老百姓打够了,不想打了。”
    洛马斯郑重地说:
    “他要真这么想,那全国的长官们都该弃官而支了。
    库尔什金一边用手摘头发的的麦秸、干草,鸡毛,一边分析:“依我看,不会轰动全国的长官,只有那些尚有良知的,做官儿还不够受罪的。洛马斯。你是不是不信良心,如果有谁没了良心,那他就是天大的本事也活不下去,好了,好了,我再讲一个关于女人的故事吧……”他讲的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地主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恶贯满盈的女地主,连少长都惊动了这位人屈尊到她的府上,对她语重心长地说:“太太呀。你还是收敛一下吧。你的恶名都传到彼得堡了。”
    “女地主用美酒佳肴款待了省长大人,但是对于他的话,她却不放在心上,她说:“上帝保佑您一路平安。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可是三年零一个月后,她突然宣布:“我把我的全部土地分给你们,以恕我先前犯下的罪状,我将……’”“去当修女。”洛马斯接茬儿说。
    库尔什金惊喜地望着洛马斯说:
    “没错,她当女修道院的院长。这么说,你听过这个故事。”
    “从来没有。”“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
    幻想家先生不满地咕哝着:
    “你就是不信任别人……”
    库尔什金嘴里的故事,大都一个模式,凡是那些坏事做尽的人们,幡然醒司。疲于再做伤天害理的事后,必然远走高飞,音信皆无,而且通常结局是:如垃圾堆一样,这群坏蛋进了修道院。
    他的思维相当活跃,经常有一引进奇怪想,然后眉头一 皱脱口而出:“咱们不该镇压鞑靼人,他们比咱们还好呢。”
    人家都对他的话感到莫名其妙,因为他猛然抛出这一句话之前,我们正在讲怎样建起苹果合作社的事儿,根本就没有提到鞑靼人。
    洛马斯兴致勃勃地讲西伯利亚以及那儿的富农生活时,库尔什金又愁眉苦脸地念叨了几句:我想要是人们停止捕青鱼,两三年之后,青鱼多的就得把房子没了。青鱼的繁殖力真强。”
    库尔什金公推为没头脑之人,可是他那个脑袋瓜儿里的奇思怪想却能打动村民的心,把大家逗得捧腹大笑。他们专心听他胡话,就像是要从他编造的故事里得到点什么意外收获似的。
    村里那些老实正经的人们管他叫“假大空”,看来带领有那个讲究打扮的雇主潘可夫对他有一个正确而隐讳的评价:“斯契潘是个迹……”库尔什金也有他勤劳善育的农民本色,也算得上多面手了:箍桶、修炉、养蜂、木工、养鸟等等样样拿得起来放得下,强说他干起活儿来总是一副懒洋洋、磨磨蹭蹭的样子,但他做的每件事都挺出色。
    他特别喜欢猫,在他的浴池里有十来只猫与他相伴,他把它们养得凶猛。并喂它们吃乌鸦,训练它们捕食家禽,为此,他可得罪了不少人。
    他的猫咬死母鸡和小鸡的事儿时有发生,家庭主妇们气急发就捉住猫打它一顿。所以在他的浴池前经常会有满面愁容的女人叫骂,对此库尔什处之仄然:“傻娘儿们。猫本来就是这种天性,它捉东西比狗还强。
    等着瞧吧,我要把它们训练的可以捕鸟,然后再繁殖上几百只,把它们卖掉赚一笔钱,到时候把钱都给你们还不行吗?哎,你们这傻娘儿们。”
    库尔什金天姿聪慧,早年读过一引进书,可惜忘的差不多了,他也没心思再学习了。于是就靠着那点儿小聪明过活,他对洛马斯的话反映最快,并能准确地抓住要点:“是呵,是呵,这么说,伊凡勒普并不威胁平民百姓……”他十分情愿地像是吞下一剂苦药似的说。
    晚上常来杂货铺的就是这几个人:伊佐尔特、库尔什金、潘可夫,他们一坐就是半夜时分才散去。他们听洛马斯讲国际形势、讲异域人的生活状况以及其他国家人民的革命运动。
    潘可夫就喜欢法国大革命。
    “这才是天翻地覆彻底改变原有生活呢。”他憧憬地说。
    下面我们来谈谈这个潘可夫吧:
    他是富农的儿子,爸爸脖子上长了二个大瘤子,一双让人担心要蹦出来似的鼓眼睛。说起来,潘可夫还是不点叛逆精神的。两年前他以“自由恋爱”的方式娶了伊佐特的侄女——一个孤儿做老婆,独立门户,和父亲分开住了。
    潘可夫管媳妇儿特严,不过也让她穿城市人的时装。
    富农爸爸对儿子十分不满,每次过他这里总要吐口唾沫以解心头之恨。
    潘可夫把自个儿子的房子租给马斯,还建了一个小杂货铺,引起了全村富农们的仇恨,但他表面对此不屑一顾,只有说起富农时,他才动点声色,对富农除了讥讽不是讥讽。
    他十分厌倦这里的生活。
    “但凡我有一技之长,也早就离于这里去城市住了……”潘可夫仪表堂堂,又注重修饰,永远的一尘不染,看上去十分体面。
    他很有心计且多疑。
    “你干这事儿是出于感情还是理智?”他不上一次这样问洛马斯。
    “你说呢?”
    “还是你自个儿说吧。”
    “我不知道。你说吧。”
    两个人颠来倒去,最后潘可夫被逼夫奈只有亮出自外儿的观点:“让我说当然是出于理智最好。因为理智上经过的事就可以办好,但是只一味地听从情感的支配就不同了。凭感情用事,容易铸成大错。
    “比方说我丙要如果凭感情用事,就去放把火烧了神父的家,让他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说起神父,他因为干涉过潘可夫父子之宰的矛盾,而使潘可夫对他怀恨在心。神父是一个长得像田鼠模样的凶老头。
    在这方面。我对潘可夫也有点意见。记得我刚来这儿时,他对我极不友好,还像主人似的对我吆来喝去,虽然他很快改变了最初的态度,但我还是感觉他不信任我,对我有所保留。
    那希日子如些清晰地鲟在我的脑海中,令我永生难忘。我们在一间整洁的小木屋里,放下窗板,点着一盏灯,灯下不是那个大脑门、短发和络腮胡子在侃侃而谈:“生活的目的就是让人类越来越远离禽兽……”三个聪明俊秀农民神情专注地听着,各自有着不同的形态:伊佐尔特雕塑般坐在那儿,像是倾听着遥远地方传来的声音。库尔什金可没那么老实,他一刻不停地转动着,像是蚊子在叮他的屁股。潘可夫则手捻胡须,若有所思:“就是人民也要分阶级呀。”
    潘可夫对库什金倒是蛮好的,从没有主人对待雇工的居高临下,他很欣赏这个雇工的荒诞故事。
    我为此感到欣慰。
    每次夜谈之后,我就返回阁楼,打开窗子坐下来凝望沉寂的村庄与田野。星星穿过重围发出微弱光亮。它们离我很远,距地面却很近。
    我的心被大地无边的寂静压得萎缩起来,心灵的野马却开始驰骋了,我感觉在广大的土地上有着数不清的和我的村庄一样村庄,甚至连它无边的寂静也没有两样。
    我的心情忽而悲壮,忽而忧伤,情绪波动很大,温暖的夜雾吞没了我,我的心仿佛有成千上万条水蛙在吮吸,我感到疲倦不堪,一种莫各的恐慌袭上心头,我是多么的渺小呀……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乡居生活。从别人那儿和书本上得到的知识是:农村人诚实本分,身体健闪。但是在我眼前呈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他们总有干不完的高强度劳动,有很多人累得一塌糊涂,身体状况极为不佳,劳动乐趣根本提不到。
    城市里的工匠或工人,活儿也不轻,但有乐可寻,不像农村人终日愁眉不展地咒骂生活,其实农村生活也相当复杂。
    他们既要干农活,又要处心积虑地处理邻里和同村人之间关系,我甚至觉得他们是缺少诚实的。
    村民们丙在的生活就像瞎子一样胡乱过,人们整日惴惴不安,提心吊胆,互相猜测,有些有狼蝎之心。
    更让我纳闷的是,霍霍尔、潘可夫以及我们这群人,为什么招致了他们如此的痛恨呢?
    我们不过是想改变目前混乱的生活而已。
    这样一来或是相比较而言,城市人就可爱多了,他们明白事理,追求理想,有远大前途或目标,我时常想起两个人来,他们是:弗·卡洛根和兹·涅不依钟表工,兼修各类器械纫机、外科医疗器具等。
    这是块招牌,就挂在一家钟表铺的门口,门旁一边一扇落满灰尘的窗子,每个窗子下都坐着一个工匠,就是招牌上写的那两个人。
    弗·卡不依坐在脑袋上长着一个大肉瘤,工作时一只眼睛戴着放大镜,身体很好,圆脸上总挂点儿笑意,手中捏着小镊子拨来拨去,高兴了也放歌作为调剂。
    兹·涅不依坐在他对面,黑脸、卷发,一只独特的大号弯鼻子,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睛和少得可怜的一缕胡须,他骨瘦如柴,像个鬼魂,他也正忙呢,也会猛然来一段男低音:“特拉—达姆,达姆。”
    他们俩背后乱七八糟地堆满了收音机。、机器、八音盒、地球仪等。货架上的东西就是金属的,房间里各面都挂着钟。
    多么好哇。
    我太喜欢这一切了,真想看一天他们怎样工作。可惜我身材太高大了,遮住了他们的光,因此被他们很凶地驱逐了,可是在我离开时仍然无限向往:“一个人如果无所不能就是顶幸福的了。”
    我就欣赏他闪这种人,可以修理各种器具,没有什么他们不可以修的,这才是人呢。
    可是乡村里就不是这样,我不喜欢这儿,也不理解村民们的生活:女人们见了面就谈自个儿的疾病和生活的艰辛,她们说什么“心发慌”,外加“小肚子痛”,逢年过节她们或坐自家门口或坐在伏尔加河河岸,大谈特谈疾病和困苦。
    她们脾暴躁,一点也不羞,不温柔,经常彼此破口大骂。
    有时为了区区一个破壶就可以引起几家人的械斗,打断胳膊、打破头的事件早已司空见惯了。
    更让人难堪的是农村小伙对姑娘们动手动脚,毫无冖数,他们在田地里抓住几风流的,掀起她们的裙裾,让裙角包上她们的头顶,再用菩提树皮做绳扎紧,这个游戏叫做“处女开花”。
    这些姑娘们裸露着下半身,虽不停地叫骂,但看得出来,她们并不反感,好像还挺惬似的。她们真是恬不知耻,故意磨蹭着往下解裙子。
    更有甚者,他们在教堂里也敢为所欲为,晚祷时年轻小伙子悄悄从后面去捏姑娘们的屁股,仿佛这才是他们一教堂的目的。
    星期天,神父特意训诫此事:
    “你们这群畜生。不能另选个地方干这种下贱事吗?”
    “这儿的人对宗教不像乌兰人那么富于诗意。”洛马斯说。
    “我看他们所谓信教,不过是寻求一种依或保护,是最低层次上的教民,那种虔诚教民所拥有的对上帝毫无保留的爱,以及对上帝美德和权威的崇拜,在这些人心中根本就没存在过。
    “不过,话说回来,这不见得是坏事,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比较容易地走出宗教,请记祝宗教是一种毒害。”
    村里的小伙子们还爱说大话,不过那只是嘴上,骨子里却是一群窝囊废。他闪和我晚上在街遭遇过三次了,他们想打我一顿,没成功,不过有一回我不幸被他们的棍子点中了腿。
    我根本没把它当事儿,就没跟洛马斯说。后来他还是从我的姿势上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哎。您还是让他们打了。我早就警告过您。”
    我没有听从洛马斯夜间不要散步的建议,经常顺着房后的菜园遛达到伏尔加边上去,坐在柳树下,望着渐渐黑暗的夜幕笼罩下的河对岸的草原,太阳最后的一抹金黄色不遗余力地倾满伏尔加河。河水缓缓地流淌,月亮无精打采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我向来厌烦月亮,月亮引起我的无限哀思,它是不祥之照,看它我就想哀号。以后我才明白月亮本身不发光,要它上面根本就没有生命存在,我特别高兴知道这事儿,以前我一直幻想月亮是有生命的星球,在月亮上一切都是铜的,包括动、杆物,人自然也不例外。我没想他们的躯体是由三角形构成,都长着两条圆规般细长的腿,走起路来带着斋戒日教堂钟声一般的轰鸣,它们对人类造成严重的威胁,月亮上没有生命,这真是太好了,不过我心中藏有一个秘密的心愿就是让月亮生光发热,普照人间。
    我喜难这亲戚寂静的黑夜坐在伏尔加河河岸边沉思冥想。河水舒地流动成一条蜿蜒曲折闪闪烁烁的亮带,从黑夜中流来,又流向黑暗了。
    这时我的思想才真正变得聪每长活跃,白天脑子里纷乱的思绪都被放逐了,那些语言难以表达的想法纷纷涌现。伏尔加河停止般沉静。
    漆黑的河面上浮动着一艘轮船,船尾不时发出涓涓水流声,正像一只怪鸟在抖动沉重的翅膀。河对面野草丛生的岸边闪烁着一片灯火,在水面上反射出美丽的光芒,是渔民点燃篝火在捕鱼,这景象就像一颗走错路的流星冯入河水中测开无数朵巨大的火花一样。
    从书本上获得的知识此时变化成一幅幅美丽的画卷,我的心乐此不疲,心灵正在经历一场美妙无比的漫游,仿佛飘动的夜气带着我驶向远方。
    伊佐尔特找我来了,夜色中的他更加高大、魁梧了。
    “你又跑这儿来了?”他似问非问了一句,坐在我旁边,长久地沉默着,目光凝视着伏尔加河和幽远的天空,手中抚弄着漂亮的金黄色胡顺。
    他终于发话了,对我讲着他的梦:
    “等以后我学有所成,念许多许多书,就沿看全国的江河游历,看清所有的一切。我还要教育别人。老弟,你知道吗?
    能把心里话痛痛快快地说出来真是件乐事。
    “有时跟娘儿们说说,她们也能听明白。前不久,我碰到一个娘儿们,她坐在我的船上问我:‘人死之后窨怎么样呢?
    我就不信什么天堂和地狱。’你看她们不是也……”他挖空心思寻找一个合适的字眼儿,最后说:“有思想吗……”伊佐尔特习惯过夜生活,对于美的东西他异常敏感,并擅长用轻快柔婉的语调孩子说梦般讲述人间的美好。
    他信上帝和其他人不同,不是因为害怕和恐怖,他把上帝想象成为高高大大俊美的老人,上帝是至高无上的,是世界的创世主。之所以世间依然有假、恶、忍,是因为:“他太忙了,人世间每天都要有许许多多的新生命莅临。
    铲除邪恶不过是早早晚晚的事,不信就等着瞧。
    “有一点我不太理解,干吗要弄出个什么耶稣来,我真想象不出他有多大用,一个上帝就足够了。上帝的儿子根本就上不了帐,我觉得上帝是水生的……”伊佐尔特一直沉默着想心事。偶尔才叹息一声说:“噢。是这样……”“你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我自言自语呢……”
    他又举目遥望黑色的风景,长叹一声:
    “生活是多么美好呀。”
    我十分赞同地附和道:
    “是啊,很美好。”
    我们就这样肩并肩地静坐在伏尔加河旁,任时光匆匆流逝,从黑夜坐到黎明。
    伏尔加河水流在夜幕下如黑色丝绒带般奔流着,与天空上的银河带遥相呼应,几颗大星星发出璀璨的光芒,在这个神秘幽远的夜色中,我们陷入了无限的遐想。
    远处草原上的云层呈现出粉红色光辉,朝阳女神已经拉开了大门,展示着如孔雀开屏般的美丽。
    “太阳真奇妙呵。”伊佐尔不失时地含笑自语道。
    正是苹果花开的时节,材里处处是一片片粉红色如雾如烟的云团和带苦味的香气,乡村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充满了这种香气,以前那股特有的油烟和大烘味儿也被冲谈了。
    数不清的苹果树披着节日的盛装,从村里一直延伸到田间,仿佛迎接什么盛大的节日。
    春风习习,朗朗明日,躁动了人的心绪,微风掠过花海,花枝轻柔地摇曳出阵阵簌簌的声响腐化整个乡村被亮蓝色的海水淹没了,并吹动起一片片的涟漪。
    美丽的夜色中少不了夜莺的鸣唱。
    白天的鸟儿们疯狂的啾叫,高空的云雀也柔情地撒给大地美妙的歌喉。
    节日之夜,姑娘和年轻女人们倾巢出动,在大街上闲逛,她们也像小鸟一样不停地歌唱,脸上露出慵懒、醉人的微笑。
    我们的伊佐尔特也在微笑,也是醉朦朦的,这些日子他瘦削了,眼睛深陷却更如清秀俊美,像个神明了。过惯夜生活的他每天都是白天睡觉,傍晚才半梦半醒,神情恍惚地走上街头。
    为此,库尔什金野蛮而友好地嘲笑他。他面带愧色、无可奈何地笑笑说:“嗨。别提了。
    有什么办法?”
    然扣又兴奋地说:
    “总的来说,生活充满甜蜜。你们不知道生活是多么地温情脉脉。语言是多么的沁人心脾。那些美妙的话,让你至死都难以忘怀。要是人能死而复生,你会最先记起这些话。”
    “你就等吧。早晚有一天那些丈夫们会来打你的。”堆堆尔也友善地警告他。”
    “打吧,也该打。”伊佐尔特倒是有个天上确认识。
    村里每晚的必备节目之一就是米贡那优美动人的嘹亮歌声,他真是有歌唱的天才。他的歌声伴着夜莺的歌唱,弥漫了整个村庄和伏尔加河上空。
    为了他这点儿好处,村民们甚至饶恕了他白天的恶行。
    周末晚上我们的小铺前就会聚一群人,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定了,每周必到的有:苏斯罗夫、巴里诺夫、克洛托夫、米贡等人。他们坐下来一边谈论一边思考,走开几个人,又走来几个人,一般来说都要到半夜时分才肯散去。
    有时也碰巧来几个醉汉往这儿折腾一通,主要以退伍兵可斯金为代表,他吵得最欢,每次都是援胳膊,挽袖子,像只好斗的公鸡。虽然他只有一个眼睛和缺了两个指头的左手,但这并不影响他嗄嗄地大喊大叫:“堆堆尔。这个混蛋民族。土耳其教。我得问问你,为什么不去教堂?呵?为什么?你这个异教徒。坏家伙。你到底算哪种人?”
    大家嘲弄地逗着退伍兵:
    “嗨。米什卡。你干吗开枪打自个儿的手指头?是不是被土耳其人吓昏了头呵?”
    他气极败坏要冲上来玩命,大家齐动手揪住他,发一声喊再看可斯金早就脑瓜朝下滚下山坡了,嘴里还一迭声地咕着:“救命呵。出人命了。……”等他满身灰尘地从沟里爬上来,就要求堆堆尔送他一杯伏特加。
    人们询问理由。
    “这还不简单吗。我给你们带来了快乐。”退伍兵的回答引得大家捧腹大笑。
    有一个星期天早上,厨娘点好炉子去院子里,我在铺里看柜台,这时一声巨响,铺里的货架颤抖着,玻璃器皿及窗玻璃都碎了,盛糖的铁盒子滚到地上,一时间唏哩哗啦、乒乒乓乓地响成一片。
    我急忙奔向厨房,厨房的浓烟正冒得欢呢,浓烟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哗哗地爆响,霍霍尔抓住我的肩头:“您先别进去……”厨娘吓得不知所措哭了起来。
    “哎。蠢婆子……”
    洛马斯一个人冲进厨房,咣当—声撞倒了什么,他怒气冲冲地咒骂着向门外喊:“行了,别哭了。拿水来。”
    我走进厨房,见地板上摆了好多正在冒烟的劈柴,小块儿的上面还有火苗,炉砖有几块震掉了,炉膛里显然已经清理过了,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我在浓浓的烟雾中好不容易摸到水桶,浇灭地板上的火,就顺手把劈柴扔回炉膛了。
    “小心。”霍霍尔叮嘱我:
    他拉着厨娘到卧室方向去,并指挥她说:“快去把店儿门关上。”
    又扭头警告我:
    “马克西美奇。小心点。还可能爆炸呢……”他伏下身仔细审视那些劈柴,随手把我扔回去的一块抽出来。
    “您这是?……”我不解地问。
    “哎。您看呀。”
    他递给我一块炸过的圆木柴,我一看,原来木柴里边已被挖空,这一爆炸把口都烧焦了。
    “您知道了吧?这些狗杂种们居然往木柴里装火药。哼。
    可惜这一斤火药的威力可没那么大。。”
    他一边丢下木柴,一边洗手。
    “幸亏阿克西尼娅没在厨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了……”硝烟渐渐散去,厨房里一片狠藉,一派破败的残局。
    霍霍尔的平静让人不可理喻,对这个险恶的阴谋他似乎并不愤怒。
    街上满是看热闹的小孩儿们。
    “霍霍尔家起火了。咱们村起火了。”
    一个胆小的女人吓哭了。阿克西尼娅从卧室穿过声嘶力竭地大喊:“米哈依·安东内奇。
    他们冲进铺子来了。”
    “哎。小声点。”洛马斯说着用干毛皮擦他的胡子。
    卧室那边的窗口挤满了一双双惊恐、怪异、表情复杂的脸,他们不顾呛人的烟气争着往店铺里望,不知是谁煽动性大声叫喊:“把他们赶出我们的村。老是出事端。天呵,一群混蛋们。”
    一个小个儿、红发的农民,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试图爬进店铺,但也失败了,连同他右手上的斧子一起跌下去了。
    洛马斯手持一块木柴,问他:
    “你想干什么?”
    “呵。我想救火……”
    “并没有着火呀……”
    农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走掉了。
    洛马斯走到小铺门口,手中拿着木柴对大家说:“不知道你们中的哪一位把这根圆木柴塞满了火药,插到我家的柴火堆里了?可是很遗憾,火药不够多,没有多大杀伤力……”我站在霍霍尔身后,看着门前的人群,那个手握斧子的农民不安地说:“你干吗冲我摇木柴呵?……”醉汉可斯金又赶来助兴:“赶走他。这个异教徒。把他送交法院……”大部分人一言不发,盯着洛马斯,对他的话半信半疑:“想炸房子,这点火药可不够,大约得一普特才成呢。好了,好了,大家回去吧……”突然有人喊:“村长呢?”
    “嗯,这事儿得找村警?
    人群缓缓散去,仿佛不忍离去,没过够瘾似的。
    我们吃茶时,厨娘阿克西尼娅特别的周到和殷勤,她为每个人上茶,并十分关切地对洛马斯说:“您总是不告他闪,这等于纵容了他们,否则他闪怎么敢这样胡作非为呢?”
    “您一点儿也不为这事生气?”我也不解地问。
    “我汉有时间和精力对这些蠢事生气。”
    我暗自佩服洛马斯这样无所畏惧地干自个儿的事情,有多么好呀。”
    洛马斯说他最近要去一趟喀山,问我捎东西吗?
    我觉得他就像一架机器,它有钟表的性能,只须发条,它就会永远地运转下去。
    我十分敬乍他,欣赏他,可我私下理总有种愿望:对什么人发发脾气甚至跳着脚骂大街也行。我知道这不可能。每次遇到直述木柴事件无耻卑鄙的行为,他最多就是眯起那对灰眼睛,说上几句亚厉的话。
    举个例子说吧,他说苏斯罗夫:
    “您这么大岁数怎么还昧着良心做事呢?”
    把个老头说得恨不得白胡子都变红B。
    “您知道这样做损人不利己,使您失去威信。”
    苏斯罗夫点头赞同:
    “是的,没有任何好处。”
    事后,苏斯罗夫对伊佐尔特说起霍霍尔:“他可是个领导天才,要是让这的人做官就好了……”洛马斯极其简单明了地告诉我,他去喀山后,我应该做的事,看来他早就把火药事件忘得一干二净了,就像记不得被蚊子叮咬一过一样。
    潘可夫跑来察看现场,沉着脸问道:
    “吓坏你们了吧?”
    “嗨,没什么可怕的。”
    “这是一场斗争。”
    “行了,吃茶吧。”
    “我老婆在家等我呢。”
    “你从哪儿来的?”
    “渔场,伊佐尔特那儿。”
    他转身离去。走过厨房时又咕哝了一句:“这是一声中争。”
    我一直纳闷,潘可夫和洛斯之间仿佛有一种很深的默契,所以他闪说话十分简捷,其他的话不用说他闪就心领神会了。
    我还记得不一回,洛马斯完伊凡勒帝时代有历史故事后,伊佐尔特先发言:“这个沙皇真没劲。”
    “纯粹是个屠夫。”库尔什金冲口而出。
    只有潘可夫异常坚定地认为:
    “我真看不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他杀掉大地主,让更会多的小地主取而代之,还别出新裁地招来一批外国人,这一 点尤其错误。
    “从某种意义上讲,小地主比大地主更可恶,譬如苍蝇和狼,苍蝇用枪可打死,却比狼更让人生厌。”
    库尔什金一面提了桶泥砌炸坏了的砖,一面说:“这群坏蛋的主意太妙了,连自个儿身上的虱子都炸不死,还想炸死人。”
    “哼,咱们走着瞧吧。”
    “对了,安尔内奇。你以后别一下子办回那么多货了,采取多运少货的方法。不然的话,看看吧,再来上一把火。他们现在正在势头上,你又有特别任务,可得小心意外之祸呀。”
    所谓“特别任务”就是我们前面捍过的苹果合作社,这事触怒了村里的富农。霍霍尔依靠可夫、苏斯罗夫和他几个明白人的协助,这快把这事办成了。许多农民改变了对洛马斯和敌对态度,这从杂货店里买东西的人数增加上就可以看出来。
    这次活动范围很广,得到了大多数村民的认可,就连巴诺夫和米贡这类无赖之徒,也来为霍霍汞呐喊助威了。
    我越来越喜欢贡了,尤其爱听他优美哀的歌声,他唱歌时十分陶醉和投入,眼睛使劲儿闭着,痛楚的脸也忘了颤抖。
    时常在没有月亮的浓云密布的夜色中,听到他迷人的歌喉。
    一天傍晚,他小声邀请我:
    “到伏尔加河上去吧。”
    等我来到岸边时,见他独自坐要船尾,两条漆黑的小罗圈腿悠亲地垂在黑色的河水中,他正在修整已经禁用的铺鲟鱼的刺网,他小声嘟囔着:“地主老爷们欺负我,我还能容忍,谁让人家比你有钱有势呢?可是咱民还窝里斗,我根本接受不了。都是农民,还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呢?我看就这区别:他们口袋着卢布,我却只有几个戈比。”
    一不歌唱,米贡的脸照样开始抖动,眉毛也活跃起来,他的手指灵活地使用锉子锉刺钩。
    而后无比亲切地对我说:“我是小偷,没错,我犯过法。可是你看看,内外看看,骨哪个人不像强盗似地活着呀,他们互相吮吸,互相咀嚼。哎没有力法。上帝不喜欢我们,魔鬼又捉弄我们,我们这些可怜人呀。”
    整个世界一片漆黑,黑的河水、黑的云彩、黑的夜色,对岸青草丛生的草原也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了,只有波浪温柔地冲洗着河岸的沙子和我的一双赤脚,脉脉的河水呀。莫非你要带我进入那无边的黑暗之中吗?
    “人得生存呀。”米贡叹口气说。
    远处传来狗吠之声,我如在梦中一般寻思着:“难道就你米燕这么一种活法吗?”
    伏尔加河寂静无边,给人的感觉不些阴森可怕,河面上那种温润的夜色仿佛无休无止地绵延。
    “他们肯定会整死霍霍尔,你也不例外。”米贡咕哝着。突然亮开歌喉,打破了夜的沉静:想起当年妈妈深爱着我她温柔地对我说哎哟,我的宝贝,我的亚沙呀快快成长吧……他又习惯地闭上眼睛,也奇怪,这样一来歌声仿佛也变得更国优美、凄凉了,他手中活儿差不多要停下来了。
    可是我不听妈妈的话
    唉呀呀。我怎么不听……
    这时有一种奇异的幻觉袭上心头,我感觉脚睛的土地仿佛被永无休止的河水倾覆了,我身不由已地滑落无天日的深潭里去了。
    米贡又突然停止放歌,就像刚才他猛地亮开嗓子一样,他一言不发推船下水,坐上船就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望着他远去地背影,我愤然想到:“这种人活着干什么呀?”
    我的朋友可说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了,就连巴里诺夫也成了我的好友。
    他这个人毛病多了办事马虎、好吹大话、喜欢挑拨离间、整日游手好闲,总之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浪汉。
    他曾住过莫斯科,一提起那段生活,他就所直吐唾沫。
    “莫斯科和地狱没什么两样,虽说教堂有一万四千零六 座,但是那儿的人却无一幸免是骗子。
    “他们脏的浑身长疥,不信你就瞧吧,从商人、军人到市民都是一路步一路抓痒痒。这就是莫斯科的城市特色。
    “是的,忘不了,他们还有一个法宝——‘大炮王’,它是彼得大帝,专门用来轰打暴动的人们。
    “甚至有个贵族夫人因为爱情也反对彼得大帝。她和彼得大帝同居七年之后,彼得大帝然冷淡和三个孩子弃之不顾了。
    “你知道吗?老弟。大炮一响一下子就结束了矣千三百零八条人命。彼得在帝自个儿都为这辉煌战绩惊了。
    “他告诉大主教费拉里特封住这门魔鬼炮,此后在炮就被封了……”“你全是信口开河。”
    我给他的评价他十分不满。
    “上帝呵。你这人怎么这亲戚呀。这事和我是从一个学问的人那儿听来的,你却……”他还去过基辅,到那朝拜。所以提起基辅,他又有一番权威之见:“基辅和我们村儿似的建在山区,也有一条河,我记不得什么名了,当然他们的河与我们的术尔加河比起来,不过是条小水沟罢了。
    “那儿的街道高低不平,弯弯曲曲,十分不整齐。
    “市民吗?大部分是乌克壮人,和洛马斯可不一样,是鞑靼人和乌克人的混血种人。
    “他们喜欢胡说八道,从没有正经话,不注重清洁,脏兮兮的,连头都不梳。
    “喜欢吃蛤蟆,那儿的蛤蟆都是特号的,大约十斤重;他们以牛代步,牛长得怪怪的,紧小的牛也比我们这儿的大得多,约重八十三普特。
    “那儿教堂最我,有五万七千个修士,二百七十三个主教……“怎么你不信我?这全是我亲眼目睹的,你又没在那儿住过?没有吧。这不得了。我这人就喜欢准确……”巴里诺无是个不修边幅的人他不讲卫生、头发乱糟糟、衣衫褴褛。他的脸蛋儿真不该埋没,卷卷的可笑的小胡须,大海般碧蓝的双眸,持上去和库尔什金有某种神似。
    “这么长的数谁会念呵。”
    巴里诺无还有过一个特另经历:两次去里海捕鱼,他经常无限陶醉地叙述这段美妙无比的日子:“老弟呀。没什么可以和大海相比。人一到了海面前,你就小的不值一提了。
    “海上生活是多么美妙呀。吸引了形形色色的人,有一个修道院的院降也跑到海上来了,他居然会干活儿。还有一个厨娘,她以前是一个检查官的姘头,这运气别人想都不敢想呢。
    可她因为对海一见钟情,竟和检官分手了。
    “无论是谁只要看一眼海,就算把心交给海了。
    “海、天都是一样广阔无边,任你自由飞翔,没有人在压制你,你可以为所欲为,无拘无束。
    “我真想回到大海上,再也不要和这些讨厌的人们相处了。
    我想当个隐的帮事,就像米贡用歌声取悦于人一样,他靠讲故事赢得了村民。听到高兴处,他们会说:“他真会胡说。不过倒是挺有意思。”
    他的故事经常是广为流传,他能把莫须有的事儿说得跟真的是的,就连最务实的潘可夫也信以为真了,比如,有一 回,这个人不轻信人言的农民告诉霍霍尔:“听巴里诺无说,书本上对伊凡勒帝的描写不够完善,有些环节省去了。伊凡勒帝本事可大呢,他会七十二这,最爱变成老鹰的形象,所以后来人的钱币铸了一只鹰,以示纪念。”
    我行我次感觉到越是虚构的、荒诞的帮事越越引人入胜,反倒是那些正央教育、带生活哲理的帮事倍受冷落。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霍霍尔,他笑着说:“这只是暂的。以后人们会慢慢认识到的,什么巴里诺夫、库尔什金呀,他们不不同于常人,应该归为艺术家或演说家,我想基督大概和他们的品性相近。
    “所以我说,虚构的东西照样有美妙的……”我接触这么多人,儿很少听到人们变论上帝,好像不屑于谈。
    只有一个苏斯罗夫老头还算敬畏上帝:
    “全是上帝的旨意。”
    就是从这句话里我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万般无奈。
    乡居生活开阔了我的眼界,我和一些村民关系处得十分融洽,也从他们每晚的闲谈中获取了不少知识。
    洛马斯认识问题相当深刻,他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是植根于现实生活中的,这些根深蒂固的问题一旦返还于夙实生活,愈加茁壮丰硕了,结出了无数朵鲜丽夺目的花朵,我自我感觉我自个儿便是这沉甸甸的枝头成长起来的果实。也许是靠了书本中的丰富营的滋润,我说起来也满怀自信了。
    霍霍尔已经不止一次地夸奖我了:
    “马克西美奇。您进步很快呀。”
    我打心眼儿里感激他对我的赞美与鼓励。
    除了上述一些熟客常来常往我们的小铺还有一些人然造仿。
    潘可夫就带他老婆来过,这个女人身材矮小善良的脸上闪动着一双聪明灵秀的蓝眼睛,和潘可夫一样,也穿着城市的进髦衣服。
    她一般都是默作声地躲在房间角落里,紧闭双唇,很认真地听男人闪变话,可地她有个毛病就是间歇性的张大嘴巴、蹬瞪眼睛。有时碰到什么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她就会含羞地知一笑。
    潘可夫则边递眼色,边解释说:
    “嗳,她听明白了。”
    到我们这儿来的还有一些行动诡秘的不速之客。霍霍尔带他们上我住阁楼,一聊就是几个小时,经常是留宿在阁楼上。
    阿克西尼娅殷勤地伺候他们饭菜和吃茶,除了我们俩,再没第三个外人知道这事。这个厨娘对洛马斯像狗一样忠诚,崇拜他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夜半时分,这些人就神不知鬼不觉的由伊尔特和潘可夫划船送上过往的轮船,有时直接送到罗贝什卡码头。
    我兴奋地跑上阁楼,眼睛目送着小船上离去,河水有时是漆黑一片,有时则如银色波浪,这当然由月光决定了。他们为了突击目标,经常在小船上挂盏灯。呵。我的心怦怦直跳,仿佛自个儿也参与了这类秘密行动。
    还人一件事需要提提的,就是玛丽亚·捷里柯娃到我们这儿也来了,可是她的眼睛再没有可以激起我痴迷的东西了。
    她的眼睛和别的小姑娘没什么不同,她自己长得美,又有一 位高个子大胡子男人的热烈追求,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
    高个大胡子男人对她说话和对别人略有差别:手捋胡子次数增多;眼光更如温情。
    捷里柯娃的说话声音还是那么轻柔,只是声音里洋溢着欢快的音调,她穿开蓝色外衣,和头上的天蓝色丝带遥相呼应,小嘴不住地翕合,哼唱着小曲。两只婴儿般的小手忙得不可开交,总想抓住点儿什么似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身上的某种东西又激起了我对她的反感,除非万不得已我决不支看她。
    大约是七月中旬,伊佐尔特突然失踪了。传说是落水淹死的。两天之后,这个说法得到了证实:人们从七里之外发现他的小船泊在河对面青草丛生的岸上了,船底及船舷都已破碎。
    人们说法不一,一般认为是伊佐尔特在船上睡着了,小船顺流而下和三只抛锚船相撞,而发生这一悲剧的。
    出事当天,洛马斯人还在喀山。
    晚上库尔什金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跑来,坐在包装麻袋上,耷拉着脑袋沉默片刻,抽着烟问我:“霍霍尔啥时候回来?”
    “我也说不清。”
    他使劲用手掌搓他那张布满伤痕的脸,一边小声用肮脏的语言骂着街,喉咙里发出骨头卡住狗脖子似的怒吼声。
    “你怎么了?”
    他紧闭嘴唇,神情严肃。我发现他眼睛发红,下巴在抖动,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这副光景真让我担心弄出什么事来。终于,他稍稍平静,冲大街上看了看,断断续续地对我说:“我和米贡去看了伊佐尔特的小船,船底显然是用斧子砍漏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伊佐尔特是人蓄意杀害的。
    ……”
    库尔什金的痛苦样儿看了就让人受不了,他欲哭无泪,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音。他不时地当胸画十字,浑身颤抖。后来他猛的跳起来,无比忧伤地走掉了。
    第二天晚上伊佐尔特事件真相大白。孩子们大河边洗澡时,在一只搁浅的破船底下发现了伊佐尔特的尸体。船的一 端己经被水冲上了岸,伊佐尔特就挂在船尾下的舵板上。
    他脸向下,脑壳全空了,脑子早就被水冲走了,他是被人从后面砍死的。伏尔加河河水鼓荡着渔人的双腿和双臂,仿佛最后一次要送他上岸。
    这一发现惊动了村民,河岸上有二十多个富农,一个个阴沉着脸若有所思,其他人下地还没有回来呢。
    面对这一惨境,人们表现出不同的情态。胆小如鼠的村长提着手杖,甩开两条罗圈腿颠过来跑过去,嘴里念叨着:“作孽呵。真是胆大妄为。全没有人性呵。”
    他可能是因为哀伤,使劲儿吸溜鼻子,并用粉戏色衬衣抹鼻涕。
    一个小杂货铺掌柜库兹冥也在这里抛撒着同情之泪,他叉着脚,挺着大肚子,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库尔什金,麻子脸上一副怪可怜的神情。
    村长的胖儿媳妇儿,坐在河岸的一块大石头上,凝望着河水发呆,颤抖的手画着十字。
    刀的嘴唇长得像狗一样愚蠢,外加一副大黄板牙。
    小女孩儿和小男孩儿们嬉戏从山坡上绣球般往下滚,浑身泥上的农民们也陆陆续续往儿聚集。大家议论纷纷:“他就是个好事之徒。”
    “怎么把他弄成这样?”
    “嗳。库尔什金,他是个爱招惹是非的……”“不为什么就把人给杀了……”“伊佐尔特挺老实的……”“老实?既然你们知道他很老实,干吗要打死他?你们这群王八蛋。”库尔什金接过话苫就恶狠狠地扑向人群。
    突然,一个女人歇斯底里式的狂笑声响起,如同鞭子挥动起来重重地打痛了人的心,农民们顿时乱成一团,又挤、又吵、又骂。
    库尔什金趁火打劫冲到那个杂货铺掌柜身边,照着他坑坑洼洼的脸着实地来了一个嘴巴:“老乌龟。着打。”
    然后他挥动双拳,杀出一条生路,从纷乱的人群中冲出来,兴奋地大喊:“快走,要打架了。
    他早就被追上来的人群打了几拳,尽管他被打的嘴里出血,仍然快乐地感到一种满足感……“你看见了吧?我打了库兹冥一个耳光。”
    我们听到混乱的人群中村长尖细细的喊声:“呸。胡话。你倒说说,我偏向过谁?你给我说。”
    巴里诺夫跑过来,回头胆怯地望着躁动的人群,咕哝了一句。
    “我必须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向山坡上走去。
    正值炎热的夏季,傍句进他空气闷到了极点,简直喘不上气来。晚霞映射在丛林的叶子上,很远的地方传来打雷声。
    望着伊佐尔特荡的尸体和他被水流冲得笔直的、看上去像怒发冲冠样子的头发,我不禁回想起他特有的低哑的音调和他美灵敏动听的话语:“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保持着孩子童般的天真,无论谁都是如此,就说霍霍尔吧,看上去像一个铁人,但走时他的心,却和孩子一亲戚天真。”
    我和库什金并肩而行,他抑制不住愤怒地说:“他们会把咱们都弄成样的……妈的,这群混帐王八蛋。”
    又过了两天,霍霍尔深更关夜返回来了,看上去他有什么高兴事,对人特别肥好亲切。
    我领他走进屋,他热情地拍拍我的肩说:“马克西美奇。你睡眠不足吧。”
    “伊佐尔特被害了。”
    “你,你说什么?”
    他的脸被这异外的坏消息开得变形了,颧骨高耸起来,胡子在颤抖他连帽子都忘摘了,站在房间里眯起眼。
    “是谁干的?噢,自然是……”
    他迟缓地走到窗户旁坐下,伸开两条长腿。
    “我早就就和他说……地方长官来过吗?”
    昨儿县里来了警官。”
    “有什么结果?哎,不会有结果的。”他自问自答着。
    我简单地讲述了一下事情经过。县里的警官还是例行分事,在库兹冥那儿落脚,把库尔什金扣押了,因为那一个嘴巴。
    这些,有什么好说的?”
    我去厨房烧茶炊,我们边吃茶边谈,洛马斯开口了:“这种人真可怜。也可恨。他们时常干这样的蠢事,杀死为自己好的人。也就是说,他们惧怕好人。
    “他们下这样的毒手,原因很简单,就像这儿的农民们常说的一句口头禅:‘不投脾气。’“我还记得我在西伯利亚流放地遇到的一个犯人,他给我讲了这样一个帮事:他是个贼,他们一伙共五人。有一次其中一个育良心发现,建议大家:‘弟兄们。咱们干脆洗手不干了。
    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呀。’就为这句话,他们在醉倒之后把他勒死了。
    “他好像很欣赏这个伙伴。他继续说:‘瑞后来我又杀了三个同伴,我一点也不惋惜,唯独对头一个今仍然很歉疚。他相当不错,又灵活,又快乐,心地纯结又善良。’“我问他杀人动机是什么,是不是怕他告官?他居在动了气,说:‘他可不是寻种人,为钱?为什么他他也不会出卖我们的?’“原因很明了,就因为我们和他不投脾气了,我们有罪,他倒像个好人,让人心里怪不舒服的。”
    霍霍尔在卧室里光着脚板走来走去,背着手,嘴上冒着烟,身穿一件长及脚面的鞑靼式白睡袍。他小声低语:“我不止一次地发现人们害怕好人、正直的人,以致于消灭好人。他们一般有两种态度:一是巧言斯诈,最后不择手段残害他;二是顶礼膜拜,崇拜的五体投地。
    这第二种态度极为罕见。
    “学这些好人、正直人的先进回忆想,好的做法?没门,他们才不肯、不会、也不情愿学呢。”
    他端起放久了的冷茶,接着说:
    “我仨摸着他闪是极不情愿改变自己的,像想想看:他们费尽心思才拥有现在的生活,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时突然蹦出一个什么人来告诉他们:你们的生活是不合理的、错误的。
    “什么?我们的生活是错误的。我们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到这种生活里了,滚你的吧。少来对我们指手划脚。
    “愤怒的人们抡圆手臂给好人一个耳光。
    “可是他们怎么不想想,好人才说出了生活的真谛。他们的行动推进了生活进步的历程。”
    他指指书架说:
    “尤其是这些书。要是我会写书多好呵。当然了,我的思想太落后、太迟钝,我根本不配写。”
    他双手抱头,胳膊支在桌子上,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伊佐尔特得太惨了。”
    不知沉默了多长时间,他想起什么似的说:“噢,咱们睡觉吧。……”我爬上阁楼挨窗子躺下。天空猛然打了个闪,照亮了广阔的田野。村里的狗狂吠着,幸亏有这叫声,还则我真以为自个儿生活在荒无人烟的孤岛上。
    远处传来隆隆的雷鸣,一股闷热的气流从窗口闯进阁楼。
    错着闪电的光线,我看见伊佐尔特睡在河岸的柳树下,他的脸色冷青。眼睛还像活着时一样明亮,吃惊的嘴巴隐在他金黄色的胡须里。
    “马克西美奇。做人最重要的是仁慈和善良,所以我特别喜欢复活节,因为它就是个善良的节日。”
    伊佐尔特的声音在耳畔回荡。这个渔人的腿已被伏尔加河的水冲洗的十分洁净,炙的太阳晒干了他身上的蓝裤子,苍蝇围着他飞舞。
    他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
    随着一舅咚咚咚的脚步声,洛马斯伏身钻进阁楼,坐在我的床上,一只手捻着胡须。
    “我来告诉您,我快结婚了。”
    “女人到这儿来住,她受得了吗?……”他好像期待着我继续说点儿什么,可我又找又不出什么恰当的词来。
    这时闪电一过,照得满室生辉。
    我的未婚是玛莎……”
    我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因为我从料到会有人叫她玛莎。
    太逗了。这么亲昵的称呼就是她父兄也没有叫过呢。
    您知什么?”
    “噢,没什么。”
    “您是不是觉得我们年龄太悬殊了?”
    “没有,没有。”
    “她跟我说,您喜欢过她。”
    “是的。曾经有点儿吗?”
    “我想是吧。”
    他氢手垂下来,小声说:
    “到我这个年纪就不像你们年轻的人似的,潇洒地说声有点儿了,我是全身心地投入,根本就无以自拔。”
    他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咧开嘴,笑了:“当初盖世英雄安东尼之所以败给凯撒,就是因为他迷恋的埃及女王克里奥佩特拉仓皇而逃,他无心指战舰,追随埃及女王去造成的。
    爱情力量太不可思议了。”
    洛马斯站起身,仿佛自个儿战胜自个儿似的,说道:“无论如何,我要结婚我。”
    “马上结马?”
    “秋天结,等苹果摘完。”
    洛马斯低走出阁楼,我重又躺下,心里寻思,最好在秋天之前离开这儿。他干吗提发东尼的事儿呢?我一点也不喜欢。
    早熟的苹果差不多可以摘了,今年是个好收成,树枝被果实坠弯了腰,果园里弥漫着苹果香。对孩子们来说,这是段快乐时光,他们可以吃被虫咬过或风吹掉的苹果。
    八月初,洛马斯从喀山运回一船货和一船筐子篮子。
    早上八点,霍霍尔洗完澡,换上衣服,准备吃茶,嘴上还兴奋地说着:“晚上行船别有一番情趣……”猛地他使耸起鼻子闻了闻,感觉到什么似的问:“怎么有股烧焦的味道。”
    正说呢,阿克西尼娅的哭喊声从院子里传出来:“着火了。”
    我们冲出院子,见我们小铺的库房正在燃烧,里面装的都是易燃品:煤、柏油和食用油。
    我们被眼前的灾祸惊呆了,阳光照射下变浅淡舌正在无情地吞噬着货物。阿克西尼娅提过一桶水来,霍霍尔把水泼在着火的墙上,扔下水桶喊道:“真麻烦。马克西美奇。您快把油桶推出来吧。阿克西尼娅同铺里去。”
    我冲进去把柏油桶滚出院子滚到街上,返身回来转煤油桶,这才发现塞子是打开的,油已经撒在地上不少了。我忙着满世界找塞子,可是水火无情,库门已经被烧穿了,火苗一个劲向里推移。
    房子发出一阵阵爆裂声,我推着不满的油桶到了街上。此时街道已经挤了不少妇女和孩子,他们吓得又是哭又是叫。
    霍霍尔和阿克西尼娅正在搬运店铺里的货,放到山沟里安全的地方。
    一个白头发大黑脸的老婆子在街上举着拳头尖声叫喊:“呀、呀、呀。你们这群坏蛋。……”等我再返回库房时,火势更加凶猛了,从房顶上垂下来的火舌像是火帘洞,墙栅栏烧得就剩个空架了,我被烟薰的透不气来,根本睁不开眼睛。
    我凑凑合合把油桶推到了库房门口,可是却被卡住了,怎么也推不动,火燎了我的皮肤痛得我大呼救命,霍霍尔冲过来的拽着我的胳膊,把我带出院子。
    “你快走。要爆炸了……”
    他自个儿返身奔向卧室,我紧跟其后,爬上阁楼去抢救我的书,疏被我从帘口扔出去了,当我把帽盒也丢下去了,房子猛地震动了一下,我知道这是没桶爆炸了。
    记顶在燃烧,火舌从窗口闯进阁楼,我急忙跑到楼梯口,这儿的烟更加浓重,这条路已经封死了。到处是火,是烟,我被包围了,木房子一个劲儿地哔哔剥剥燃烧着,火舌也跃跃欲试想要吞噬我,我难受极了,一时竟不知所措了。
    我呆立了几秒钟,却有几年那么长了。我看见天窗口里出现了一张焦虑地扭曲的红胡子黄脸人,一转眼工夫又消失了。
    房子已经变成了火房子,万条火蛇穿房而入一般。
    我知道我完了,耳衅只有火在烧的声音,虽用双手捂着眼还是痛的让人无法忍受。
    求生的欲望驱使我采取了一个明智的抉择:抱着被子、枕头和一大捆菩提树皮,还用洛马斯的皮外衣护着脑袋,从窗口跃身而下。
    等我在山沟上醒来时,见洛马斯伏在我身边大声呼唤我:“马克西美奇。您好点吗?”
    我站起来,傻愣愣地看着飞舞的火花和快要烧成灰烬的心子,火舌、火花围着房子狂地舞蹈,从窗口一大股五大股地涌着黑烟,房顶上的火花随风而动,像是飘扬旗帜。
    “嗳。问您呢,。好点儿吗?“
    霍霍尔还在关切地喊叫着。他被汗水、黑烟、泪水、焦虑覆盖的脸上,一双无限怜惜和提心的眼睛望着我,这被他深厚的情谊感动了。
    我的左脚有点育,我躺下来告诉他:
    “左脚脱臼了。”
    他轻柔地抚着我的脚,猛地用力一拽,痛得差点昏过去,可是几分钟之后,奇迹出现了,满心欢愉的我已经可以拐着脚把抢救出来的货物运到浴池去了。
    洛马斯松了口气,嘴上衔着烟斗愉活地开腔了:“当时油桶一炸,我看见火苗直冲楼顶,就想您准完,那是一条巨大的火龙,气焰冲天,整个房子顿时间就成了火海,真没想到,您居然疾着。”
    济马斯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心太民,把货物摆整齐,告诉一样狼狈不堪、满脸黑乎乎的阿克西尼娅:“您在这儿看着。我去救火……”烟雾中飞动着许多白色的纸张,它们是我们的宝贝书……”目前为止,这场大火已经毁了四栋房子,火势仍在漫延,亏得今天没什么风。
    火舌开玩笑似地平平静静地向左右张开嘴,慷懒地伸开红手臂轻轻抓过栅栏和屋顶,不慌不忙地向左向右开始掠夺和蚕食,屋顶的茸草吃光了,栅栏眨眼工夫也不知去向了。
    火焰伴着木头的爆裂声欢快地歌舞,它像个无事妖魔闲来无聊,故意来人间淘气,手一扬火星儿飞落东家院、西家院,看着人们苫走嚎哭,为自家的资财忧虑。村里上上下下都有叫喊:“水。水。水。”
    水愿在伏尔河那儿,离这儿太远了。
    洛马斯此时充分发挥自己的组织才能,靠拉和拽乱得无头苍蝇似的村民集中起来,组成两个小组,然后镇定而胸有面竹地指挥他闪拆除栅栏和离火场近的耳心。
    他闪没有反抗,而是很听他的指挥,这样一来,大家就成了同心协力共同作战了,至少可以不必整条街地被焚毁了。
    他们这样做的时候,心中仍有顾虑,犹犹豫豫觉这么做不是为自个儿谋利举办,年直去缺乏一定的信心。
    我快乐地投入到这场异乎寻常的占中,我这个人是非常喜欢集体劳动的声面那股热情澎湃激情的。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精力充沛。
    在街上我看到村长和库兹冥及一伙儿富农,在那里指指点点,谩骂着什么,没有一个人参加战斗。
    农民们从田地里骑往回奔驰,颠得太厉害了,手臂都要高过耳朵了,女人们见了他们大声哭诉,小孩子们吓得到处乱跑。
    火势仍在漫延,又一家的耳房起火了,只有拆掉猪圈的一面栅栏,才可以防止它的继续漫延。其时,栅栏已经飞动着红公火舌了。
    救火小组的农民砍倒木桩时,火花落到他闪身上,他们吓得夺路而逃。
    霍霍洋鼓励他们不要怕,但收效甚微。他果断地掀掉一 个农民的帽子扣在我头上说:“您去那边,我在这边,一起砍。”
    我挥动斧子,一根又一根的桩子被砍倒了栅栏开始活动了,我急忙爬上去,攀到最高处,霍霍尔协后助我,用力往下拉我的双腿,轰拢栅栏差点砸了我的脑袋。
    农民拥上来一起把栅栏抬到街上去了。
    “伤着没有?”洛马斯关切地问我。
    他越是这样关怀我,我越是觉得自己有无穷的力量和智慧。真想在他面前施展一下才智,所以无论什么事,我都尽心竭力去做,目的极为单纯:得到他的赞扬。
    我们心爱的书,在天空飞散,像天女散花般在浓烟中起舞。
    右边的火势得到暂时的控制,左边的火却在凶猛地吞噬着农家庄院,已经光顾到第十家了。
    洛马斯留下几个农民监视右边的火情,其他人在他的率领下忙往左边跑去。我们经过那群富农身边时,一句恶狠狠的话传入的耳朵:“一定是他们放的火。”
    库兹冥说:
    “去搜查一下他们的浴他。”
    我被洛马斯宏大的宏谊和真挚的鼓舞激动,我玩命地干着,巅弄得疲倦不堪。我的衬衣一定是着火了,后背火辣辣的,洛马斯往我身上浇凉水。农民们围着我,显然是敬佩地低语:“这孩子真棒。”
    “他没问题,一定挺得篆…”
    我用头靠洛马斯的腿上没出息地呜咽起来,他亲热地抚弄着我湿润的头发说:“好好休息会儿吧,你太辛苦。”
    库尔什金和巴里诺夫这两个烟薰的大黑脸带着我到了山沟里,劝慰我:“兄弟。别怕。
    没事了。”
    “欠受惊了。”
    可是就当我想躺一下稍事休息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村长率领一支富农队直奔浴池鸸为,洛马斯在队庑后面被两个甲架着。他脸色铁青,没戴帽子,衬衫袖子已经被扯断了。
    退伍可斯金挥动手杖疯狂地叫喊:
    “把这个异教徒丢到火里去。”
    “打开浴池堂门。……”
    “你们自己砸起来,脸根棍子站在洛马斯身旁。两个架着他的甲长吓真往后退,村长也忐忑不安地尖叫:“信正教的人不能砸。”
    库兹冥用手指着我喊:
    “对。还有这个家伙……他是什么人?”
    “沉住气,马克西美奇。他闪以为浴池里藏着货物,我们故意放火烧杂货铺的。”
    “就是你们两个放得火。”
    “砸锁看看吧。”
    “我们信正教的……”
    “俺们是好汉,好汉做事好汉当。”
    “是我们的……”
    洛马斯低语着:
    “我们肯靠背站着。以防他们从后面袭击。……”到底是砸开门,那伙人一拥而进,又立即返回。在这当口,我把棍子塞给洛马斯,自外儿又抓起一根。
    “没东西……”
    “什么都没有?”
    “这几个滑头。”
    有一个胆怯的声音说着:
    “也许是弄错……”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几个野蛮的声音截住了:“什么弄错了?”
    “快。把他们扔到火里烧死。”
    “这群魔鬼。……”
    “他们暗地里组织什么合作社。”
    “这群小偷。”
    “住口。”洛马斯被他们的叫骂声激怒了“你们听着。浴池你们已经看过了,什么也没有,你们还有什么话说?我的货就剩这点儿,其余全都烧了,我总不至于烧我自己的财产吧?”
    “他保了火险。”
    这句话如火上浇油,十几暴怒的声音又理直气壮地咆哮了:“傻站着干什么呀?”
    “我们已经受够了……”
    我的体力有砦不支,眼发昏,腿发颤,红色的烟雾把他们龇牙咧嘴的凶狠像映衬的更加狰狞,我真想冲地去把他们痛打一顿。
    患昧的人群将我们团团围住,他们跳着脚的怒喊:“看呵。他们拿着棍子呢。”
    “什么?棍子?”
    “看来,他们真的要来拨我的胡子了。马克西美奇。跟着我您也要倒霉了,千万要沉着、机智……”“大家看呀。这小子带着斧子呢。”
    我救火时砍木桩用的斧子,忘了从腰间取下了。
    “看上去他们有点胆主了,如果他产冲上来……拮万别动用斧了。”洛马斯叮嘱我。
    这时一个矮小的跛脚农民,丑陋地跑来跑去,一面叫啸着:用砖头从远处砸他们。我带头。”
    他捡起一块砖头冲我的肚子砸来,我还没迎击呢,库尔什金早就像只老鹰似地扑向他,他产扭着一起滚下了山沟。
    库尔什金后面又冲过来潘可夫、铁匠等十几号人来助战,我们的力量一下子壮大了。
    库兹冥识相地正经起来说:
    “米哈依·安东罗夫。我佩服你的胆识,不过你应该明白:大火把村民们吓快疯了……”“我们离开这儿。马克西美奇。去河边的小饭馆。”洛马斯果断地说着,随手取下烟斗往裤袋里用力一塞,拄着差点儿成武器的棍子,精疲力尽地向山外走去。
    库冥讨好似地和他并肩而行,嘴里不知嘟嚷着什么。吸听洛马斯不屑一顾地说:“滚吧。
    蠢货。”
    回头来看看我们的杂货铺:一片灰烬,目不忍睹。一堆闪产分亮的木炭还没有熄灭。炉子没有烧坏的烟囱还在履行职责冒着一股股青烟,烧黑的门柱子头顶冒着火星的木炭帽,一袭黑衣,像是英武的卫士。
    “可惜呀。我的书。”霍霍尔耿耿于怀的还是他的书。
    灾难过后,孩子们依然很快活,到处是他闪忙碌的小身影,他们的游戏是把炭或铁桶拖到街上水坑里,听着声音。
    大人们则阴着脸,拾掇物什,计算灾祸损失,家庭主妇们又在叫骂了,只是为了争夺一两块已经烧焦的木炭。
    苹果园没有受到火灾的祸及,只是叶子被火烤成了黄色,鲜红的苹果更加在目了。
    我们到河边洗了澡,地饭馆坐下,静静地吃茶。
    “不管怎么说,苹果合作社我们是组织成功了。”洛马斯说。
    这时,潘可夫心事重重地走进来,他今天特别的和善。
    “老兄。你看我们该怎么办?”霍霍尔问他。
    潘可夫无可奈何地说:
    “我的这栋房子的确上过保险的。”
    大家都被他的话惊呆了,彼此相觑好像不认识对方似的。
    “洛马斯,你现在有什么高见吗?”
    “我得考虑一下。”
    “我倒有个想法,咱们外面谈吧。
    潘可夫起出去的时候回过头对我说:
    “你挺勇敢。你还可以在这儿继续呆下去,他们怕你……”我一个人在饭馆呆着没意思就留到河边,躺在树底下看河水。
    虽说已是日落西山,天气的闷热却没有减退。刚刚经历过的事情图画般浮现在眼前。我的心深深地被刺痛了,整个沉浸在悲愤之中。但没有多久困倦就占了上风,我酣然入梦。
    “嗨。你醒醒。”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的到有人喊我,并使劲摇我拖我。“我是不是死了?快点儿醒醒。”
    哎,原来是巴里诺夫,此时河对岸的草原上已经悬起一 颗澄色的圆月。
    “我说,快走吧。霍霍尔急着找你呢。”
    我们一前一且往回赶,他一路嘟囔着:
    “你真不该找个什么地方倒间便睡,万一有人不小心哐是干脆蓄意扔一个石头,你就完了,我的好兄弟。村民可狠毒呢。他们喜欢仇恨,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什么了。”
    河边的树丛晃动。
    “找着了吗?”米贡用宏亮了声音问。
    “找着了。”
    走了十来步,巴里诺夫叹口气:
    “米贡又去偷鱼了,他的日子真不好过。”
    洛马斯见我回来就动了气:
    “您怎么就得去散步呢?非得让他们打着您是吗?”
    后来大家都散去了,我和洛马斯开始交谈。
    他愁眉不展地小声说:
    “潘可夫的意思是您可以留下来,他可以开一个杂货铺,我不支持您这样。
    “我?火灾上的东西都卖给他了,我打算去弗亚特加去,等我站稳脚,就给您写信,您愿意去我那儿吗?”
    “我得考虑考虑。”
    “好吧。”
    他躺在地板上,辗转了几回就睡着了。
    我透过窗子遥望伏尔河,澄色的月亮铺缀要河面上,让人联想起那场火。一艘大轮的轮片鼓动河水发生隆隆的声响。
    船上的三盏桅灯闪闪烁烁,让人以为是天空中的星辰。
    “您是不是生农民的气了?”洛马斯梦呓似地说,“千万不要和他们和气,。他们只是因为缺乏知识而有些愚蠢,愚蠢有时表现出来的就是凶狠。”
    他人话改变不了我的认识,那一张张粗野、残暴、恶狠狠,凶神恶煞般的嘴脸在我面前闪现,耳畔一直回想起那句让人伤心至极的话:“用砖头从远处砸他们。”
    我没有那好的涵养,当时的我还没学会忘记不该记住的事情。我有时也觉得奇怪,单个一个农民,他绝不是恶毒的,他们都是心地善良而没有文他教养的人。
    让一个农民像孩子似地天真地笑是件很容易的事,他们没有谁不是极为热心地听我讲人类自尊建功立业的故事以及人类为追求理想、幸福而奋斗的故事,他们尤其欣赏按照自个儿的意志轻轻松松生活的故事。
    可是一旦他们聚在一起,比如全村大会,或在河边小饭馆挤成灰乎乎一团的时候,他们身上的美德就奇怪般消失了。
    他闪像神父似的虚伪力道貌岸然,见了有权有势的人就点头哈腰,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那副谄媚的样子真让人恶心。
    有时他们又为了一点儿芝麻粒儿大的小事,凶相毕露,大打出手,一副没有台服过的野蛮人形象。
    更有甚都,他们毫无约束,没有道德和法制观念,昨天还顶礼膜拜这的教堂,今天我生气了就不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拆了再说。
    他们还有一种恶习:蔑视智慧。村里面多才多艺的诗人、艺术家,得不尊重和敬慕,有的只是嘲笑和污辱。
    无论如何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群可恶的村民。
    我和洛马斯分手那天,我向他道出了心中的苦闷。
    “你下结论免过早吧。”洛马斯显然在指责我。
    “我就是这样想手。”
    “可它是错误的。是缺乏依据的。”
    他平心气极有耐心地开导我半大,我却不识抬举。
    “不要急着下结论去责备他人。这事儿太容易了,您大可不必学这些。我希望您能全盘考虑,请您别忘了:任何事情都是发展变化的,并逐渐向好的方面发展。
    “太慢了?可它是长久的。
    您去各处走走看看,亲身去体验一下,千万不要垂头丧气。
    “好朋友,再见了。”
    一句再相隔了十五年,他因为民权派事件流放亚库梯区十年返回到塞德列兹,我们在那儿见的面。
    记得当时洛马斯离开后,我的心异常沉重,像只丧家犬似的六神无主,后来我和巴诺夫搭伙靠给村里的富农打工度日。白天我们打谷子,挖土豆,拾掇果园,晚上一起回巴里诺夫的浴池睡觉。
    “马克西美奇。我的老弟,像你这样又高傲又孤独的性格,怎么生活呀?呵?”一个沱的雨夜他对我说,“咱们明天去海上吧,这回是真的,呆在这儿挺没意思的,他们又讨厌咱们,不定哪天咱们就遭了他们的毒手……”巴里诺夫念叨过好几回这事儿。他这阵子也是忧心忡忡的,两只猴子似的胳膊往下垂着,那双迷途羔羊似的眼睛真让人怜惜。
    寸打窗棂,却不美妙。这应该是今年的最后一场暴雨了,不时有惨白的闪电划过天际。
    “咱们明天就起程吧?好吗?”
    彼二天,我们出发了。
    新生活在迎接我们吗?
    ……
    秋夜远航,又满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自然怀欣悦”。船舵手是个浑身长毛的的傻大个儿,他用手掌着舵,脚丫子在甲板上用力跺着,嘴里还不失闲地呜噜噜地怪叫着。
    坐在船上猛一回头,你会看条黑色丝绸般滑腻闪亮的望不到边河水。河面上的乌云悠地逛逛去,整个世界浸在一片黑暗之中,吞噬了大地、江河湖海、日月星辰,驶向神秘的不可知的成在。
    每当这种情境,我便会陷入无边的沉思和梦幻之中,我感觉自己像只苍蝇附在大油包里,缓缓滑动,越来越慢,直至停止。
    世界死一样沉寂。
    那个大傻子舵手,身穿破皮衣,头戴羊皮帽,像尊雕塑船屹然不动……”“请问您贵姓呀?”
    “你问这干吗?”他无礼地回了我一句。
    舵手看去就像只狗熊,那天从喀山出发,我见到了他的庐山直面目,长得丑极了,脸上一层毛,眼睛小的内乎打不见。他酒量特大,一瓶伏特回一爷脖就喝干了,他胃口还挺好,又啃上了苹果。
    轮船起锚时,他一本正经地望一望落日,嘟囔着:“上帝保佑。”
    这艘大轮船一共有四只拖船,满载着铁板、糖桶和木箱,准备运往波斯。巴里诺夫又犯了老毛病,先用脚踢踢大箱,再使劲儿嗅了嗅,估摸着:嗯,这准是运的步枪。是诺夫斯克厂出产的……”大笨熊听见他的话给他小肚子上来了一拳,威吓道:“你管什么床事?”
    “你是不是想挨揍了?”
    我们两个穷光蛋买不起轮船票,只好请求人家让我们坐上这只拖船。我们也给他们站岗值班,但他们还是把我们当叫化子看。
    “我看你们说的什么人民呀,也没什么,就是:有本事就骑在大脖子上,没本事就踩在人的脚下……”巴里诺夫怨声怨气说。
    拖船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桅灯照亮的耸云端的桅尖依稀可见。傻子舵手一言不发,我来班,给他做助手,每次拐弯时他就目光斜视地蹦出一两句话:“嗳。稳点。”
    我急忙全神贯注,转动舵柄。
    “行了。”
    就这么简单,除非必要的话。其它的他都不说,我几次努力试图与他讲话,都失败了。
    他以不变应万变,每当我发问,他就回答:“你问这个干吗?”
    谁也搞不清这个大傻瓜子在琢磨什么呢?船行驶到卡玛河和伏尔加河交汇处时,他遥望北方喃喃自语:“王八蛋。”
    “你说谁王八蛋?”
    沉默。
    汪汪汪的犬吠声打破了夜的沉寂,仿佛黑暗压抑下的幸存者软弱无力的最后挣扎。
    “那儿的狗最凶恶。”大傻子突然开口了。
    你说哪儿呀?”
    “哪儿都一样。我们那儿的狗凶恶极了……”“你住哪儿?”
    “沃罗格达。”
    他的话匣了一下子打开就收不住了,粗野的话一溜烟儿跑了出来:“嗳。你的同伴儿是你叔叙吧?他可真笨,我叔叔可精明呢,还很有钱。他在西姆比尔斯无有个码头,还开着一家饭馆。”
    他很不顺利地说完上面的几句话,就用他那双小得不能再小的眼睛凝视轮船上的桅灯。
    “嗳。稳祝……你看上去喝过点墨水吧?你知道法是谁的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呢。他又嘟囔道:
    “关于这件事众说纷纭,有说是沙皇定的,有说大主教定的,也有说是元老院定的。
    “我要知道是谁定的,我就去告诉他:最好法律定的严格点儿,哪怕是一举手、的投足都不允许才好呢。”
    “最好是法律严格地约着我,像铁链一样锁死我的心,否则我就得触犯它。我没办法不去触犯它。”
    他唠唠叨叨了半天,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都快听不见了。
    河面旧传来喊话声,一样的黯淡渺茫、疲软无力。几盏黄豆大小的桅灯在漆黑的夜色中显得十分耀眼,它们不遗余力地反射着极其微弱的光芒。
    头顶上乌云滚滚,水、天、地连成一片浑沌的黑暗。
    舵手紧锁眉头埋怨着:
    “他们把我带到什么地方了?我的心都要停止跳动了。
    ……”
    我只有一种感受:孤独与凄寂。我的头脑中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念头:睡觉。
    乌云总算走出黑暗,天这了。又是一个雾昭昭不见天日的惨淡日子,隐没在黑暗之中的景物依稀可见:河岸上的树林、农舍、农民的身影构成一幅黎明风景画。
    一只水鸥掀动翅膀飞了过去。
    我们交完亘,我就急不可耐地躲到帆布篷里睡觉去了。没多大工夫我就被急促的脚步声和叫喊声从梦中惊醒了,我探出头见三个水手围着那个舵手,仿佛在阻止他做什么事,同时听到他们叫着:“彼得鲁。别这样。”
    “上帝会保佑你的。”
    算了吧。”
    彼得鲁双手抱着夹子,一只脚下踏着包袱,他看了他父一下,继续粗声粗气地哀求着:“别管我了。让我走吧。不然我会犯罪的。”
    他看上去已经做好了跳船离开的准备,光着脚丫、穿着短裤,彼得鲁的脑门全让头发遮住了,那双异常小的眼睛里充看血丝,他企求似地望着几个水手。
    “不行。你会淹死的。”
    “淹死?不可能。歌儿们,让人走吧。还则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会杀了他。到了西姆比尔斯克就来不及了……”“你不能这样。”
    “我说兄弟们呀……”
    他分开双臂跪下了,双手贴着船板真像个受难的耶稣,他一遍一又一遍请求着:“让我走吧,让我走吧,我不能犯罪。”
    他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哀鸣中有一种动人的情愫,双壁伸展开、跪伏在那里,像一个虔诚的圣徒,他们被感动了。
    他站起身,抱起包裹,说了声:
    “谢谢。”
    就奔向船舷,用极为娴熟优美的动作跳入水中。
    我被他的异常举动驱使到船舷边,目了远去。他头顶大包袱,像戴了一顶大帽子,向着河岸游去,那边岸上的树要落叶飞舞,像是欢迎他的到来。
    船上的几个人说:
    “他终于胜了自己。”
    “他是不是疯狂了?”我问。
    “当然没有。他是在拯救自外儿的灵魂……”彼得鲁游到没他胸脯的河水里,回头挥动包袱向水手们打招呼。
    他们回应着:
    “再见。……”
    一个人担心地说:
    “他没身份证怎么办呀?”
    我对彼得鲁和行动感到不可思议,一个红发罗圈腿的水手很乐意地解开了我的疑惑:“彼得鲁的叔叔在西姆比尔斯克,他不但欺辱他,还霸占了他的全站财产,他发誓要杀掉他叔叔。
    “可是事到临头,他又慈手软了,为了不致犯罪,他强迫自己离开了。
    “彼得鲁看上去像个猛兽,心地却很善良,他真是个好人……”这时,善良人已经登上岸,消失在树林中了。
    因为这个突发事件,我和水手们越谈越热乎,黄昏时分我们已经亲密无间了。
    可是好景不长,第二天,他们的脸色变了天,我知道这准是长舌头的巴诺夫在起作用。
    “你说,你跟他们说什么了?”
    他讨好似的用他女人般好看的眼睛望着我,有些不好意地搔着后脑勺说:“嗯,是说了几句。”
    “你真是。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乱讲的。”
    “我开始没想讲,只是他们要打牌被舵手拿走了,我灵机一动,解解闷儿吗……”经过我的深究细问,我弄清以巴里诺夫信口开河说了些什么,他在趣帮事的结尾加上我和霍霍尔,把我们形容的像海盗一样凶残,抡着斧子和农民拼杀。
    “你根本就拿巴诺夫没辙,生气没用。他有自己的理论,他的所谓真理都是虚幻的。
    有一次,我们儿去找活干,走累了在山沟口的田地上休息,他满怀信心地劝导我:“真理得靠自个儿眩你知道吗?看看这山沟里羊在吃草,牧羊狗和牧人不停地跑这有什么意思嘎。
    “这根本无法填满我们饥渴的心录。兄弟呀。这是个冷酷的世界,睁开眼睛看到的就不是善良人,现实就是如此。
    “打哪去找善良人呢?这要靠想象。充分发挥你的想象力吧。”
    因为巴诺夫的过失,我们到了西姆比尔斯克就被赶下了船。
    水手们说:
    “我们不是一路人。”
    上了岸,我们数了数身上的戈比,只有三十七个了。
    还可以去吃顿茶。
    “我们下一步怎么办?”在馆子里,我焦急地问道:“那还有什么说的,当然是向前了。”
    巴里诺夫坚定不移地说。
    我们冒险做了一回“拖儿”,偷渡到撒玛拉,到那儿之后上了一只拖船,给人家做帮工,七天七夜后便如愿以偿地到达了里海地区。
    我们的旅程虽然尝到了一些艰辛和苦痛,但总算是顺利。
    就这样,我们在步尔美克地区的卡布库尔——贝依渔场上的一外渔民合作社开始了新的生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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