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学者案(3)

    福尔摩斯收到这张字条时,已经来不及告诉莱维他即将离开的事了,所以只好在第二天的早茶时间和这位著名的法国学者见了面。福尔摩斯说,莱维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天资聪颖,对此他也很有自知之明。还不到四十岁,他就已经发表了多篇关于印度历史和宗教的文章,颇有名气。他骄傲地拿出两本自己的著作给福尔摩斯看,《婆罗门教的祭祀观念》和《印度戏剧》①①  原文为法语,下同。——译注,福尔摩斯都不感兴趣,但他还是向教授表示感谢。然后,福尔摩斯给他看了自己在这一带发现的碑铭以及简略的译文,也包括江谷的那一篇。这些对福尔摩斯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用了。莱维也向福尔摩斯道谢,他注意到江谷的那一篇,说:“这一篇我不需要,我已经有了,比您这还多呢。”
    福尔摩斯继续踱来踱去,双手放在背后,微笑着给我讲这个故事。莱维很聪明,福尔摩斯说,但他完全看不起当地人,这让他很不招人喜欢。他批评政府和官员,批评尼泊尔的僧侣,尤其是他从事学术调查的那座寺庙的僧侣。
    “这些无知的和尚处处想阻挠我。”莱维说,“在江谷纳拉延寺前的石柱上,那篇玛纳德瓦国王的铭文,我非常想一睹为快。玛纳德瓦是远古时代一位伟大的君主之一,但人们对他知之甚少。你知道,铭文的一部分埋入了地下,几百年来都没人能看到。我和颜悦色地想说服那些和尚让我挖一挖,读读碑铭的全文。他们拒绝了,甚至不让我进入寺院,还说我是外国野蛮人,会亵渎、玷污了铭文。神圣的蓝色!您能相信这样的愚昧、迷信吗?最后,我向王公说明了我研究的重要性,他派了几个士兵去寺庙把那部分柱子给挖了出来。那些和尚狂怒不已,但也无可奈何。我花了几个小时才把那篇铭文完整地拓了下来,包括埋入地下的那一部分。这是我的胜利”
    因为胜利,莱维容光焕发,得意洋洋。福尔摩斯说,莱维真幸运,能碰上一位这样的王公,但莱维却轻蔑地一笑,说只要知道他是欧洲最好的梵文学家,任何人都会帮助他的。
    “他们还是不让我进入寺院去研究那些财宝。据说,玛纳德瓦家族的珍宝就藏在寺院里的某个地方。不过,我总会有办法的。啊,这些和尚……”
    福尔摩斯对这个人已经感到厌烦了。莱维站起来,伸出手,跟他说再见。莱维走后,福尔摩斯开始干自己的事,现在他只能明天再走了。那天下午,福尔摩斯和他的朋友格拉夏在一起,格拉夏答应送他到比姆费迪,那是位于山上的一个检查站,再往前山势开始下降,穿过德拉仪边境就进入印度平原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准备出发,没想到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我的仆人拉科什曼,他爬了五层楼梯到了我的房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王公派来一个送信的,一定要亲手把一张字条递到福尔摩斯手上。我叫拉科什曼把那人带到我的房间来。一会儿,我见到了一个身着制服的宫廷卫兵。”
    那个卫兵递给福尔摩斯一个信封,上面盖有王公德卜·山姆希尔·简·巴哈德·拉那的官印。字条不长,看起来是王公亲手写的。他写道:
    法国学者M.西尔文·莱维失踪了。昨天下午将近黄昏时他离开了住处,从那以后不知所终。请你马上到我这儿来一趟,我相信您能帮助我们找到他。
    德卜·山姆希尔
    那个传信的卫兵说,他奉命即刻陪福尔摩斯去见王公。因此,福尔摩斯还是没走成,他发现自己踏上了另一条意外的旅程。
    从旅馆坐马车去位于塔帕塔里的王宫,路途并不遥远,但这一次却好像走了整整一个小时。那天早上又开始下雨了,加德满都的道路湿滑泥泞。他们驶进宫殿气派的大门,穿过楼前花园来到了走廊上。
    德卜·山姆希尔王公正站在走廊上等他们,周围站满了仆人,给他撑着伞挡雨,但一看见福尔摩斯的马车到了,他就跳下台阶,亲自给福尔摩斯开车门,并陪他走进室内。
    这还是福尔摩斯第一次领略这种东方的富丽堂皇,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步行穿过一间大厅,里面摆满了欧洲各国的奢侈品,然后又走过一间堆放狩猎的战利品的房间,那里面到处都是动物骨架,有老虎、豹子和羚羊,都是南方丛林里的大型动物,这说明拉那家热衷于打猎。最后,他们进入一个小房间,福尔摩斯猜测这大概是王公自己的书房。
    “我知道您是谁,福尔摩斯先生,那就是我之所以把您叫来的原因。不过,我会替您保密,别担心。”
    听到这话,福尔摩斯并不吃惊,因为他明白,自己的身份不可能永远保密。在官邸里说话稍不留神就会露馅。
    “我相信现在正是我离开尼泊尔的时候了。”福尔摩斯说。
    福尔摩斯看着王公,想知道自己的回答会引起怎样的反应。王公是个小个子,皮肤黝黑,但脑袋很大,一张圆脸,看起来很有头脑,而他的亲戚们却常让人想到残忍。他眯缝着眼说:
    “你一贯正确。现在您的确应该离开。”王公说,“我希望一路上都有人帮您。事到如今,您的很多死敌很可能都已经知道您还活着,所以我认为您还是走为上策。但我这儿永远欢迎您。不久前发生的驻扎官的事情,多亏了您的帮助,您为我们国家解决了很多可恶的坏蛋。不过,现在,又出现了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那个法国人失踪了。我心情沉重地告诉您,我的密探没能打探到他的下落,所以,我不得不谋求您的帮助,即使这意味着再次推迟您的行期。莱维的失踪可真让人头疼,更糟的是,法国驻印度大使M.博传德和奥尔良亨利王子明天就要达到加德满都了。我们是一个独立的国家,这一点我希望能得到法国的承认,福尔摩斯先生,我怎么能在王子殿下和大使阁下到达之日告诉他们这位法国最著名的梵文学家下落不明呢?”
    福尔摩斯问他那些密探们已经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我的密探们获悉,福尔摩斯先生,”王公回答说,“莱维昨天去拜访您回来后,跟他妻子在我的宾馆里共进了午餐。然后莱维夫人就回房休息了。她一觉醒来,发现她丈夫不在,于是她问仆人们,他们说莱维3点左右就出门了。这很正常,莱维去工作了就把她一人留在家里,她也已经习惯了。他们来的那天莱维夫人跟我说过‘我那可怜的老公始终要工作’。一直到了黄昏,她丈夫还没回来,她感到大事不妙,才来告诉我莱维失踪了。我的密探得知,莱维下午坐上一辆人力车去了博德南斯的一座很大的佛教寺庙,有人看见他在那儿抄写藏语碑铭。他身穿本地服装,戴着一顶尼泊尔式的黑色遮阳帽,这是他到这儿以后的一贯装束。黄昏前,他步行离开了博德南斯,走出南大门后,就没人再看见过他了。”
    “那些人可能以绑架莱维来要挟法国政府吗?”福尔摩斯问道。
    “当然,这完全有可能,但是如果那样,绑架者现在应该已经通知我们了。所以,我怀疑不是这个原因。我的人搜查过博德南斯的每一间屋子。您知道,那一带的居民都是贫穷而顺从的藏人,不可能伤害莱维。不对,一定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连我的密探也找不到他。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可得把他找出来。为此,我保证为您提供各方面的协助。您需要多少人我都没有问题。”
    “我会尽力,”福尔摩斯说,“但我一个人就够了。不过,我想走之前去拜访一下莱维夫人。”
    福尔摩斯被径直带到宾馆,他看见莱维夫人盯着窗外,神色悲哀。看见王公和福尔摩斯进来,她哭了起来。这个女人并不漂亮,甚至有点粗鲁,体格比较强壮,让人想到法国的农民。因为悲痛,她哭得两眼红肿,但除此之外,她也无能为力。她英语说得不好,所以他们就用法语交谈。莱维夫人说,她所知道的都已经告诉王公了,从考尔学者那儿回来以后,莱维对她说在他们离开前还有很多工作没做完,所以午饭后,莱维就坐到了书桌前,而她则去休息了。
    福尔摩斯请莱维夫人允许他看看莱维的书桌,以及他离开前所做的那些工作。没有给他妻子留字条一类的东西,也没有留话,看不出他到哪儿去了。但是在与福尔摩斯的谈话中,莱维提到过他仍致力于研究江谷,它的宝库,还有柱子上的铭文。
    不过,福尔摩斯在翻阅莱维研究资料时注意到,有一篇铭文,莱维在一行字旁画了个大大的惊叹号,这行字福尔摩斯也看见过,但是另一行字,福尔摩斯没见过,莱维则在旁边画了个问号,这一行显然是刻在被埋住的那部分柱子上的。这似乎是在强调,莱维完全看懂了前一行字的意思,但对后一行字却感到莫名其妙。
    说到这儿,福尔摩斯停了一下。“华生,这些字你可能不感兴趣,但是我还是得多说两句,因为它们对破案意义重大。莱维画了惊叹号的那行,用梵语写,其中几个字是这样的:
    ……raja udyanam iva tridivam gatah。
    “这句话字面上的意思是‘国王去了另一个世界就好像是去了快乐花园’。”
    “听起来很古怪。”我说,我并不是感到疑惑不解,而是福尔摩斯在说这种古老的语言时,我听着就像唱歌一样流畅,这让我觉得很好玩。
    “但另行字莱维却打了个问号,”福尔摩斯继续念道:
    “sah sevina senagartibhis ahsevarpun hsivrihab。”
    “什么意思呢?我亲爱的华生,这回我大惑不解。这个句子什么意思也没有,看起来就像是一串没有意义的音节,在哪儿断开都毫无意义。梵语是非常灵活的,只要有时间,就可以琢磨出多种不同的释义。总之,我猜,莱维一定是发现了这两行字有关系,然后又去江谷寺调查。我也提醒自己:在尼泊尔没有简单的事,这是我呆在尼泊尔期间总结出来的普遍事实。”
    福尔摩斯越说越复杂,我都听糊涂了。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部分关于梵语的阐释并没能打消我的疑问。
    “我更不明白了,亲爱的福尔摩斯。一位国王在一千五百年前被谋杀了,一位法国学者在您眼前失踪了。然而,这两个人的命运竟莫名其妙地纠缠在一起,一篇艰涩难懂的梵语铭文,字里行间又可能藏着他们命运的真相。”
    “很好,华生,非常好。你已经看到问题的症结所在了。在第一行里,莱维看出了一些前人没发现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也许那位国王死于某种自然原因,我是说可能他是在玩的时候死的,可能那时他正在玩什么比较放肆的游戏。”我大胆说出了想法。
    “在尼泊尔,他们就是这样解释的。但是,达玛德瓦是德行的典范,至少传统上是这样认为的,他不太可能死于某种不道德的行为。而且,这些措辞有些奇怪,我觉得,似乎诗人就是想通过这种怪异来指出一些不寻常的事情。也许在其中可以找到达玛德瓦死亡原因的线索,也许是双关语,具有双重意义。不过,所有这些都是当我看到莱维的手抄本时在心里默想的。是不是他意识到了什么而我还没意识到呢?至于另一行字,莱维还没译解出来,我也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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