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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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克托兰·于洛,在家庭迭次遭受的打击上受到最后一番磨练,那种磨练往往使一个人不是进步便是消沉。他可是进步了。在人生的大风浪中,我们常常学船长的样,在狂风暴雨之下把笨重的货物扔掉,以减轻船的重量。律师心中的骄傲、脸上的得意、演说家的骠劲、政治的野心,统统没有了。他变得跟母亲一样。他决意容忍赛莱斯蒂纳,虽然她不合理想。他把人生看透了,觉得世界上凡事只能求个差不多。既然父亲的行为使他深恶痛绝,他更立志要尽他的责任。在母亲床头,在她脱离险境那一天,他那些决心愈加坚定了。接着母亲的病愈,又来了另外一个喜讯。克洛德·维尼翁,天天奉维桑布尔亲王之命来探问病情,要这位重新当选的议员跟他一同去见大臣。他说:
“大臣要跟你商量府上的家事。”
维克托兰·于洛和大臣已经认识多年;所以元帅对他特别亲热,而且是暗示有好消息的神气。
“朋友,”老军人说,“我在这个办公室里对令先伯于洛元帅起过誓,要照料令堂。听说这位圣母快要恢复健康;现在是裹扎你们伤口的时候了。我这儿有二十万法郎要交给你。”
律师做了一个手势,显得他是跟伯父一样的品格。
“你放心,”亲王笑着说。“这不过是代管性质。我的日子是有限的了,不能老在这儿;你把这笔钱拿去,在你家庭里替我当代表。你可以用这笔款子付清屋子的押款。二十万法郎的所有权是令堂跟令妹的。倘使我交给男爵夫人,我怕她一味顾念丈夫,把钱随便花掉;而给这笔钱的人的意思,是要保障于洛太太跟她的女儿斯坦卜克伯爵夫人的衣食的。你老成持重,不愧为贤母的令子,不愧为我好友于洛元帅的侄儿;告诉你,亲爱的朋友,我部里跟别的地方都很看重你。希望你做你家属的监护人,接受你伯父的跟我的遗产。”
“大人,”于洛握着大臣的手说,“象您这样,您一定知道口头的道谢是没有意思的,感激要用事实来证明。”
“行,你就用事实来证明吧!”
“要我怎么办呢?”
“你得接受我的提议,”大臣说。“我们想请你当陆军部的法律顾问;为了巴黎的城防,主管工事的部门现在诉讼事件特别多;同时也想请你当警察总监部兼王室公费的顾问。这三个职位合起来有一万八千法郎薪水,可是并不限制你执行业务。在议会里尽管照你的政见和良心投票……你尽可自由行动!呃,要没有一个反对党,我们事情反而不好办呢!还有,令先伯故世以前写给我一个字条,对安插你母亲的办法有详细指示,元帅对她是非常敬爱的!……包比诺,德·拉斯蒂涅,德·纳瓦兰,德·埃斯巴,德·葛朗利厄,德·卡里利阿诺,德·勒农库,德·拉巴蒂这些夫人,为令堂设了一个慈善机关视察员的职位。她们都是各个慈善会的会长,照顾不了她们的公事,需要一位清正的太太切实帮忙,去访问受难的人,调查所做的善事是否不受蒙蔽,所帮的忙是否不曾落空,同时去寻访那些穷苦而羞于央告的人。令堂的任务是一个天使的任务,她只消跟神甫,跟慈善会的太太们来往;一年六千法郎薪水,另支车马费。你瞧,世兄,清廉正直,大义凛然的人,在坟墓里还能庇护他的家族。在一个组织完善的社会中,象你伯父那样的大名,是,而且应当是抵御患难的保障。所以你应当追踪令先伯的后尘,贯彻下去,因为你已经走上了他的路,我知道。”
“亲王,在先伯的朋友身上,看到这样无微不至的用心,我一点儿不奇怪,”维克托兰说,“我一定努力,不负您的期望。”
“快快去安慰你的家族吧!……啊!告诉我,”亲王跟维克托兰握手的时候又说:“你父亲可是真的失踪了?”
“唉,是的。”
“这样倒更好。可怜的家伙主意不错,他始终是个聪明人。”
“他要躲债呢。”
“啊!你可以领到三个职位的六个月薪水。这笔预支款项,能帮助你料一料高利贷的债务。我有机会要碰到纽沁根,也许你们跟我部里都不用花一个钱,就能赎出你父亲的养老金。纽沁根进了贵族院,并没改变银行家的脾气,他是贪得无厌的;可是他好象有些事要央求我……”
这样以后,维克托兰回到翎毛街实现了他的计划,把母亲和妹子接到了自己家里。
那位年轻的名律师全部的财产,是巴黎一处最好的房产,在大街上坐落在和平大街和路易大帝街之间,是一八三四年预备结婚的时候买进的。原主在大街与横街上盖了两所大屋子,两所中间,在小花园与院子之间,另外有幢精致的住宅,还是当年巍峨宏丽的韦纳伊府第的遗迹。小于洛,对克勒韦尔小姐的陪嫁有了把握之后,出到一百万价钱把这批漂亮的产业标买下来,当时先付五十万。他自己用了住宅的底层,满想靠着两所大屋子的租金,按期把屋价付清;可是巴黎房地产的投资虽然靠得住,收益却是又慢又拿不准,还得由那些无法预料的旁的情形来决定。常在外边溜跶的巴黎人一定注意到,路易大帝街与和平大街之间的那一段大街,市面兴得很晚;街道的清除,市容的整饬,好不容易才完成,直到一八四○,做买卖的方才到这一段来布置漂亮的橱窗,摆出钱兑店的黄金,五光十色的时装,和穷奢极侈的商品。虽说克勒韦尔给了女儿二十万(那时他觉得这门亲是高攀的,而且男爵还没有抢掉他的约瑟法);虽然维克托兰七年之中又付了二十万;可是因为儿子孝顺父亲的关系,屋子的债务还有五十万。幸亏房租的不断上涨,地段的优越,使两所大屋子终于显出了它们的价值。房产的投资,过了八年才有出息;在这期间,律师很吃力的付着利息,又付了极小一部分的房价。到这时候,做买卖的自愿出高价来租底层的铺面了,只消能订十八年的租约。楼上住家用的屋子,租金也涨了价;因为商业中心的移动,使交易所与玛德莱娜教堂这一段,从此成为巴黎的政治与金融界的中枢。大臣给他的钱,加上房客预付的租金和小租,把维克托兰的债务减到了二十万。两幢屋子全部出租以后,每年有十万进款。再过两年,小于洛就可以重振家业了。而这两年之间,由于元帅给他的新差事,他的收入增加了一倍。这简直是天赐的粮食。维克托兰把住宅的二层楼全部派给母亲,三层楼给妹子,李斯贝特在三楼也分了两间。这三份人家合成的家庭,在贝姨经管之下,居然能过得去,也没有折辱了名律师的身分。法院里的红人素来是不常久的;以小于洛的出言谨慎、操守方正,各级法院的推事都很相信他;他对案子肯用心研究,不说一句不能证明的话,不滥接案件,替同业很争了一点面子。
男爵夫人对翎毛街的屋子已经嫌恶到万分,因此也愿意人家接她到路易大帝街。由于儿子的费心出力,阿黛莉娜的住处布置得很好;家常琐碎都无须她操心;因为李斯贝特把管家的差事招揽了去,要显显她在玛奈弗太太家表现过的经济手腕。她觉得憔有如此,才能把闷在肚里的怨气压在这份人家头上;自从她所有的希望幻灭之后,她对这些了不起的好人越发火上添油,加深了仇恨。她每个月去看一次瓦莱丽:一方面奥棠丝要她探听文赛斯拉的消息,一方面赛莱斯蒂纳也希望她去察看动静,因为她父亲,公然承认和一个把她婆婆与小姑害得家破人亡的女人发生关系,使她大为担心。不消说得,李斯贝特利用她们姑嫂俩的好奇心,尽量往瓦莱丽家走动。
一年零八个月过去了。这期间,男爵夫人的身子逐渐硬朗,可是神经性的颤抖并没停止。她把自己的职务搅熟了,那些高尚的事使她的痛苦得以排遣,优美的心灵有了寄托。同时,她觉得为了公事在巴黎到处奔走,也是一个寻访丈夫的机会。那时,沃维奈的借据都已收回,于洛男爵的养老金差不多可以解冻了。元帅交托代管的二十万法郎,一年有一万法郎利息,维克托兰拿来抵充了母亲与妹子的用度。阿黛莉娜的六千法郎薪水,加上男爵六千法郎的养老金,不久就可有一万二千法郎的收入,归入母女两人名下。倘没有下列的几点,可怜的太太差不多是幸福了:第一她老是因为男爵漂流在外而牵肠挂肚,在家境好转的情形之下,只希望他回来享福;第二是眼看女儿被遗弃在这儿;最后是李斯贝特无心的给她受些惨酷的打击,把恶魔般的性格发挥得淋漓尽致。
李斯贝特那股历久不衰的潜伏的仇恨,永远有玛奈弗太太在那里推波助澜,仇恨的后果,大可用一八四三年三月初发生的一幕来说明。玛奈弗太太家前后出了两件大事。先是她生了一个短命的孩子,白白到手了两千法郎利息的存款。其次,关于玛奈弗先生,十一个月之前李斯贝特从玛奈弗公馆带回这样的消息:
“今天早上,万恶的瓦莱丽请了毕安训医生,要知道昨晚说她丈夫业已无救的那些医生,是否诊断不错。这位医生说,今天夜里这个丑恶的男人就要魂归地狱。克勒韦尔老头跟玛奈弗太太一同把医生送出大门。哎,亲爱的赛莱斯蒂纳,你父亲为这件好消息,送了五块金洋的诊费。回到客厅,克勒韦尔象一个戏台上跳舞的,把身子腾空,纵了好几下;他抱着那个女的叫道:你到底要做克勒韦尔太太了!……后来女的回去看那个正在痰厥的丈夫,令尊大人就对我说:娶了瓦莱丽,我要当贵族院议员!我要买进一块久已看中的地,在普雷勒地方,德·赛里齐太太想出卖呢。我可以叫做克勒韦尔·德·普雷勒,当塞纳-瓦兹的省参议员兼国会议员。我要生一个儿子!你瞧着吧,我要的事没有一件不成功的!——我说:那么你的女儿呢?——他回答:欧!女儿不过是女儿,而且她太于洛脾气了,瓦莱丽就恨死这批人……我女婿从来不肯到这儿来:干吗他要教训人,一派正经面孔,装做清教徒,慈善家?我对女儿已经有了交代,她母亲的钱都给了她,另外还有二十万法郎!所以我尽可以自由行动。等我结婚的时候,我再决定对女婿女儿的态度,他们怎么来,我就怎么去。要是他们对后母好,我再瞧着办!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恩怨分明的!——他就是这一套胡说八道,姿势象旺多姆柱上的拿破仑雕像!”
《拿破仑法典》规定的寡妇再醮必须孀居十个月的期限,已经过了几天。普雷勒田产已经买进。维克托兰和赛莱斯蒂纳,清早就打发李斯贝特上玛奈弗太太家,打听这位风流寡妇跟新任省参议员的巴黎区长结婚的消息。
赛莱斯蒂纳和奥棠丝同住之后,愈加亲密了,差不多老在一块儿过活。男爵夫人认真负责的性情,把职务特别看重,她整个的献身于慈善事业,几乎天天在十一点与五点之间跑在外边。姑嫂两人,为了共同看护孩子照顾孩子的关系,在家常在一起做活。久而久之,她们俩往往把心中的念头脱口而出,象两姊妹一样,所不同的是一个天生的快活,一个天生的忧郁。美丽、活泼、聪明、年富力强、爱说爱笑,不幸的小姑表面上绝对不象有何心事;幽怨、温柔、静穆、跟理性一样平稳、老是反躬自省,若有所思,嫂子反而象抱着隐痛似的。也许就是这种性格的对比促成了她们热烈的友谊。两位女子都在吸收对方的长处。她们的住宅,当初承造的人是预备自用的,特意留下一百方尺左右的小花园。姑嫂俩坐在园中小亭子里,欣赏着刚抽嫩芽的紫丁香。那点儿春意只有巴黎人才懂得充分领略,他们埋在人海与石壁之间,一年倒有六个月忘记了青翠的草木。
嫂子抱怨丈夫在议会里辜负了这么美好的天气,奥棠丝便回答说:
“赛莱斯蒂纳,我觉得你有福不会享。维克托兰善良得象天使,你有时还要跟他挑眼。”
“亲爱的,男人就喜欢人家挑眼!跟他闹点儿小别扭是表示亲热。要是你可怜的妈妈不是真的难说话,而老是装做难说话,你们决不至于苦到这个田地。”
“李斯贝特还不回来!我真要唱《马尔巴勒》了!”①奥棠丝说,“我恨不得马上知道文赛斯拉的消息!……他靠什么过日子的?一事不干有两年了。”
①《马尔巴勒》,为通俗儿童歌曲,它的复唱句是:“马尔巴勒打仗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最后一节的最后一句是:“他不回来呀!”
“维克托兰告诉我,前天看见他跟那该死的女人在一块,他猜想她故意要他游手好闲……啊!妹子,要是你愿意,你还可以教丈夫回心转意的。”
奥棠丝摇摇头。
“相信我的话,你的处境不久就要受不了的,”赛莱斯蒂纳接着说,“开头是气恼、绝望、愤慨、给了你力量。后来咱们家里遭了大祸,两件丧事,男爵的破产,出事,使你的头脑和心都忙不过来;可是现在过着太平日子,你就不容易忍受生活的空虚;既然要恪守妇道,你只能跟文赛斯拉和好。维克托兰是多么爱你,他也这么想。咱们的情感毕竟拗不过天性!”
“这样没有志气的男人!”高傲的奥棠丝嚷道,“他爱这个女的,因为她养他……难道她也替他还债,嗯?……我的天!我朝朝晚晚想着这个男人的处境!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居然丧尽廉耻……”
“你看看妈妈的榜样吧,我的乖乖……”
赛莱斯蒂纳那种女子,听到了足以说服布列塔尼乡下人那样充分的理由,还是搬出她说过上百次的简单的推理。她脸蛋儿生得呆板、平常、冷冷的,一绺绺浅栗色的头发直僵僵的挂着,她的皮色,她的浑身上下都表示她是一个理性的女子,没有风韵,可是也没有懦弱的成分。她又说:
“妈妈很想跟丢人的丈夫守在一块,安慰他,把他藏在怀里不让旁人看见。她早已在楼上把房间布置好了,仿佛随时可以找着他,把他安顿下来。”
“噢!母亲是了不起的!”奥棠丝回答,“二十六年功夫,她没有一天没有一刻不伟大;可是我没有这种性格……有什么办法!有时我简直跟自己生气。唉,赛莱斯蒂纳,你不知道跟一个下流无耻的人妥协是怎么回事!……”
“还有我父亲呢!”……赛莱斯蒂纳静静的接下去,“毫无问题他走上了你父亲的老路!不错,他比男爵小十岁,做过买卖;可是怎么了局呢?玛奈弗太太把我父亲收拾得服服帖帖,象条狗一样。他的财产,他的念头,都在她掌握之中,而他怎样都不醒悟。我就怕听见婚约公告颁布的消息!你哥哥正在想办法,他认为他的责任应当替社会出气,替家庭报仇,跟这个女的算账。唉,亲爱的奥棠丝,象维克托兰那样的正人君子,象我们这样的心地,对于社会,对于世道人心的险恶,懂得太晚了!好妹子,这是一桩秘密,我告诉你是因为对你有关;可决不能露一点儿口风,无论对李斯贝特,对母亲,对任何人,因为……”
“贝特来了!”奥棠丝说。——“喂,姨母,猎犬街上的地狱怎么啦?”
“消息不好,孩子们。——奥棠丝,你丈夫对那个女人越来越迷了,她呀,老实说,对他真是疯了。——赛莱斯蒂纳,你父亲简直是一个昏君。这且不提,我每隔半个月都要看到一次的;总算我运气,从来不知道男人是什么东西……吓,真是野兽!……五天之后,维克托兰跟你,亲爱的孩子,你们就得不到父亲的财产了!”
“婚约公告已经颁布了吗?……”赛莱斯蒂纳问。
“是呀。我刚才还替你们争呢。这老妖精不是跟另外一个走着一条路吗?我告诉他,要是他肯帮你们度过难关,赎出屋子,你们一定很感激,会招待你们的后母的。”
奥棠丝做了一个大吃一惊的姿势。
“这些维克托兰会考虑的……”赛莱斯蒂纳冷冷的回答。
“你知道区长先生怎么回答我?他说:我要让他们吃点苦。要收服牲口,只有叫它们饿肚子,不给它们睡觉,不给它们吃糖!——哼!于洛男爵还坏不到这个田地!……所以,可怜的孩子们,遗产两字休想了。这么大的家产!你父亲花了三百万买下普雷勒那块地,还剩下三万利息的存款!欧!他是什么都不瞒我的!他还说要买渡船街上的纳瓦兰公馆。玛奈弗太太本人有四万法郎存息。——啊!咱们的好天使来了,你妈妈回来了!……”她听见了车子的声音。
不多一回,男爵夫人果然走下阶沿,向她们走过来。五十五岁,受了多少罪,象发冷发热一样老是打战,阿黛莉娜脸色苍白,有了皱纹,可是还保持苗条的身段,秀美的线条,和天生高贵的气息。看见她的人都说:“她当年一定很美的!”她老是在悲伤,因为不知道丈夫的遭遇,因为有了这片巴黎的水草,安闲幽静的环境,光景快要好转的家庭,而不能使他同享清福。她的风度庄严伟大,象残余的古迹一般。每逢微弱的希望幻灭之下,或是寻访不遇之后,她总是愁眉不展,叫儿女们看了难受。这天早上,男爵夫人是抱着希望出去的,所以大家更焦急的盼望她回来。于洛一手提拔的一个老部下,现在当着军需官的,说曾经在昂必居喜剧院看见他和一个姿色绝艳的女人在一起。这天,阿黛莉娜便去拜访韦尼埃男爵。他承认的确见过他的老上司,在戏院里对那个女人的态度,似乎他们已经有了同居关系。但是他告诉男爵夫人,说她丈夫为了躲避他,没有等戏散场就走了;最后又补一句:“他仿佛过着家庭生活,看他的衣着,他手头并不宽裕。”
“怎么呢?”三位女子一看见男爵夫人都问。
“于洛的确在巴黎,”阿黛莉娜回答;“知道他靠近着我们,我已经有一点安慰了。”
等到阿黛莉娜把她和韦尼埃男爵的谈话叙述完毕,贝特就说:
“他老脾气没有改!大概又搅上了什么女工。可是哪儿来的钱呢?我敢打赌,他一定在向从前的情妇要钱,向珍妮·卡迪讷或是约瑟法……”
男爵夫人一刻不停的神经抽搐,这时抽得更凶了;她抹了抹眼泪,不胜痛苦的望着天。
“我不信一个二级‘荣誉勋位’获得者会无耻到这个地步,”她说。
“为了作乐,他什么事都做得出!”贝特回答,“偷过了政府的钱,他会偷私人的,甚至于谋财害命都难说……”
“噢!贝特,”男爵夫人叫道,“别说这种话好不好?”
这时路易丝走到她们身边,于洛的两个孙子和小文赛垫拉也一齐跑了来,瞧瞧祖母袋里可有糖果。
“什么事,路易丝?”
“有一个男人要看斐歇尔小姐。”
“怎么样的男人?”李斯贝特问。
“小姐,他穿得破破烂烂,身上粘着羽绒,好象是做斯了的,鼻子通红,身上全是酒味儿……这种人一个星期也不做床半星期工的。”
这番不大体面的描写,使贝特急急忙忙跑到路易大帝街那边的院子里,看见一个人抽着烟斗,厚厚的烟垢显见他是一个老烟鬼。
“沙尔丹老头,干吗你上这儿来?”她说。“约好每个月还一个星期六,你到儒依犬街玛奈弗公馆门口等的;我在那里等了你五小时,你没有去!……”
“我去了,好小姐!可是飞心街上学者咖啡馆有一局弹子比赛。各有各的嗜好呀。我的嗜好是打弹子。要不我吃饭在不是银刀银叉的!嗳,你明白这个就得啦!”他一边说一边第裤子腰袋里找一张纸,“打了弹子就得喝几杯……世界上的好东西总带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儿,教你破财。你的命令我是知道的,可是老头儿实在过不去啦,我只能闯到禁区来了……要是咱们的羽绒货真价实,我也不用来找你啦;可是里面还掺旁的东西!老天爷并不象大家说的那么公道,他有他的偏心,也难怪,那是他的权利。这儿是你令亲的笔迹,吓,他真是床垫的好朋友,喜欢睡觉……这是他大人的公文哪。”
沙尔丹老头用右手大拇指在空中绕来绕去,乱划一阵。
李斯贝特根本不听他的话,看了看纸上写的两行字:“亲爱的小姨,救救我!请你立刻给我三百法郎。——埃克托。”
“他要这么多钱干吗?”
“房东呀!”沙尔丹老头回答,他老在那儿用手划圈子。
“再有我儿子从阿尔及利亚回来了,经过西班牙,巴约讷……他这一回竟是破例,什么都没拿;因为他是一个老犯呢,我的儿子。有什么办法!他要吃饭呀,可是咱们借给他的钱,他会还的。他想找个出钱不管事的老板让他开铺子;他有的是办法,将来一定会抖起来的……”
“一定会坐牢!”李斯贝特回答,“他是害死我叔叔的凶手!
我不会忘了他的。”
“他!他连杀只鸡都不敢的,好小姐!”
“得了,三百法郎拿去吧,”李斯贝特从荷包里掏出十五块金洋,“替我走,永远不准再上这儿来!”
她把奥兰省仓库主任的父亲一直送到大门口,然后指着喝醉的老人交代门房;
“这个人要是再来,你别让他进门,告诉他我不在这儿。他要问到小于洛先生或是男爵夫人是不是住这里,你回答说根本不认识这些人……”
“是,小姐。”
“要是你不留神出了事,小心你的饭碗!”老姑娘咬着门房的耳朵。这时律师刚从外面回来,她招呼他说:
“喂,姨甥,有件倒霉事儿等着你啊。”
“什么事?”
“几天之内,玛奈弗太太要做你太太的后母了。”
“咱们等着瞧吧!”维克托兰回答。
六个月以来,李斯贝特按月给于洛男爵一份小小的津贴,她的保护人现在受她保护了。她知道他住的地方,把阿黛莉娜的流泪当做享受,一看到她快活,存着希望,她就象刚才那样插一句:“等着吧,报上的法院消息早晚要有姊夫的名字!”这等地方,象从前一样她报复得太狠了,使维克托兰有了提防。他决意要把李斯贝特不断的冷箭,和闹得他家破人亡的那个女妖彻底解决。知道玛奈弗太太行事的维桑布尔亲王,对律师私下的布置表示全力支持;以内阁首相的身分,他当然是不露痕迹的,答应教警察当局暗中点醒克勒韦尔,不让那恶魔似的娼妓再把一笔巨大的家财吞下去;为了于洛元帅的死和参议官的身败名裂,亲王是决不肯饶赦那个女人的。
李斯贝特说的“他在向从前的情妇要钱”那句话,使男爵夫人想了整整一夜。本来光是猜疑男爵有那种卑鄙的行为,她就认为是侮辱;结果却象没有希望的病人相信走方郎中,象陷入了十八层地狱的人,也好似淹在水里的人抓着浮木当做缆绳一样,她竟相信了贝特的话,决意向那些万恶的女人去求救了。第二天早上,也不跟孩子们商量,也不对谁露一句口风,她径自跑到歌剧院首席歌女约瑟法·弥拉小姐家,把她象燃火那样亮着的一点儿希望,不问是虚是实,去求一个水落石出。正午时分,有名的歌唱家看见老妈子递进一张于洛男爵夫人的名片,说客人在门口等着,问小姐能不能见她。
“屋子收拾好了没有?”
“收拾好了,小姐。”
“花换过没有?”
“换过了,小姐。”
“吩咐再去瞧一眼,屋子里不能有一点儿马虎,瞧过了再把客人请进去。你们对她都得特别恭敬。你回来再替我穿衣,我要打扮得了不得的好看!”
说罢她去照了照大镜子。
“让我穿扮起来!”她对自己说,“魔道总得全副武装,才好跟正道斗法!可怜的女人!她来找我干什么呢?……倒有点儿慌,要我去见:
无边的苦海,伟大的牺牲者!……
她唱完了这句有名的歌,①老妈子进来了。
①意大利剧作家萨昔尼(1740—1786)所作歌剧《俄狄甫斯在科洛纳》中的歌词。
“小姐,那位太太在发抖……”
“拿橘花汁给她,还有朗姆酒,热汤……”
“都送去了,她都不要,说是老毛病,神经受了伤……”
“你请她坐在哪儿?”
“大客厅里。”
“快一点,孩子!来,拿出我最好看的软鞋、比茹绣的衣衫、还有全套的花边。替我好好梳一个头,要女人都看了出奇……这位夫人的角色正好跟我的相反!去告诉这位夫人……(她的确是一位尊贵的夫人,呃,还不止是尊贵,而且你永远学不到的:她的祷告可以叫炼狱里的灵魂升天堂!)告诉她说我在床上正在起来,昨晚登了台……”
男爵夫人被请进约瑟法的大客厅,虽然等了好大半个钟头,根本不觉得自己在等。这间客厅,从约瑟法搬进来之后已经全部换新过,四壁糊着红色与金色的绸。从前王爷们铺张在小公馆里的奢华,从多少残余的遗迹上看,那些屋子被称为销金窟的确是名不虚传的。眼前这四间屋子,除了王爷式的排场再加上近代设备,越发布置得尽善尽美了,室内温和的空气,是由看不见进出口的暖气炉管制的。男爵夫人头晕眼花,不胜惊异的把艺术品一样一样看过来。她这才明白,在欢乐与浮华的洪炉中,巨大的家业是如何熔化的。她二十六年来的生活环境,所有的豪华仅仅是帝政时代的一点儿陈迹,她看惯花色黯澹的地毯,金色褪尽的铜雕,跟她的心一样残破的丝织品,如今看到了骄奢淫逸的效果,才体会到骄奢淫逸的魔力。一个人不能不爱那些美妙的东西,珍奇的创作,都是无名的大艺术家共同的结晶,那些出品不但使巴黎成为今日的巴黎,而且风行全欧洲。在此,令人惊异的是所有一切都是独一无二的精品。模型给毁掉了,大大小小的雕像,陈设,都成了天下无双的孤本。这是现代奢华的极致。两千个殷实的暴发户,只知道把充斥市肆的珍宝拿回家去摆阔;殊不知收藏的要没有这一类俗滥的东西,才是真正的豪华,才表明你是现代的王侯,在巴黎天空当令的明星。看到大木花坛里尽是外国的奇葩异卉,花坛本身又镶满布勒作风的古铜雕刻,男爵夫人想到尾子里所能包藏的财富,简直骇呆了。这个感触,自然而然反映到销金窟所供养的人物身上。勃里杜画的约瑟法·弥拉的肖像,就挂在隔壁的小客厅里;阿黛莉娜却在想象中认为她一定象有名的玛利勃朗,是个天才的歌唱家,一个真正的交际花。想到这儿,她有点后悔,觉得不应该来的。但是她的动机是一股那么强烈那么自然的情感,那么不假思索的热诚,使她又鼓足了勇气,预备应付这次会面。同时她也想满足她心痒难熬的好奇心,研究一下这等女人的魔力,能从吝啬的巴黎地层中榨出这么些黄金的魔力。男爵夫人把自己打量了一番,看看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场面中是否不至于显得寒伧。她的丝绒衣衫穿得很齐整,配着细致的挑花领;同样颜色的丝绒帽子对她也很合适。看到自己的尊严还不下于王后,在憔悴衰老中依然是王后,她觉得苦难的伟大也敌得过才具的伟大。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之后,她终于见到了约瑟法。歌唱家很象意大利画家阿洛里笔下的朱迪特①,挂在皮蒂大厦②大客厅门边,见过的人都忘不了的:同样豪迈的姿态,同样庄严的脸相,卷曲的黑头发没有一点儿装饰品,身上穿着一袭黄地百花绣衣,跟阿洛里画上那个不朽的女英雄所穿的金银铺绣的服装,完全一样。
①阿洛里(1577—1621),意大利佛罗伦萨画家。《朱迪特》是其名作之一。
②皮蒂大厦,在今意大利佛罗伦萨,藏有古代名画极多。
“男爵夫人,你赏光到这儿来,真使我惭愧到了万分,”歌唱家决意要好好扮一下贵妇人的角色。
她亲自推过一张全部花绸面的沙发让给客人,自己只拣一张折椅坐下。她看出这位夫人当年的美貌,那种一刻不停的发抖、一动感情就变成抽搐的情形,引起了她的同情。于洛和克勒韦尔,从前对她形容过这位圣徒的生活,现在她一眼之间就体会到了;于是她不但放弃了抗争的念头,并且对她心领神会到的这种伟大,肃然起敬。淫娃荡妇所取笑的,正是这个大艺术家景仰的。
“小姐,我是给绝望逼得来的,我顾不得体统……”
约瑟法的表情使男爵夫人觉得说错了话,把她寄托全部希望的人得罪了,便望着她不敢再说。这副央求的目光,把约瑟法眼中的火焰熄了下去,慢慢的露出了笑容。两人多少难堪的隐情,就这样心照不宣的表白过了。
“于洛先生离开家庭已经有两年,虽然我知道他在巴黎,却不知他住在哪儿,”男爵夫人声音颤动的说,“我做了一个梦,使我想到一个也许是荒唐的念头,以为你会关心于洛,要是你能使我重新跟他见面,噢!小姐,我在世一天,一定为你祈祷一天……”
歌唱家不曾回答,两颗眼泪先在眼眶里打转。
“夫人,”她的语气卑恭到极点,“我没有认识你的时候就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可是现在,从你身上,我不胜幸运的见到了贤德在世界上最伟大的代表,才明白我的罪孽是多么深重,我真心的忏悔;请你相信,我要尽我的力量补赎我的罪过!……”
她拿了男爵夫人的手,不让她撑拒,恭恭敬敬的亲了一下,甚至把腿也弯了一弯。然后象扮演玛蒂尔德①进场时的神气,她气概非凡的站起来,打了铃。
①玛蒂尔德,罗西尼的歌剧《威廉·退尔》中的女主角。
“你,”她吩咐当差的,“赶快骑了马,到圣莫神殿街去把小比茹找来。替她雇一辆车,多给点儿钱给马夫,要他赶一赶。一分钟都不许耽误,要不,小心你的饭碗。”
说罢她回来对男爵夫人说:
“夫人,请你原谅。我一找到埃鲁维尔公爵做后台,马上把男爵打发掉,因为他为我快要倾家荡产了。除此以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干戏剧的初出茅庐,都得有后台。我们的薪水还不够我们一半的开支,所以得找些临时丈夫……我并不希罕于洛先生,是他使我离开一个有钱人,一个虚荣的冤大头的。要不然,克勒韦尔老头会正式娶我。”
“他跟我说过的,”男爵夫人插了一句嘴。
“啊,你瞧,夫人!要是克勒韦尔的事成了,我正式嫁了人,现在也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了!”
“小姐,你有你的苦衷,上帝会原谅的。我非但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这番倒是来向你求情的。”
“夫人,我供给男爵的生活费,快有三年了……”
“你!……”男爵夫人嚷着,眼泪都涌了上来,“啊!我怎么报答你呢?我只能够祈祷……”
“对了,是我……还有埃鲁维尔公爵,他是一个热心人,真正的贵族……”
然后约瑟法把图尔老头如何安家如何结婚的事说了一遍。
“这样说来,小姐,靠了你的帮助,我丈夫并没有吃苦喽?”
“我们一切都替他安排好的,夫人。”
“现在他在哪儿呢?”
“六个月以前,公爵告诉我,男爵把公证人那边的八千法郎支完了;公证人只知道他叫图尔,那笔款子是每隔三个月分批给的。从此我跟公爵都没有听到男爵的消息。我们这般人又忙又乱,没有功夫去打听图尔老头。碰巧六个月以来,比茹,那个替我绣花的女工,他的……怎么说呢?”
“他的情妇,”男爵夫人接口道。
“他的情妇,”约瑟法跟着说,“没有上这儿来。奥林普·比茹很可能已经离了婚。我们这一区,离婚的事是常有的。”
约瑟法起身把花坛中名贵的鲜花摘了几朵,扎成一个美妙的花球献给男爵夫人。真的,男爵夫人简直不觉得在那里等待。好象一般的人把天才当做三头六臂的怪物,吃喝、走路、说话都跟旁人不同似的,阿黛莉娜也预备看到一个迷人的约瑟法,歌唱家的约瑟法,又机灵又多情的荡妇;却不料见到的竟是一个安详稳重的女子,高雅、大方、朴素、因为象她那种女演员知道自己在晚上才是王后;不但如此,她还在目光、举动、态度之间,对贤德的女子,对赞美诗中所谓的痛苦的圣母,表示充分的敬意,用鲜花来放在她的伤口上,有如意大利的风俗把花供奉圣母像一样。
过了半个钟点,当差的回来报告:“太太,比茹的妈妈已经在路上了;可是奥林普那小姑娘没有在。您的绣花工人高升了,结了婚……”
“跟人同居了吗?……”约瑟法问。
“不,太太,正式结婚了。她做了一个大铺子的老板娘,丈夫开着很大的时装店,做到上百万生意,在意大利人大街上;她把原来的绣作铺丢给了姊姊跟母亲。此刻她是葛勒努维尔太太了。那个大商人……”
“又是一个克勒韦尔!”
“是的,太太。他在婚书上给了比茹小姐三万法郎利息的存款。听说她姊姊也要嫁一个有钱的肉铺老板。”
“你的事恐怕糟了,”歌唱家对男爵夫人说,“男爵已经不在我原先安插他的地方。”
十分钟后,当差的通报说比茹太太来了。约瑟法为谨慎起见,请男爵夫人坐到小客厅去,把门拉上了,说:
“她见了你要胆小的。一猜到你跟这件事有关,她就不肯说老实话,还是让我来盘问她。你躲在这儿,句句话都听得见。这套戏,人生中跟舞台上都是常演的。”
“喂,比茹妈妈,你们可是得意啦?……你女儿运道倒不差!”
比茹妈妈穿着杂色方格花呢衣衫,好似星期日打扮的门房。
“唉!得意!……女儿给我一百法郎一月,她自己可是车子进车子出的,饭桌上都是银器,有了一百万家私!……照理奥林普不该再要我辛苦了。活了这把年纪还得做活!……
这算是对我好吗?”
“你把她生得这么漂亮,她不应该不孝顺你,”约瑟法接着说;“可是她干吗不来看我呢?是我提拔她过的好日子,把她配给我的叔叔的……”
“是啊,太太,那个图尔老头!……可是他年纪真大,身子也不行啦……”
“你们怎么打发他的呢?他还在你们家吗?……比茹不应该离开他的,现在他发了大财,有几百万呢……”
“哎唷,我的老天爷!她对他不老实的时候,我们就是这么说的。可怜的老头儿,人真和气。啊,她把他搅得七荤八素!奥林普后来变坏了,太太!”
“怎么的呢?”
“太太,你别生气。她认得一个在戏院里当啦啦队的,圣马尔索城根一个老床垫工人的侄孙。那个光棍,象所有的小白脸,说穿了便是婊子掮客!他是神庙街上的红人,在那里推销新出笼的货色,照他说来是给新出道的女戏子找门路。他一天到晚好吃懒做,天生的喜欢打弹子,喝老酒。‘这不是一桩行业呐!’我对奥林普说。”
“可惜倒真是一桩行业,”约瑟法说。
“奥林普给这小子迷昏了头,他呀,太太,来往的全是不三不四的人,有一回在咖啡店里跟做贼的给一块儿抓去了,可是啦啦队的头目勃罗拉把他保了出来。那小子戴着金耳环,一事不做的鬼混,就吃那些为小白脸发疯的女人!图尔先生给我们小丫头的钱,全给他吃光了。铺子给搅得一塌糊涂。绣花挣来的钱,都在弹子台上送掉。唉,太太,那小子有个漂亮妹妹,跟他差不多的行业,没有出息的,在大学区里鬼混。”
“茅庐游乐场的一个私娼罗,”约瑟法插了一句。
“对啦,太太。所以伊达摩,那小子姓沙尔丹,绰号叫伊达摩,认为你叔叔的钱还不止表面上那一些;把他妹子埃洛迪(他给她起了一个戏子的名字),不让我女儿有一点疑心,送到我们工场里做工;哎唷!老天爷!她跑来搅得七颠八倒,把所有的女孩子全教坏了,一个个变了老油子……她千方百计勾上了图尔老头,把他拐到不知哪儿去了。这一下,我们可受累啦。老头儿丢下一大批债,至今我们还没有能还清,可是这个归我女儿去对付了……等到伊达摩替妹子把老头儿拐走之后,他就丢掉了我女儿,去姘一个杂耍戏院里挂头牌的小姑娘……这样以后我女儿就攀了亲,让我慢慢说给你听吧……”
“你可知道那个做床垫的住在哪儿?”约瑟法问。
“沙尔丹老头吗?他这种人哪有住的地方?从早上六点钟起就喝醉了,一个月只做一个床垫,成天躲在下等咖啡店里打野鸡……”
“怎么,打野鸡?……他倒是了不得的老公鸡!”
“你不懂,太太;那是打弹子赌钱的玩意儿;他一天赢上三四场,赢了钱就去喝老酒……”
“嘿!喝野鸡的奶!”约瑟法接口说,“可是伊达摩是在大街上当差的,可以叫我的朋友勃罗拉找他。”
“那我不知道,太太。这些事已经有六个月了。伊达摩这种料应该送公堂,送默伦,①以后哪……哼!……”
“以后哪,送草地!”②
①指默伦中央监狱。
②囚犯黑话,指苦役监。
“啊!太太什么话都懂,”比茹妈妈笑道,“要是我女儿不认得这家伙,她……她……可是老实说,她运道不错;葛勒努维尔先生真喜欢她,居然把她娶了去……”
“这头亲事怎么成功的?”
“倒是奥林普一气气出来的,太太。自从那个挂头牌的女戏子把她的小白脸拐走以后,她跑去揍了她一顿,喝!左右开弓给了她多少嘴巴!……她又丢了多么疼她的图尔老头,简直不想再跟男人打交道了。那时葛勒努维尔先生照顾我们一笔大生意,每季定绣两百条缎子披肩;他想安慰她;可是不管他是真是假,我女儿说除非上教堂上区政府,旁的话都不用提。她老是这么说:‘我要规规矩矩做人,要不我就完啦!’她竟拿定主意。葛勒努维尔居然答应娶她,只要她跟我们断绝往来,我们也答应了……”
“当然是得了一笔钱啰?……”聪明的约瑟法说。
“是的,太太,一万法郎,另外给我父亲一笔存款,他已经不能做活了。”
“我当初托你女儿好好的服侍图尔老头,她却把他丢在泥洼里!真是不应该。从此我再也不关切人了!你瞧,做好事落得这样一个收场!……哼,真的,发善心也得先打过算盘。至少,出了乱子,奥林普也该来告诉我一声!要是从今天起,你半个月内能找到图尔老头,我给你一千法郎赏金……”
“那可不容易,我的好太太。不过一千法郎有多少个五法郎的大钱哟,我要想法来得你这笔赏金……”
“好吧,再见,比茹太太。”
走进小客厅,歌唱家发觉于洛太太完全晕过去了;但她虽然失去知觉,神经性的抽搐还在那里使她发抖,跟一条蛇斩了几段还在牵动一样。什么盐呀,冷水呀,所有的方法都用到了,男爵夫人才恢复了生命,或者不如说恢复了痛苦的知觉。
男爵夫人醒来认出了歌唱家,看到没有旁人在场,便说:
“啊!小姐,他堕落到什么地步啊!……”
“耐着点吧,夫人,”约瑟法端了一个垫褥坐在男爵夫人脚下,吻着她的手;“我们会找到他的;要是他掉入了泥洼,给他洗个澡就行了。相信我,一个有教育的人,只是衣衫的问题……让我来补赎我的罪过吧。既然你跑到这儿来,足见不论你丈夫行为怎么样,你还是爱他的……唉!可怜的人!他真喜欢女人……老实说,你要能有那么一点点儿我们的花腔,他或者不至于搅了一个又一个;因为那样你可以对丈夫成为一个包罗万象的女人,那就是我们的本领。政府很应该替良家妇女办一个训练班。可是所有的政府都扭扭捏捏的怕事得很!……领导政府的男人是受我们领导的!我真替老百姓叫屈!……哦,现在得帮你忙,不是打哈哈的时候……夫人,放心吧,你回去,别操心啦。我一定把你的埃克托给找回来,跟他三十年前一个样儿。”
“噢!小姐,我们去找那位葛勒努维尔太太吧!”男爵夫人说,“她应该知道一些消息;也许今天就可以找到于洛先生,立刻使他脱离苦难,羞辱……”
“夫人,承你瞧得起我来看我,我是永远感激的,所以我不愿让一个当歌女的约瑟法,埃鲁维尔公爵的情妇,跟一个最美、最圣洁、大贤大德的人物站在一起。我太尊敬你了,决不肯在众人面前和你并肩出现。这不是虚情假意的恭顺,而是我真正的敬意。夫人,见到了你,我后悔不曾走你的路,虽然那是遍地荆棘的路!可是有什么办法!我是献身于艺术的,正如你的献身于德行……”
“可怜的孩子!”男爵夫人虽在痛苦之中也给她引起了同情心,“我要为你祈祷。社会需要娱乐,你是社会的牺牲品。到老年的时候,你应当忏悔……你可以得到赦免,要是上帝肯听一个……”
“一个殉道者的祈祷,夫人,”约瑟法恭恭敬敬吻着男爵夫人的衣角。
阿黛莉娜抓住歌唱家的手,拉她过去亲了亲她的额角。歌唱家快活得红着脸,一直把男爵夫人送上车子。
“这位太太一定是个做善事的,”当差的对老妈子说,“她对谁都没有这样的礼数,连对她的好朋友珍妮·卡迪讷太太也没有。”
“夫人,你等几天吧,”约瑟法说,“你一定会找到他,要不然我也不认我祖宗的上帝了;你知道,一个犹太女子说这种话,就是保证你一定成功。”
当男爵夫人走进约瑟法家的时候,维克托兰在办公室里接见一位年纪约有七十五岁的老婆子。她求见名律师的时候,竟提到公安处长那个骇人的名字。当差的通报:
“圣埃斯泰夫太太!”
“这是我的一个绰号,”她一边坐下一边说。
维克托兰一看见这个奇丑的老妇,不由得凉了半截。虽然穿着华丽,她那张又扁又白、青筋暴突、全是丑恶的皱纹的脸,杀气腾腾,着实教人害怕。大革命的巨头马拉①,倘使是女人而活到这个年纪,就该象圣埃斯泰夫一样,成为恐怖的化身。②阴险的老婆子,发亮的小眼睛有股老虎般的杀性。臃肿的鼻子、椭圆形的大鼻孔,象两个窟窿在那里喷出地狱的火焰,又好似鹰鸷一类的鸟喙。凶相毕露的低额角,便是阴谋诡计的中心。脸上所有凹陷的部分,东一处西一处的长着长汗毛,显出那种蛮干到底的性格。凡是见到这女人的,都会觉得画家对于魔鬼靡非斯特③的脸,还没有画到家。
“亲爱的先生,”她说话之间带着倚老卖老的口吻,“我已经多年不管闲事了。这次来帮你忙是看在我的侄子面上,我对他比对儿子还要喜欢……可是,警察总监听到内阁首相咬着耳朵嘱咐了两句之后,为你的问题跟夏皮佐先生商量过,认为这一类事,警察局绝对不能出面。他们把事情交给我侄儿,让他全权办理;可是我侄儿在这方面只能做个参谋,不能给自己惹是招非……”
“那么你就是他④的姑母了?”
“你猜着了。这也是我得意的事,因为他是我的徒弟,拜了门就满师的徒弟……我们把你的案子推敲过了,掂过分量了……要是你的烦恼能统统摆脱,你愿不愿意花三万法郎?我替你把事做得干干净净!你可以事后付款……”
①十八世纪法国大革命中激进派的领袖。
②此处恐怖二字指大革命的恐怖时期。
③《浮士德》中的魔鬼。靡非斯特意为“憎恨光明的人”。
④指雅克·柯冷,即伏脱冷。
“那些角色你都知道了吗?”
“不,亲爱的先生,我就是等你的情报。人家只告诉我们:‘有个老糊涂落在一个寡妇手里。那个二十五岁的寡妇,拐骗的手段很高,已经从两个家长身上刮了四万法郎利息的存款。现在她要嫁给一个六十一岁的老头儿,好吞下一笔八万利息的家财。她要把一份规规矩矩的人家败光,把这笔大家财送给什么姘夫的孩子,因为她很快会把老头儿干掉的……’就是这样的案子。”
“一点不错!”维克托兰说,“我的岳父克勒韦尔先生……”
“从前做花粉生意的,现在当了区长。我就住在他区里,出面叫努里松太太。”
“对方是玛奈弗太太。”
“我不知道这个人;可是三天之内,她有几件衬衫我都背得出。”
“你能不能阻止这头亲事?”律师问。
“到什么阶段了?”
“到了第二次婚约公告。”
“那得把女的绑走。咱们今天是星期日,只剩三天了,他们下星期三就要结婚,来不及了!可是我们可以把她干掉……”
听到若无其事说出的这句话,维克托兰这个规矩人直跳起来。
“谋杀!……”他说。“可是你们怎么下手呢?”
“嘿,先生,我们替天行道已经有四十年了,”她回答的神气高傲得不得了,“我们在巴黎爱怎办就怎办。哼,多少人家,而且是圣日耳曼区的,都对我说出了他们的秘密!多少婚姻由我撮合,由我拆散,我撕掉了多少遗嘱,救过多少人的名誉!”她又指了指脑袋:“这里面装着无数的秘密,替我挣了一份三万六千法郎存息的家业;你呀,你也要变做我的一头羔羊。要是肯说出办法来,我还成其为我吗?我就是干!大律师,告诉你,将来的事全是偶巧,你良心上用不着有一点儿疙瘩。你好似医好了梦游病;个把月之后,大家以为一切都是天意。”
维克托兰出了一身冷汗。即使看到一个刽子手,也没有象这个大言不惭,功架十足的苦役监坯子那样教他毛骨悚然。
她穿着酒糟色的衣衫,他几乎以为是件血衣。
“太太,倘使事情成功要送掉人家的性命,或是牵涉到刑事罪名,我就不敢接受你老经验的帮助。”
“亲爱的先生,你真是一个大孩子!你又要保持自己的清白,又要希望把敌人打倒。”
维克托兰摇摇头。
“是的,你要这个玛奈弗太太吐出她嘴里的肥肉!老虎啣着牛肉,要它放下,我问你怎么办?你打算摩着它的肩背叫:猫咪啊!猫咪啊!是不是?……你这是不通的。你叫人家厮杀,却不许有死伤!好吧,既然你非要良心平安,我就送你一个良心平安吧。凡是规矩人,总免不了假仁假义的脾气!你等着吧,三个月之内,有个穷苦的教士,来向你募四万法郎的捐,重修近东沙漠中一座残废的修道院。要是你认为结果满意,你就把四万法郎交给他。反正你得了遗产还得送一笔大大的捐税给国库!跟你到手的数目相比,那笔钱也算不得什么。”
她站起来,露出一双胖肉拥在缎子鞋外面的大脚,堆着笑容,行着礼告辞了。
“魔鬼还有一个姊妹呢,”维克托兰一边站起一边想。
他送走了这个丑恶可怕的陌生女人,仿佛从间谍窠里找出来的,也仿佛是神话剧中仙女的棍子一挥,从舞台底下钻出来的妖魔。维克托兰在法院里办完公,跑去见警察总署一个最重要的司长夏皮佐先生,打听陌生女人的来历。一看到夏皮佐办公室里没有旁人,维克托兰·于洛就谢谢他的帮忙:
“你派来看我的老婆子,在罪恶的观点上,真可以代表巴黎。”
夏皮佐摘下眼镜望文件上一放,好不诧异的望着律师:
“我派人去看你,决不会事先不通知你,不给他一个介绍的字条。”
“那么也许是总监……”
“我想不是的,”夏皮佐说,“最近一次维桑布尔亲王在内政大臣家吃饭,跟总监提到你的情形,一个很糟糕的局面,问他能不能大力帮忙。看到亲王对这件家务纠纷那么痛心,总监也很关切,跟我商量过这个问题。我们这衙门一向受人攻击,可是一向是对社会有功的;自从现任总监接手之后,他一开场便决心不过问人家的家事。原则上、道德上,他是对的;事实上他可是错了。在我服务的四十五年中,一七九九到一八一五之间,警务机关的确为多少家庭出过力。从一八二○以后,报纸跟立宪政府把我们的基本条件完全改变了。所以,我的意思是不再预闻这一类的事,承总监瞧得起我,居然接受了这个意见。公安处长当我的面得到命令,不能采取行动;要是他深入去看你,我要责备他的。这种情形,他可能受到撤职处分。大家随随便便的说一句:‘教警察去办呀!’警察!警察!可是大律师,我告诉你,元帅、大臣,都不知道警察是怎么回事。知道的只有警察自己。那些王上,拿破仑,路易十八,只知道他们的事;我们的事只有富歇、勒努瓦、德·萨蒂讷①,跟几个有头脑的总监才明白……现在,一切都变了。我们给降低了,解除了武装!多少私人的苦难在抬头,在我是只消一点儿独断的权力就可消弭了的!……就是那些限制我们权力的人,有朝一日象你一样,遇到某些伤天害理的事,应当象扫垃圾似的扫掉的时候,恐怕也要想起我们了。在政治上,为了公众的安全,警察要负责防范一切;可是家庭,那是神圣的。有什么谋害王上的计划,我得不顾一切去破案去预防!我要使一座屋子的墙壁变成透明的;可是插足到家庭中去,干预私人的利益,那万万不能,至少在我任内,因为我怕……”
①以上提到的,都是大革命前后的法国警察总监。
“怕什么?”
“怕新闻界!告诉你这位中间偏左的议员先生。”
“那我怎么办呢?”小于洛停了一会又说。
“哎!你们说是家务!好啦,话不是说完了吗?你们爱怎办就怎办;要我帮忙,要警察替私人的情欲跟利益做工具,那怎么行?……你知道,我们前任的公安处长,就是为了这个,受到无可避免的迫害,虽然法官们认为这种迫害不合法。从前,比比-吕潘用警察替私人当差。对社会,这是非常危险的!凭他的神通,那家伙可能作威作福,执掌生杀大权……”
“可是在我的地位?……”于洛说。
“噢!你靠出主意吃饭的人跟我要主意!得啦,大律师,你简直开我玩笑啦。”
于洛向司长告辞,并没看到对方起身送他的时候,微微耸了耸肩膀。
“这样的人还想当政治家!”夏皮佐想着,重新拿起他的公事。
维克托兰回到家里,满肚子的惶惑,对谁都不能说。吃晚饭时,男爵夫人高高兴兴向儿女们报告,说一个月之内他们的父亲可以回来享福,安安静静在家庭中消度余年了。
“啊!只要能看到男爵回家,我拿出三千法郎的利息都愿意的!”李斯贝特叫道,“可是,阿黛莉娜,千万别把这样的喜事拿得太稳,告诉你!”
“贝姨说得不错,”赛莱斯蒂纳说,“亲爱的妈妈,先看事情怎么发展。”
男爵夫人抱着一腔热忱,一肚子希望,说出访问约瑟法的经过,觉得那些可怜的女人尽管享福,实际上是不幸的;她又提到床垫工沙尔丹老头,奥兰省仓库主任的父亲,表示她的希望并不虚空。
第二天早上七点,李斯贝特雇了一辆马车到图尔内勒河滨道,在普瓦西街转角教车子停下,吩咐马夫说:
“你到贝纳丹街七号去一趟,那是一幢只有甬道没有门房的屋子。你走上五层楼,靠左手的门上有个牌子写着:沙尔丹小姐,专修花边开司米。你打铃,说要找骑士。人家回答你:他出去了。你就说:我知道,请你们去找他来,他的女佣人在河滨道上马车里等他……”
二十分钟后,一个好象有八十岁的老头儿,头发全白,鼻子冻得通红,苍白的脸上皱纹多得象个老婆子,穿着粗布软鞋,秃毛的阿尔帕卡呢大氅,伛着背,不戴勋饰,毛线衫的袖口伸在外边,衬衫的颜色黄得不清不白,拖着沉重的步子,鬼鬼祟崇望了望马车,认出了李斯贝特,走到车门旁边。
“啊!亲爱的姊夫,你瞧你落到什么地步!”
“埃洛迪把我什么都搜括光了!”于洛男爵说,“沙尔丹这家人全是该死的坏蛋……”
“你愿不愿意回家?”
“噢!不,不;我想上美洲去……”
“阿黛莉娜已经找到你的线索……”
“啊!要是有人替我还债的话,”男爵的神气很不放心,“萨玛农要告我呢。”
“我们还没料清你的宿债,你儿子还欠着十万法郎……”
“可怜的孩子!”
“你的养老金还要七八个月才好赎出……你要愿意等,我这儿有两千法郎!”
男爵伸出手来,急不及待的样子简直可怕。
“给我吧,李斯贝特!上帝保佑你!给我吧,我有个地方好躲!”
“可是你得告诉我呀,老怪物!”
“行。我可以等这八个月。我发现了一个小天使,性情很好,非常天真,年纪很小,还没有学坏。”
“别忘了法庭哪,”李斯贝特只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于洛上公堂。
“告诉你,那是在夏罗讷街!那个区域是出什么乱子都不希奇的。放心,人家永远找不到我的。贝特,我改名叫做托雷克老头,冒充细木工出身;小姑娘喜欢我,我也再不让人家摆布了。”
“哼!摆布得够了!”李斯贝特瞧了瞧他的大氅,“要不要我带你去,姊夫?”
男爵上了车,就此不告而别的把埃洛迪丢在那里,好象一部看过的旧小说似的。
半小时功夫,于洛对李斯贝特只讲着阿塔拉·于第西那小姑娘,因为他已经染上那种断送老年人的恶癖。到了圣安东城关,夏罗讷街上一所形迹可疑的屋子前面,他拿着两千法郎下了车。
“再见,姊夫;现在你叫做托雷克老头了,是不是?有事只能派人来,每次都要在不同的地方托人。”
“行。噢!我多快活!”男爵一想到未来的新鲜的艳福,脸上就有了光彩。
“这儿,人家可找不到他了,”李斯贝特心里想。到了博马舍大道,她教车子停下,换乘了公共马车回到路易大帝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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