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列举上述饰物还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必须描绘出贡当松如何善于使这些饰物具有一副自命不凡的姿态才行。在衣服的领子上,在新上油的张着口的皮靴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精心卖弄的味道。总之,为了让人隐约看清这个色调如此不同的混合体,一个有头脑的人通过贡当松的这副外表就能明白,他不是密探便是窃贼。这身破衣烂衫不但不能引人发笑,而且会叫人吓得发抖。一个善于观察的人看到他这身服饰后,会这样自言自语:“这是一个卑鄙下流的家伙,他喝酒,赌博,于坏事,不过他不喝醉,不搞鬼,他既不是盗贼,也不是杀人犯。”在没有想到密探这个字之前,实在难以确定贡当松的身份。
    这个人干过很多知名和不知名的行业。苍白嘴唇上乖巧的微笑,暗绿色眼睛不停地眨巴,塌鼻子上小小的怪相,都说明他不乏智慧。他的面孔像一块白铁皮,他的灵魂大概也跟面孔一样。因此,他的面部表情与其说是内心活动的体现,不如说是出于礼节而强装的鬼脸。如果说他不总是叫人发笑,那就是叫人害怕。在巴黎这个沸腾的大池里,一切都在发酵,贡当松便是这池中翻滚上来的泡沫里最奇妙的产品之一。他自吹豁达,常常毫不伤感地说:“我有高超的才情,但却用不上,所以就像一个蠢人!”他并不责怪别人,而是自怨自艾。比贡当松的怨恨更少的侦探,你还能找到几个?
    “时机在跟我们作对,”他反复对上司这样说,“我们本可以成为水晶,而却一直是沙粒。就是这么回事。”他在服饰上表现的恬不知耻具有某种含义。他对作客时的着装,并不比演员对自己的着装更为重视。他擅长乔装改扮,他本应给弗雷德里克·勒梅特尔◎上上课,因为必要时他就可以变作花花公子了。他年轻时可能属于放荡不羁的租小屋◎的集团。他对司法警察极其厌恶,因为帝国时代他曾在富歇◎手下干过警察,他当时把富歇看作伟人。警务部被取消后,他万不得已于起商业巡捕来。他的出名的办事能力和精明手腕使他成了商业警察局的得力工具。政治警察局那些陌生的头目把他的名字写进了他们的名单。贡当松和他的同伴们一样;只不过是一出戏的配角,在政治案件中,主要角色是他们的上司。
    ◎弗雷德里克·勒梅特尔(一八○○—一八七六),法国著名演员。一八四O年扮演《伏脱冷》一剧主角时,头部化妆与路易一菲力浦相似,该剧遂遭禁演。巴尔扎克为此对他不满。
    ◎指在偏静地带据有或租用小屋秘密作乐,过放荡生活。
    ◎富歇(一七五九—一八二○),法国政治家,曾任警务大臣。
    “你去吧。”纽沁根说,做了一个手势,要他的秘书离去。
    “为什么这个家伙住旅馆,而我却住在一所连同家具出租的房子里……”贡当松心里想,“他把债主诓骗三次,诈取钱财,而我从来没有拿过别人一个子儿……我比他更有才情……”
    “贡汤(当)松,我的孩子,”男爵说,“你披(骗)了我一将(张)一千法郎的票子……”
    “我的情妇欠了上帝和魔鬼的钱……”
    “你有一个青(情)妇?”纽沁根叫喊起来,用羡慕而又带妒忌的神态望着贡当松。
    “我才六十六岁。”贡当松回答。恶习使他保持年轻,在这方面他是一个过硬的榜样。
    “她做习(什)么的?”
    “她给我帮忙。”贡当松说,“男人当了窃贼,又被一个正直的女人所爱,在这种情况下,要么女的变成窃贼,要么男的变成好人。而我却一直当密探。”
    “你需要钱,总是需要钱,系(是)吗?”纽沁根问道。
    “总是需要钱。”贡当松微笑着回答,“我总想要钱,就像您总想赚钱一样。我们可以谈到一块儿:您把钱赚来,我负责花销。您是水井,我是水桶……”
    “你想赚一将(张)五倍(百)法郎的票子吗?”
    “那还用问!可是我真傻!……你不是为了弥补我财运不济才送我这张票子的。”
    “你听着,我把介(这)杯(笔)钱加在你披(骗)我的那一千法郎向(上),我总共给你一千五倍(百)法郎。”
    “您是说,我已经拿的这一千法郎,您算给我了,然后再增加五百法郎……”
    “系(是)介(这)样。”纽沁根说着点了点头。
    “那还只是五百法郎啊。”贡当松沉着地说。
    “我要给你的?……”男爵回答。
    “我要拿的。那么,男爵先生想用这笔钱换取什么呢?”
    “有银(人)告诉我,巴黎有个银(人)能搅(找)到我爱的那个女子,你基(知)道这个银(人)的地几(址)……嗯,你系(是)个侦探能休(手)吗?”
    “是的……”
    “那号(好),你把他的地几(址)开(给)我,你就能拿到五倍(百)法郎了。”
    “我能瞧瞧吗?”贡当松急切地说。
    “就在介(这)儿。”男爵说着从口袋里抽出一张钞票。
    “那就给我吧。”贡当松说,一边伸出手去。
    “一休(手)交钱,一休(手)交货。咱们去搅(找)那个银(人),介(这)钱就归你了。缺(出)介(这)个价钱,你可以卖开(给)我很多地几(址)呢。”
    贡当松笑起来。
    “当然,您有权对我这么想,”他说,显出自我克制的神态,“我们景况越糟,就越要诚实。但是,嘿,男爵先生,您出六百法郎吧,我能给您出个好主意。”
    “说缺(出)来,相信我的慷慨吧!”
    “我在冒着风险呢。”贡当松说,“不过,我这是在下大赌注。干警察这一行,您知道,必须暗中行事。您说:‘咱们去吧,上路吧……’您有钱,您相信世上的一切都能在金钱面前低头。金钱确实了不起。但是,按照我们这一行里两三个硬汉的说法,有钱只能收买人。有些事,人们根本想不到,也无法收买!……人们买不到机遇。因此,好警察是不这么干的。您愿意抛头露面跟我一起上马车吗?说不定会碰上他。机遇既可帮您的忙,也会坏您的事。”
    “金(真)的吗?”男爵说。
    “哎!当然罗,先生。警察局长不就是以街上捡到的一块马掌铁为线索,发现了那个暗杀爆炸装置吗?◎那么,如果今天晚上我们乘出租马车去德·圣日耳曼先生家,他将不愿意再看见您走进他的屋子,也不愿意您让人瞧见上他那儿去。”
    ◎指一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卡杜达尔策划的谋杀波拿巴未遂事件。
    “系(是)这样。”男爵说。
    “啊!他是强中之强的人,大名鼎鼎的科朗坦的助理,富歇的左右手。有人说他是富歇的私生子,可能是富歇当教士时候生的。不过,这是说瞎话:富歇知道怎么当教士,如同他知道怎么当大臣一样。那么,您瞧吧,您可没法叫这个人给您干事,除非有十张一千法郎的票子……您想想吧……不过,您的事将能办成,而且会办得很好,就像俗话说的,办得神不知鬼不觉。我通知德·圣日耳曼先生,他会约您在某个谁都见不到和听不到的地方见面,因为他为私人搞侦探要冒风险。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是个好人,是人杰啊!他受过严重迫害,而且是为了拯救法兰西而受迫害!……像我一样,像所有拯救法兰西的人一样!”
    “那号(好)吧!你开(给)我写封信,我可以倾许(诉)衷强(肠)了。”男爵说,为这一庸俗的逗乐而微微一笑。
    “男爵先生不给我一点儿油水吗?……”贡当松说,显出一副既谦卑又咄咄逼人的姿态。
    “冉,”男爵大声呼唤他的花匠,“去肯(跟)乔治要二十法郎,开(给)我送来……”
    “除了男爵先生告诉我的这些情况外,如果没有别的材料,我倒要怀疑这位大师是否能帮男爵先生什么忙。”
    “我还有别的呢!”男爵回答,现出一副诡谲的表情。
    “我荣幸地向男爵先生告辞,”贡当松拿起那枚二十法郎的硬币,说,“我将荣幸地再来告诉乔治,今晚男爵先生应该去什么地方,因为优秀的警察是从来不留任何字迹的。”
    “介(这)些家伙还金(真)有点儿偷(头)脑,”男爵自言自语说,“当警察就肯(跟)做买卖一样。”
    贡当松离开男爵,悠然自得地从圣拉扎尔街走到圣奥诺雷街,最后来到大卫咖啡馆。他透过窗玻璃向里张望,看见一个老人。在那里,大家都叫他康奎尔老爹。
    大卫咖啡馆坐落在圣奥诺雷街拐角处的钱币街上,本世纪头三十年内享有盛名,而且它又处在叫作布尔多奈的街区内。那里聚居着一批年迈而撒手不干的批发商和尚在经营的大商人,诸如卡缪索、勒巴、皮尔罗、波皮诺等家族,以及一些像小老头莫利纳这样的产业主。在那里,人们不时能看到从科隆比埃街走来的纪尧姆老爹。他们在店里互相谈论政治,但态度谨慎,因为大卫咖啡馆持自由党观点。他们还在这里交流一些当地传闻,人们是那么需要彼此嘲笑!……这家咖啡馆也跟别处咖啡馆一样,有自己的奇特人物,那就是康奎尔老爹。康奎尔老爹从一八-一年起就来到这里,似乎与聚集在这里的那些正派人相处十分融洽。当着他的面谈论政治,谁也不会感到拘束。这位老好人纯朴直爽,给常客们经常说些笑话。有时候一两个月不见他的踪迹,人们认为这是由于他年迈体衰,谁也不觉得奇怪,因为从一八-一年起,看上去,他已经过了六十岁。
    “康奎尔老爹怎么了?……”有人常问那个站柜台的女人。
    “我想,”那妇女回答,“总有一天我们会从《小广告》◎上读到他的死讯的。”
    ◎当时一份刊登各种广告、启事等的小报。
    康奎尔老爹有浓重乡音,这便是他祖籍的永久证书。他把“雕像”说成“逗像”,把“特别”说成“大别”,把“百姓”说成“八姓”,把“土耳其”说成“都拉奇”。他的姓本是一处唤作康奎尔的小地产的名字,在某些省份康奎尔是鳃角金龟的意思。那块领地就在沃克吕斯省◎,他便是那里的人。领地名称前本来有个表示贵族的“德”字,后来大家就只叫康奎尔,而不叫德·康奎尔了。这位老爹并不生气,他似乎认为一七九三年贵族阶层已经死亡,何况康奎尔这块领地并不属于他,他是次房中的幼子。从今天眼光看,康奎尔老爹的衣着仿佛有些古怪,但在一八一一年至一八二0年间,他的这身打扮不会引起任何人惊讶。老人穿一双带铁皮搭扣的皮鞋,蓝白条纹间隔的丝织长袜,一条棱纹塔夫绸裤子,带着与鞋上式样相似的椭圆形搭扣,一件白色绣花背心,一件淡绿中映出栗色的钉着金属扣子的粗呢旧衣服,另外还有一件带死裥襟饰的衬衫,这就配齐了他的全套服饰。襟饰中部闪烁着一块金颈饰,可以看见玻璃下面用头发盘成的一个小庙宇。那种可爱的表示感情的小玩艺儿能让人看了感到放心,如同稻草人能吓唬麻雀一样。大部分人和动物一样因一点点小事而忐忑不安,也可以由于一点点小事又放下心来。康奎尔老爹的裤子用一个搭扣扣住,按照上个世纪的式样,系在腹部上方。腰带上平行地垂着两条金属链子,它们又由好几条小链子组成,顶端挂着一些小饰物。白色的领带从反面用金质小扣加以固定。最后,他那覆盖着如霜白发和扑着粉的头上,到了一八一六年,还戴着巴黎市治安警察的三角帽。法院院长特里先生也曾戴这种帽子。康奎尔老爹非常喜爱这顶帽子,最近才拿一顶特别难看的圆帽将它替换下来(老人认为应该为这个时代作出这一牺牲)。对这顶回帽,谁也不敢有什么非议。用缎带扎住的一小络头发在礼服的背上划出一道隐隐的圆弧,头上的扑粉掉落到上面,脏迹也就看不出来了。
    ◎在法国南方。
    如果你仔细观察他那清晰的面部轮廓,就会发现红通通的鼻子上布满小肉包,跟一盘块花菜放在一起倒很相称。你也许会猜想这个总在大街上东游西逛的正经老头性情随和,憨直宽厚,那你就和大卫咖啡馆里的所有人一样上当受骗了。大卫咖啡馆里的人谁也没有细细端详过这老头善于观察的前额,刻薄嘲讽的嘴和冷冰冰的双眼。他因作恶而步履瞒珊,但仍像维特里乌斯◎那样沉着镇定。维特里乌斯当皇帝的野心可以说是反复出现的。
    ◎维特里乌斯(一五-五九),当过九个月的罗马皇帝,后被处死。
    一八一六年,大卫咖啡馆的常客、一个名叫戈迪萨尔的年轻推销员跟一个拿半拿的军官,一起从十一点到午夜在这里喝得半醉,他不慎讲出了一桩反对波旁王朝的阴谋,这一阴谋已经认真策划并即将实施。当时咖啡馆里只有康奎尔老爹,他似乎已经睡着。另外还有两个正在打盹的招待和那个站柜台的妇人。二十四小时后,戈迪萨尔被捕:阴谋败露。有两个人上了断头台。无论是戈迪萨尔还是别人,都从来没有怀疑告发的人就是正直的康奎尔老爹。店里解雇了那些招待,人们互相观察一年,提起警察就胆战心惊。康奎尔老爹也跟大家一样,他扬言要离开咖啡馆,因为对警察感到深恶痛绝。
    贡当松走进咖啡馆,要了一小杯烧酒,并没有瞧康奎尔老爹。老头正在那里专心地看报。贡当松大口喝完了那杯酒,拿出男爵给他的那枚金币,在桌上迅猛地敲了三下,叫唤招待结帐。柜台里的女人和招待察看那枚金币,那仔细劲儿对贡当松来说具有很大的侮辱意味。但是,由于贡当松的外表使所有常客感到诧异,那女人和招待对金币的怀疑也就被大家认可了。“这金币是偷来的还是谋财害命得来的?……”几个脑子灵活和富有洞察力的人这样想,他们假装看报,透过眼镜下方盯着贡当松。贡当松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从来不动声色。他用一条只打了三个补丁的围巾倔傲地擦了擦嘴唇,接过找头,将这一大把零钱统统装进裤腰上的小口袋,连一文也没留给招待。那口袋里子原来是白的,现在跟裤子的粗呢一样乌黑。
    “真是一个该上绞刑架的家伙!”康奎尔老爹对他的邻座皮尔罗先生说。
    “嘿!”卡缪索向咖啡馆里的所有人回答,只有他没有表现丝毫惊讶,“他是贡当松,我们的商业警察鲁夏尔的左右手。这些怪家伙可能要在本区抓什么人了……”
    过了一刻钟,康奎尔老头站起来,拿了他的雨伞,不慌不忙地走了。
    如同卡洛斯教士的伪装下掩盖着伏脱冷一样,康奎尔老爹的礼服下也隐蔽着一个手段毒辣、深藏不露的人。这是什么人,难道不需要解释一下吗?
    这个南方人出生在康奎尔,那是他相当体面的家庭的唯一领地。他姓佩拉德,实际上属于贡塔省古老而贫穷的拉·佩拉德家族的次房,这个家族拥有一块小小的拉·佩拉德领地。许多南方人,当他们懂得了父亲的家永远不能满足他们的欲望时,他们便被吸引到都城。佩拉德排行老七,狂热性格造成了他的各种坏毛病。在这些坏毛病的推动下,在渴望出人头地的强烈欲望的激励下,他于一七七二年十七岁时,口袋里装着合六个利佛尔的两个埃居,步行来到巴黎。一七八二年,他是巴黎警察总监处的心腹和红人,颇受最后两位警察总监雷努瓦先生和德·阿尔贝尔先生的赏识。只要说上这几句,就能了解佩拉德的整个青年时代了。大革命时期没有警察,因为不需要警察。侦探当时相当普遍,被看作是公民的爱国心。督政府要比公安委员会的政府略微正规一些,它不得不重建警察队伍。首席督政◎通过创建警察总局和警务部◎完成了警察队伍的建设。佩拉德早已精于此行,他与一个名叫科朗坦的人一起组建起班子。科朗坦虽然比佩拉德年轻,但比他更能干,他也只是在秘密警察部门中才显出是个天才。一八○八年,佩拉德立下的大量汗马功劳获得报偿,他被提拔到安特卫普警察局长这个显要的岗位上。在拿破仑的脑子中,这类警察局相当于负责监视荷兰的警务部。
    ◎指拿破仑。
    ◎实际上,警务部创建于督政府时期的一七九六年。拿破仑于一八○二年将它取消,又于一八○四年重建。警察总局始建于一八○○年。
    皇帝于一八○九年征战归来,通过政府发布一道命令,撤消了佩拉德在安特卫普的官职。佩拉德由两名宪兵押回巴黎,被投入拉福尔斯监狱。两个月以后,他由朋友科朗坦保释出狱。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受了警察局长三次审讯,每次六小时。法国沿海当时受到所谓瓦尔克伦远征军的攻击,德·奥特朗特公爵◎在这一战争中发挥了才能,皇帝对此感到恐惧,佩拉德的失宠是否与他协助富歇保卫法国沿海的奇迹般的行动有关呢?富歇当时认为很有可能。当然今天谁都知道,当时康巴塞雷斯◎召集的大臣会议上发生了什么事,事情确实如此。当时英国要为布洛涅远征而向拿破仑还击。这一消息对大臣们来说犹如晴空霹雳,吓得他们惊惶失措,拿不定主意,而他们的主人当时蹲在洛博岛,整个欧洲都认为他已经完蛋。大部分人主张给皇帝送一封信去,只有富歇一人挺身制订作战计划,而且将它付诸实施。“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康巴塞雷斯对他说,“我可是把脑袋看得很重,我要向皇帝送一份报告。”人们知道,皇帝归来后,在大臣会议上采用什么样的荒谬借口,使他的那位大臣失宠,并且对他因皇帝不在期间拯救了法国而予以惩处。从那一天起,皇帝对唯独靠大革命起家的这两位重要政治家德·塔莱朗亲王和德·奥特朗特公爵倍加敌视。如果不是这样,他们说不定在一八一三年还能拯救拿破仑。
    ◎指富歇。
    ◎康巴塞雷斯(一七五三—一八二四),法国政治家,曾任执政府时期第二执政,拿破仑帝国的司法大臣。
    为了排挤佩拉德,人们使用了贪污这个常用的借口:说他给走私者大开绿灯,还与大商人分赃某些利润。这样对待一个立下汗马功劳并作为警察局长的红人来说,实在是很严酷的。这个人在实干中渐渐老去,但却掌握着一七七五年以来历届政府的机密,他就是在那一年进入警察总监处的的。这个人被认为是负责保卫国家安全的无名奇才中最可靠最精明能干的一员,后来有人劝告皇帝宽大此人,但皇帝认为自己有足够力量开拓人才为己所用,所以毫不理会这些劝告。他认为可以拿贡当松替换佩拉德。但是贡当松那时已被科朗坦拉了过去。佩拉德受到残酷打击,还由于他贪图吃喝玩乐,在女人方面就像一个喜欢甜食的糕点商所处的境遇。他的恶习已成为他的本性:不吃丰盛的美餐,不赌博,不过那种大老爷式的奢靡生活,就活不下去。那些本领高强的人都沉湎在这种生活里,把无度的逸乐变成自己的一种需要。直到那时,他生活一直过得很舒坦,从来不必出示证件,吃饭也不用花钱,人们从不要求他和他的朋友科朗坦付帐。他机智沉着,又厚颜无耻,喜欢自己干的这一行。就这样,作为一个侦探,不管他在警察机构中处于什么位置,都无法再回到所谓正直或自由的职业中去,不会比苦狱犯强。侦探与犯人,一旦打上了烙印,打上了号码,就像天主教的修士一样,便形成了难以磨灭的性格。有的人就是这样,社会职业致命地规定了他们派什么用场。佩拉德真是不幸,他曾经迷恋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后来肯定这个孩子是他和一个著名的女演员所生。他帮过这个女演员的忙,女演员向他感激了三个月。佩拉德把他的孩子从安特卫普弄回来,而到了巴黎发现自己没有生活来源,只有警察局给雷努瓦的这个老弟子每年一千二百法郎的救济金。他在麻雀街住下来,占了五层楼上五居室的一个套间,房租为二百五十法郎。
    除了众人呼之为密探,百姓唤之为特工,官方称之为警察的这种精神麻风病人以外,谁还该感受到友情的用处和温暖呢?因此,佩拉德和科朗坦的友情就如俄瑞斯忒斯和皮拉得斯◎一样。佩拉德造就了科朗坦,如同维安◎造就了大卫◎。但是学生很快超过了老师。他们不只一次地共同执行任务(见《一桩神秘的案件》)。佩拉德发现科朗坦有这方面才能,感到很高兴。他将科朗坦引上这一生涯,为他准备成功的条件。他强迫自己的学生利用一个蔑视他的情妇作为诱饵去捉人(见《舒昂党人》)。科朗坦当时才刚刚二十五岁!……如果说警务大臣是司令,科朗坦就始终是一位将军。在德·罗维戈公爵手下,他保持了从前在德·奥特朗特公爵手下占据的高级职位。当时普通警察与司法警察一样,每有一件稍稍牵连广泛的案子,就让三个、四个或五个能干的警察包揽。警务大臣得知有某个阴谋,听说有某个诡计,不管怎样,他就对手下的一位上校说;“要取得这样的成果,你需要什么?”科朗坦、贡当松经过成熟思考,便回答道:“两万、三万、四万法朗。”行动的命令一旦下达,要使用的一切手段和人员都由科朗坦或指定的警察选择、决定。司法警察就是这样与大名鼎鼎的维多克◎一起破案的。
    ◎俄瑞斯忒斯和皮拉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他们是好朋友,皮拉得斯帮助俄瑞斯忒斯报杀父之仇。
    ◎维安(一七一六—一八○九),法国画家。
    ◎大卫(一七四八—一七二五),法国画家。
    ◎维多克(一七七五—一八五七),法国警察。本是苦役犯,后成为警方侦探。
    政治警察局也跟司法警察局一样,主要从知名的登记在案的有经验的警察中选拔人员。这些人员就是这支秘密武装的军人,尽管那些慈善家或道德不高的道德家进行激烈的攻击,这支秘密部队对历届政府都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对佩拉德和科朗坦这样两三个强硬大将的过分信任将导致他们获得使用不知名的人员的权利,当然,如果情况严重,还是要向大臣报告。佩拉德的经验和精明能干对科朗坦来说极其宝贵。一八一○年的狂风刮过后,科朗坦便任用起他的老朋友,对他言听计从,并大力满足他的需要。科朗坦设法每月给佩拉德约一千法朗。而佩拉德这头呢,也给科朗坦以巨大的帮助。一八一六年,在发现波拿巴分子戈迪萨尔可能参与的那起阴谋活动中,科朗坦试图将佩拉德再次拉进王国警察总署,但是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势力把他排挤掉了。原因是这样的:佩拉德、科朗坦和贡当松为使自己成为必不可少的人物,在德·奥特朗特公爵指使下,为路易十八建立了一个反侦探组织,最得力的警察都被任用在这个组织中。路易十八一死,他所知道的秘密对于掌握材料最丰富的历史学家来说也就成了秘密。王国警察总署与国王反侦探组织之间展开斗争,产生了一些可怕的案件,而这些案件的秘密只有几个上断头台的人才知道。这里的地点和时间都不适合详谈这一问题的细节,因为《巴黎生活场景》不是《政治生活场景》。不过,只要看一看大卫咖啡馆里那个被人叫作康奎尔老爹的人是靠什么生活的,他通过什么线索与可怕而神秘的警方权力联系在一起的,也就明白了。从一八一七年到一八二二年,科朗坦、贡当松、佩拉德以及他们手下的警察,他们的使命是经常对警务大臣本人进行侦察。这就可以说明,为什么警务部拒绝任用佩拉德和贡当松。科朗坦在他们两人背后使大臣们怀疑他们,以便他觉得自己不可能复职时,可以利用他的朋友。那时候大臣们信任科朗坦,他们指使他监视佩拉德,这正合路易十八的心意。当时科朗坦和佩拉德还是这块地盘十足的主人。贡当松在一段很长时间里追随佩拉德,现在还在为他于事。他早已按照科朗坦和佩拉德的命令,为商业警察效劳。的确,怀着因爱好一种职业而产生的这种热情,这两位将军喜欢将他们的精锐部队部署到能获取大量情报的地方去。另外,贡当松的坏毛病和腐化习惯使自己跌得比两个朋友更低,并使他花销很多钱,他为此必须干很多活才行。贡当松毫不冒失地对鲁夏尔说过,他认识那个唯一能满足男爵需要的人。佩拉德确实是能为某个私人当侦探而不受惩处的独一无二的警察。
    路易十八死后,佩拉德不仅丧失了自己全部的重要性,而且也丢掉了国王陛下的普通侦探这一职业带给他的好处。但是,他认为自己是必不可少的人物,继续过着原来的生活。女人,吃喝,外国人俱乐部◎,这一切不会使他积攒下什么钱。而他跟其他所有为恶习而造就的人一样,又有着钢铁般强壮的体质。不过,从一八二六年到一八二九年,他快七十四岁时,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出了故障”。佩拉德眼看自己的舒适一年不如一年。他参加了警察的葬礼,伤心地看到查理十世政府抛弃了警察的好传统。议会一次次开会,削减维持警察队伍的必要拨款,仇视这一统治工具,打定主意要教训这一机构。“这简直是要戴着白手套下厨房。”佩拉德对科朗坦这样说。
    ◎外国人俱乐部位于格朗若一马特里埃尔街,此处馔肴十分有名。
    科朗坦和佩拉德从一八二二年起就预见到一八三○年的形势。他们深知路易十八在内心深处对他的继承人怀有仇恨,这就是他为什么对自己家族的幼支◎听之任之的原因。如果没有这一幼支,他的统治和政策便成了不解之谜。
    ◎指奥尔良公爵。
    佩拉德年纪越大,越喜欢他的私生女莉迪。为了她,他才把自己打扮成有产者,因为他希望莉迪能嫁一个正派人。因此,特别是近三年来,他总想让自己待在警察总局或是王国警察总署领导部门某个清清白白光明磊落的职位上。他最后竟然创设了一个职位。他对科朗坦说,这个职位的必要性早晚会被人们所认识。这就是在警察总局内设立所谓“情报办公室”,它是巴黎警察局、司法警察局和王国警察署之间的一个中介机构,便于总领导机构利用所有这些分散的力量。佩拉德小心谨慎地干了五十年,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也只有他能有资格成为这三家警察机构的联系纽带,也就是成为政治和司法两家警察为搞清某些案件而必须与之求助的档案人员。在这种情况下,佩拉德希望在科朗坦帮助下寻找一个机会,为他的小莉达获取一笔嫁妆并物色一个丈夫。科朗坦已向王国警察总署署长谈过这件事,不过没有提起佩拉德。这位南方人署长认为必须由警察总局提出这个建议。
    贡当松用他的那枚金币在咖啡馆桌子上敲了三下。这是一个信号,意思是:“我有话对你说。”这个资格最老的警察正在考虑这样的问题:“通过什么人物,利用什么利害关系,才能骗取警察局长的同意?”他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正在阅读《法兰西邮报》的模样。
    “我们可怜的富歇,”他沿着圣奥诺雷育行走时心里这样想,“这位伟人已经死了。我们那些与路易十八联系的中间人也都失宠了!而且,正如科朗坦昨天对我说的那样,人们也不太相信一个七十来岁的人还会怎么灵巧,还会有多大智慧……啊!为什么我养成了这些习惯:要去维里酒家吃晚饭,要喝上等好酒,要唱《戈迪雄大妈》◎一有钱就去赌博呢!正如科朗坦所说的,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光有头脑还不够,还必须善于采取行动。那位亲爱的雷努瓦先生,在项链事件中得知我并未呆在使女奥莉华床下时◎便大声喊起来:‘你一定不会默默无闻的!’他正确地预见到了我的命运。”
    ◎《戈迪雄大妈》是十八世纪的一首淫荡歌曲。唱《戈迪雄大妈》,其意为过花天酒地的生活。
    ◎“项链事件”发生在法国大革命前夕。红衣主教德·罗昂为取悦王后玛丽一安东奈特,为她购买一串珍贵项链充当中间人。他以为在凡尔赛树林与之相会的就是王后,而实际上却是王后的使女奥莉华。此处意为佩拉德并未去窃听红衣主教与假工后的谈话,而是为奥莉华所迷,上了她的床。书中叙述的情节似系作者虚构,并无历史记载。
    这位可敬的康奎尔老爹(他在家里大家都叫他康奎尔老爹)之所以一直住在麻雀街五层楼上,请你们相信,那是因为他发现这一住所具有非同一般的布局,有利于行使他那可怕的职责。这座房子座落在圣罗克街的拐角处,所以一边没有邻屋。房子被一列楼梯分成两部分,每层有两间完全隔开的房间,这两个房间都朝圣罗克街。五层楼上方是阁楼,其中一间是厨房,另一间为康奎尔老爹的唯一女仆的住所。这个女仆是弗朗德勒◎人,名叫卡特,莉迪就是她带大的。那两个单独的房间,第一间是康奎乐老爹的卧室,第二间作为他的书房。一堵厚厚的地墙把书房与后院完全隔绝开来。书房的窗子朝麻雀,正对着街角上一堵没有窗户的墙,佩拉德的宽阔的卧室把两个朋友与楼梯隔开,他们在这个书房里商谈事情无须担心别人窥视或窃听,这个书房是为他们可怕的行业而专门设计的。出于谨慎,佩拉德借口要给孩子的奶妈过得舒适,便在那个弗朗勒女子的房间里放置了一张铺草垫的床,一条牛毛毯和另一条很厚的地毯。此外,他严寒将壁炉封死,而使用一个煤炉,炉子的烟筒通到圣罗克街一边的外墙上。最后,他在书房的地面上铺了好几层地毯,以防楼下房客听到任何响声。他精于间谍活动,每周都要对界墙、天花板和地板进行一次探测,仔细巡查,做出要打死害虫的样子,确保这里的行动无人听见,无人看见。科朗坦也正是出于这一点而选择这个书房作为议事室。当他不在自己家里商议事情时,便到这里来议事。科朗坦的住所只有王国警察总署署长和佩拉德知道。他在那里接待警务部或宫廷出现严重情况时派来的那些中间人。但是,没有任何警察或下级人员到那里去,他的职业方面的事都在佩拉德那里策划。如果墙壁能开口说话,人们就会知道,在这个房间里曾经制订过一些计划,作出过一些决定,为不平凡的历史和奇特的戏剧提供过材料。从一八一六年到一八二六年,在这里分析过涉及重大利害关系的问题,发现过尚处萌芽状态而可能会对法国产生重大影响的事件。在这里,与总检察长贝拉尔一样深谋远虑但更加洞察入微的佩拉德和科朗坦从一八一九年起就这样说过:“如果路易十八不想使用强硬手段,不想摆脱某个亲王,难道他厌恶自己的弟弟?他要留给他一场革命?”◎
    ◎比利时和法国的地区名。
    ◎路易十八的弟弟是阿图瓦伯爵,即后来的查理十世。他不相摆脱的那个亲王是他的表兄弟奥尔良公爵,即七月革命后掌权的路易—菲利普。
    佩拉德的房门口有一块石板,他有时能在石板上看到用粉笔写的一些奇特的记号或数字。这类魔鬼般的难懂的谜,熟悉内情的人一看就懂。佩拉德的那个极其平常的套间对面是莉迪的住所,里面有一间前厅,一间小客厅,一间卧室,一间浴室……莉迪的房门也和佩拉德的房门一样,安了四分◎厚的铁板,夹在两块结实的林木板中间,再装上锁和整套挂钩,与监狱的门一样坚不可摧。所以,这幢房子虽然是那种有过道,有店铺和不设门房的房子,莉迪住在里面却丝毫不用担惊受怕。餐厅、小客厅、卧室内陈设豪华,弗朗德勒式的一尘不染,窗台外鲜花盛开,犹如空中花园。那位弗郎德勒奶妈从来没有离开过莉迪,她把莉迪叫作女儿。她们两人按时上教堂,这使那个拥护王政的杂货商对康奎尔老头产生了很好的印象。那杂货商也住在这幢房子里,位于麻雀街和诺夫一圣罗克街的那个拐角。他的一家人,厨房和仆役占用二层和中层;三层住的是房东;四层租给一个宝石商人已有二十年。每个房客都有大门的钥匙。杂货店里设有一个信箱,老板娘很高兴为这和睦相处的三家人收取信件和包裹。不叙述这些细节,外地来的人或已经熟悉巴黎的人可能不会理解神秘、安宁、信任和安全使这幢房子成了巴黎的一个特殊的例外。
    ◎法国古长度单位,等于十二分之一法寸,约合二点二五毫米。
    从午夜开始,康奎尔老爹便能策划各种阴谋,接待密探、大臣、妇人、少女,外界谁也不会知晓。佩拉德被看作一个大好人,那个弗朗德勒女人谈起佩拉德时,对杂货店的厨娘这样说:“他是连一只苍蝇都不会去碰的!”他对女儿莉迪毫不吝啬。莉迪从师施穆克学习音乐,已经能够作曲。她还会作乌贼墨画,会画水粉画和水彩画。佩拉德每星期日都与女儿一起吃晚饭。只有在这一天,这老头才是一位父亲。莉迪信仰宗教,但并不虔诚,她复活节去领圣体,每月都去做仟悔,不时也去看看戏。天气晴朗时,她去杜伊勒里花园散步。这就是她的全部娱乐,她过的是深居简出的生活。莉迪爱她的父亲,对父亲那些毒辣的本领和见不得人的活动一无所知。这个纯洁的孩子的纯洁的生活没有受到任何欲望的干扰。她像她母亲一样,身材苗条,容貌美丽,她嗓子甜润,脸蛋清秀,面孔周围是漂亮的金发,犹如文艺复兴前期西欧画家所画的以神圣家庭为背景的神秘感超过现实感的小天使。她的眼睛是蓝色的,眼神中似乎倾泻出一束阳光,洒落在受她青睐的人身上。她衣着朴素,没有任何浮华式样,散发出一股平民女子的可爱的芬芳。
    只要想象一下一个老魔王,同时又是一个温柔的女孩的父亲,他就会从这美好的接触中感受到清新的气息,你们就会对佩拉德和他的女儿有一个概念了。假若有人玷污这块宝石,父亲一定会设置最恶毒的圈套把他置于死地。复辟时期有些可怜虫就是上了这种圈套而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对莉迪和被莉迪称作女仆的卡特来说,每年一千埃居足够她们花销了。
    佩拉德从麻雀街上坡走来,一眼就瞧见了贡当松。他越过贡当松,先上了楼,听见那人的脚步声还留在楼梯上。弗朗德勒女人还没有顾上往厨房门外探头,佩拉德就已经把贡当松接了进去。宝石商居住的四楼有一道栅栏门,如果有人上楼,门上便会响起铃声,通报四楼和五楼的住户。不用说,一到半夜,佩拉德便用棉花把铃锤给堵住了。
    “什么事这么急急匆匆,哲学家?”
    哲学家,这是佩拉德给贡当松起的绰号。这位密探具有爱比克泰德◎的头脑,他确实也当之无愧。贡当松这个姓,哎,掩盖着封建时代诺曼底的一个最古老的家族(见《现代史内情》)。
    ◎爱比克泰德(五五—一二五或一三○),古罗马斯多葛派哲学家。他的伦理学格言是“忍受、自制”。
    “也许能有一万到手呢。”
    “什么事?政治方面的?”
    “不是。一桩愚蠢可笑的事?纽沁根男爵,你是知道的,这个出了名的老暴利商,对他在万塞纳森林里见到的一个女人发了情,非要给他找到不可,否则会因相思病而送命……他的随身男仆告诉我,昨天请了几个医生来会诊……我借口给他找那个女子,已经敲了他一千法郎。”
    贡当松便把纽沁根和艾丝苔相遇的事讲了一遍,并说男爵还有一些新的情况。
    “好,”佩拉德说,“我们会找到这个杜尔西内亚◎的。你去通知男爵今晚乘马车到香榭丽舍大街来,就在加布里埃尔街,马里尼路的拐角处。”
    ◎杜尔西内亚:堂吉珂德想象中的意中人。
    贡当松走后,佩拉德关上门。他接着去敲女儿的房门,似乎必须先敲门才能进去。他高兴地走进房内。刚才这个消息为他得到他所渴望的职位提供了机会。他亲吻了莉迪的额头,然后舒舒服服地坐到一把伏尔泰式沙发上,对女儿说:“能给我弹一段吗?……”
    莉达给他弹了一段贝多芬的钢琴曲。
    “弹得很好,我亲爱的小姑娘。”他说着把女儿拉到膝前,“你二十一岁了,知道吗?应该结婚了。你父亲已经七十多了……”
    “我在这里很幸福。”她回答说。
    “你只爱我一个人,一个又老又丑的人?”佩拉德问。
    “可是,你要我爱谁呢?”
    “我跟你一起吃晚饭,亲爱的小姑娘,你去通知一下卡特。我在考虑你应该结婚,要有一个地位,要找一个与你相称的丈夫……一个善良的小伙子,才情横溢,有朝一日你将为他而感到自豪……”
    “能叫我喜欢,当我丈夫的,我只见过一个人……”
    “你已经见过一个人?……”
    “对,在杜伊勒里花园。”莉迪继续说,“他从我面前经过,德·赛里奇伯爵夫人挽着他的胳膊。”
    “他叫?……”
    “吕西安·德·鲁邦普雷!……我当时和卡特坐在一棵菩提树下,什么也没有想。我听见身边两位贵妇人说:‘这就是德·赛里奇夫人和漂亮的吕西安·德·鲁邦普雷。’两位贵妇人注视着这一对,我也看了看他们。啊,亲爱的,’另一个说,‘有的女人可真幸福!……就说这一位吧,她要什么有什么,因为她娘家姓隆克罗尔,丈夫又有权力。’‘可是,亲爱的,’另一个贵妇回答,‘这位吕西安对她来说可是宝贝呀……’爸爸,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蠢话,上流社会的人都说这种蠢话。”佩拉德用一副诚实的姿态回答女儿的问题,“也许她们暗指什么政治事件。”
    “好吧,既然你问我,我就回答你。假若你想让我出嫁,你就要给我找一个像这个小伙子一样的丈夫……”
    “傻孩子!”父亲回答说,“男人的俊美不一定总是心地善良的标志。具有悦人外表的年轻人,涉世之初不会遇到任何困难,于是他们的才情就得不到发挥。社交界借钱给他们,他们便受到腐蚀,他们日后将以自己的品德来偿付利息!……我想为你找一个那些资产者、有钱人和笨蛋放在一边不去救助和保护的人……”
    “他是谁,父亲?”
    “一个不为人知的有才华的男人……哎,好了,亲爱的孩子,我有办法搜遍巴黎的各个角落,来满足你的要求,为你的爱情物色一个跟你刚才说的那个坏人同样俊俏,而又前程似锦的男人,一个肯定能名利双收的男人……哦,我还从来没有想到,我该有一大群外甥,这么多人中总能找出一个能与你相配的!……我自己或叫人往普罗旺斯写一封信去!”
    说来也真凑巧!这时候有个饥肠辘辘、疲惫不堪的青年从沃克吕兹省步行来到这里。他是康奎尔老爹的一个外孙,从意大利门进巴黎城来寻找他的舅舅。这位舅舅的命运如何,老家的人并不清楚,但在他们想象中,他能给人提供希望:他们以为他是从印度发了横财回来的。这个小外甥名叫泰奥多兹,如同在炉火旁读小说时受到鼓舞一样,他作了长途旅行,来寻找这位幻想中的舅舅。
    佩拉德享受了几个小时做长辈的乐趣后,便洗染了头发(头上的扑粉是一种化妆),穿上一件肥大的蓝色粗呢礼服,将扣子一直扣到下巴上,外披一件黑色大衣,脚蹬一双鞋底结实的大皮靴,带着一张特殊的名片,缓步沿加布里埃尔街走去。贡当松扮成卖菜的老太婆,在这条街的爱丽舍一波旁花园前与他相会。
    “圣日耳曼先生,”贡当松用化名称呼他的前上司,“你叫我赚了五百法斯(法郎)。我之所以到这里来,是想告诉你,那该死的男爵给我钱前,已到家里(警察局)去了解过情况了。”
    “我很可能需要你,”佩拉德回答,“你看一下我的七号、十号和二十一号,我们将使用这些人,而不会被别人发现,不管是警察总署还是警察局都不会发现。”
    贡当松重新回到一辆马车旁,德·纽沁根就在这辆车上等着佩拉德。
    “我是德·圣日耳曼先生。”这个南方人踮起脚尖凑近车门对男爵说。
    “那号(好),向切(上车)吧!”男爵回答,一边吩咐车子朝星形广场的凯旋门驶去。
    “您去过警察局了,男爵先生?这可不好……您对局长先生说了些什么,局长又是怎样回答的,我能知道一下吗?”佩拉德问。
    “怕(把)五倍(百)法郎交开(给)那个怪家伙贡汤(当)松之前,我很想基(知)道他系不系(是不是)白赚介(这)笔钱……我只对警察局将(长)说,为了一件微妙的系(事),我想雇佣一个在外国被叫作佩拉德的警察,还问他我系不系(是不是)能完全信印(任)他。局将(长)回答我说,你系(是)个最精明最秦(诚)实的银(人)。就说了介(这)些。”
    “既然已经把我的真名实姓透露给了男爵先生,男爵先生愿意告诉我是为了什么事情吗?……”
    男爵用他那可怕的波兰犹太人土话,絮絮叨叨地详细叙述他如何与艾丝苔相遇,马车后边的保镖如何大叫起来,他到处寻找毫无收获,又讲到前一天晚上在他家发生的一切,吕西安·德·鲁邦普雷情不自禁流露的微笑,比昂雄和几个公子哥儿相信这个年轻人与那个不知名的女子经常来往。
    “请您听我说,男爵先生。您先付给我一万法郎,作为全部费用的预付金,因为这对您来说是一件生死攸关的事,而您的生命便是财源,所以必须毫不马虎地为您找到这个女子。啊!您现在是被卡住了!”
    “系(是)啊,我被卡居(住)了……”
    “如果要用更多的钱,我再告诉您,男爵。您只顾相信我好了。”佩拉德接着说,“您可以相信,我并不是密探……一八○七年,我在安特卫普当警察局长。现在路易十八死了。我可以告诉您,我领导他的反警察组织长达七年之久……所以,人们不跟我讨价还价。男爵先生,您很明白,研究一个案子之前,不能开收买人心的估价单。请您放心,我一定把事情办成。您不要以为随便给我一笔钱就能满足我的心意,我还要别的报酬呢……”
    “不系(是)想要一个王国吧?……”男爵说。
    “对您来说,只是拔一根毛而已。”
    “那号(好)!”
    “您认识凯勒一家吗?”
    “很晓(熟)悉。”
    “弗朗索瓦·凯勒是德·贡德尔维尔伯爵的女婿。昨天晚上,德·贡德尔维尔伯爵和他的女婿在您家吃晚饭。”
    “见贵(鬼),谁告诉你的……”男爵叫起来,“肯定系(是)乔治多罪(嘴)多谢(舌)。”
    佩拉德笑起来。银行家注意到这一笑容,于是对他的仆人产生了莫名的怀疑。
    “我期望在警察局得到一个职位,贡德尔维尔伯爵完全能为我谋得这个位子。警察局长将在四十八小时内收到一份设立这一职位的备忘录。”佩拉德继续说,“请您为我要求一下这个位子,设法叫贡德尔维尔伯爵过问一下这件事,从中使点劲儿。我要给您帮忙,您就以此感谢我吧。我只要您说一句话。如果您言不由衷,早晚您会诅咒自己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佩拉德说一不二……”
    “我向你保金(证)尽可能去盼(办)……”
    “如果对您的事,我也只是尽可能去办,那就不够了。”
    “那号(好),我将竭尽全力。”
    “竭尽全力……这才是我所要求的,”佩拉德说,“坦诚相待是我们彼此可以赠送的唯一有点儿新意的礼物。”
    “竭尽全力。”男爵重复说,“你要我怕(把)你送到哪里去?”
    “路易十六桥的尽头。”
    “喜(驶)向议院桥。”男爵对来到车门口的跟班吩咐说。
    “介(这)么说,我就能得到那个不基(知)名的女郎了……”男爵边走边自言自语说。
    “真是奇怪!”佩拉德步行返回王宫市场时这样想。他在那里试图把一万法郎再增加两倍,以便给莉迪作嫁妆。“我现在不得不研究一下这个年轻人的生活细节。他的一个眼神就能迷住我的女儿,他也许就是那种‘钩魂眼’。”他自言自语说,用了一个臆造的语汇。他和科朗坦常常用一些违反语言习惯的词汇对事物进行评论,然而这些词汇却形象生动,鲜明有力。
    纽沁根男爵回到家里,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容光焕发,生机勃勃,显得兴高采烈。他周围的人和他妻子见了,都感到非常惊奇。
    “还得当心我们的那些股东!”杜·蒂耶对拉斯蒂涅克说。
    这些人从歌剧院回来后,此刻正在苔尔菲娜·德·纽沁根的小客厅里喝茶。
    “系(是)啊,”男爵接过那位同行的笑话,微笑着说,“我现在有做心(生)意的圆(欲)望了。”
    “这么说,你见到你的无名女郎了?”德·纽沁根夫人问。
    “莫(没)有。”他回答,“只系(是)有希望搅(找)到她。”
    “有这样爱自己妻子的吗?……”纽沁根夫人高声说。她感到有点儿醋意,或是装作吃醋。
    “当你把她弄到手后,”杜·蒂耶对男爵说,“你要请我们跟她一起吃夜宵,因为这个女子能使你变得如此青春焕发,我一定要好好端详她一番。”
    “她金(真)系(是)造物主的杰作。”老银行家回答。
    “他会让人家像耍弄孩子似地耍着玩呢!”拉斯蒂涅克凑近苔尔菲娜的耳边说。
    “甭管他!他赚的钱够多的,可以……”
    “可以拿出来一点儿,是不是?……”杜·蒂耶打断男爵夫人的话,说。
    纽沁根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两条腿好像碍着他的事。
    “现在是让他偿付你新债的时候了。”拉斯蒂涅克在男爵夫人耳畔说。
    就在这时候,卡洛斯离开泰布街,满怀希望走来,要对欧罗巴进行最后一次叮嘱。欧罗巴要在欺骗纽沁根男爵这出喜剧中扮演主角。吕西安将卡洛斯一直送到大街上。看到这个半人半鬼的家伙如此巧妙的装扮,连自己也要听到他声音后才能辨认出来,他不禁心慌意乱。
    “见鬼!你是从哪里找到一个比艾丝苔还要漂亮的女人的?”他问这个拉他下水的人。
    “我的孩子,这在巴黎是找不到的。法国不出产这种容貌。”
    “你是说,你觉得我又飘飘然了……卡利皮若维纳斯女神还没有这么标致呢!为她下地狱也心甘情愿啊……可是,你到底在什么地方找到她的?”
    “她是伦敦最美的女郎。她喝金酒醉了,大发妒心,杀死了自己的情人。这个情人本是个恶棍。这一死,伦敦警察倒是清闲了。把这个女人送到巴黎来待一阵子,好让人们把这件事忘掉……这姑娘在良好的环境中长大,是个新教牧师的女儿,法语讲得跟她的母语一样好。她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她在这里扮演什么角色。别人对她说,如果她讨你喜欢,她可以吞掉你几百万。但是你像老虎一样嫉妒。就叫她演艾丝苔的角色。她不知道你的名字。”
    “但是,如果纽沁根对她比对艾丝苔还喜欢……”
    “啊!这是你要说的话……”卡洛斯叫起来,“昨天还叫你那么担惊受怕的事,今天你倒唯恐办不成了!放心吧,这个头发金黄,皮肤雪白,长着一对蓝眼睛的姑娘,与那个漂亮的犹太女郎正好相反。只有艾丝苔的眼睛才能使纽沁根这样的老朽动心。见鬼,你总不能老藏着一个丑八怪呀!等这个娃娃演完了她的戏,我将派一个可靠的人陪同,送她去罗马或马德里,让那些地方的人再去神魂颠倒吧!”
    “既然我们留她在这里时间不长,”吕西安说,“我回去了……”
    “去吧,我的孩子,尽情玩乐吧……明天你还有一天。我在这里等一个人,我派他去打听德·纽沁根男爵家的事情了。”
    “谁呀?”
    “男爵随身男仆的情妇。因为不管怎样,必须随时了解敌人的动向。”
    午夜时分,艾丝苔的保镖帕卡尔在艺术桥上找到卡洛斯。这是巴黎可以互相说上几句话而不被人听见的最合适的地方。谈话时,保镖望着一侧,他的主人望着另一侧。
    “今天早上男爵到警察局去了,约在四点到五点之间。”保镖说,今晚他吹嘘说能找到那个在万塞纳森林见到的女人。有人向他许下了诺
    “有人在注意我们!”卡洛斯说,“可是,谁呢?……”
    “已经启用了商业警察鲁夏尔。”
    “简直开玩笑。”卡洛斯回答,“我们害怕的只有保安队和司法警察如果他们辩率不动,我们就能动,我们!……”
    “还有一件事!”
    “什么?”
    “‘监狱之友’……昨天我见到拉普拉叶,……他杀了一家人,得了一万枚五法郎的……金币。”
    “他会被抓住的。”雅克·柯兰说,“那是布歇街凶杀案。”
    “有什么命令?”帕卡尔问。他那毕恭毕敬的姿态就像一位元帅来路易十八面前听取命令时的神情。
    “你每晚十点钟出发,”卡洛斯回答,“快速朝万塞纳森林走去,直到默东森林和维尔达弗莱森林。如果有人窥探你,或跟踪你,你不必管他。要显得随和,谈笑风生,甚至可以被收买。你要大谈鲁邦普雷怀着妒忌心,对夫人爱得发疯,特别是不愿计上流社会的人知道他有这么一个情妇……”
    “嘘!要带武器吗?……”
    “从来不带!”卡洛斯急速地说,“武器……有什么用?只会造成灾难。你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使用你那保镖用的刀。既然到用我教过你的这一招打断最强壮的汉子的双腿……既然能跟三个手持武器的警察搏斗,肯定能在他们抽出短刀前先撂倒他两个,那还有什么可怕的?……你不是有长棍吗?……”
    “不错!”保镖说。
    被称为“老警卫”,“鬼精明”,“好心人”的帕卡尔两腿刚健,臂力过人,留着意大利式的颊髯,艺术家的头发,坑道兵的胡子,面容苍白,像贡当松一样毫无表情,奔放的热情隐藏在内心,行动举止犹如军乐队长,不会使人产生怀疑。从普瓦西或默伦逃出来的人不会有他这种自鸣得意的庄重神态和对自己能力的信心。对苦役监狱的哈里发拉施德来说,他便是贾尔法尔◎。他对卡洛斯表现出友好的钦佩,如同佩拉德对科朗坦一样。他个子高大,极其瘦长,胸脯扁平,骨头上没有什么肉。两条长腿走路时步履很稳重。迈出右腿之前,右眼早就以盗贼或密探特有的沉着而快速的眼神打量了外界情形。左眼也仿效右眼的动作。走一步,看一眼!他于瘦,灵巧,随时准备应付一切情况。雅克说,如果没有被称作“勇士液”◎的这个亲切的敌人,帕卡尔本应是一个完美的人,他完全具有与社会作斗争的人的一切必不可少的才能。不过,主人还是说服了奴仆,叫他不能因小失大,只准在晚上喝几盅。帕卡尔回到家里,有个但泽◎来的陶质大肚姑娘◎缓缓地为他斟酒,他便将这琼浆玉液灌进肚里。
    ◎贾尔法尔是哈里发拉施德忠诚的宰相(见阿拉伯故事集《一千零一夜》)。此处哈里发拉施德指卡洛斯。
    ◎指烧酒。
    ◎但泽,即今波兰的格但斯克。
    ◎指酒壶。
    “一定留神注意。”帕卡尔说,一边向他称为“仟海神甫”的人告别,井戴上他那顶饰有羽毛的华丽的帽子。
    就这样,像雅克·柯兰、佩拉德和科朗坦这些手腕强硬的人物,通过这些事件,从自己的地盘出发,来到同一场合进行交锋,各自使出解数,为自己的情欲或利益而角逐。这是他们之间一场可怕而不为人知的战斗,各自把才智、仇恨、愤怒、进退、诡计、投入其间,调动最大限度的权势来使自己发迹。佩拉德有他的朋友科朗坦支持,人员安排和手段使用都在秘密状态下进行,对他们来说是小事一桩。因此,历史对此并无记载,如同很多革命的真正原因,历史也保持沉默一样。这场斗争的结果如下:
    德·纽沁根先生与佩拉德先生在香榭丽舍大街会面五天后的一个上午,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长着上流社会的生活赋予外交官的那种铅白面孔,身穿蓝色呢服,举止相当风雅,几乎具有国务大臣的神态,从一辆华丽的双轮轻便马车上下来,将缰绳扔给他的随从。他向仆人询问德·纽沁根男爵能否见客。那仆人正坐在宽敞的前厅中一条长凳上。他站起来,恭敬地为他打开精致的玻璃门。
    “先生贵姓?……”仆人问道。
    “你告诉男爵先生,我从加布里埃尔大街来。”科朗坦回答,“如果有别人在场,千万不要高声叫出这个名字,否则你会被扫地出门。”
    过了一分钟,仆人返回来,然后带着科朗坦穿过内室,领他来到男爵的书房。
    科朗坦用捉摸不透的目光望了一眼银行家。银行家也用同样的目光回敬他。然后,两人以合手规范的礼仪互致问候。
    “男爵先生,”他说,“我代表佩拉德前来……”
    “号(好)啊。”男爵说着,走去将两扇门闩上。
    “德·鲁邦普雷先生的情妇住在泰布街,就在总检察长德·格朗维尔先生昔日的情妇德·贝尔弗叶小姐过去住过的那套房子里。”
    “啊!离我介(这)么近!”男爵大叫起来,“金(真)系(是)好玩!”
    “您对这个天仙般的人儿爱得发疯,这一点我不难相信。看见她我也感到高兴。”科朗坦回答,“吕西安醋意很重,他不让这个姑娘出头露面,那姑娘也很爱他。姑娘住在这里已经四年,跟过去的贝尔弗叶情况一样,使用她留下的家具,但是无论是邻居,看门人,还是这幢房子的其他房客,都没能见着她。姑娘是在夜间出来散步。她出门时,马车的帘子低垂,她戴上面纱。吕西安把她藏在这里,不只是出于嫉妒心,而已是因为他要跟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结婚,同时他还是德·赛里奇夫人眼下心爱的人。当然,他对自己俏丽的情妇和未婚妻都很依恋。所以,您是这一局面的主宰人,因为吕西安将为自己的利益和虚荣而牺牲他的欢情。您很富有,这件事关系到您的最新幸福,您就大方点儿。通过她的贴身女仆,您就能达到目的。给那个侍女万把法郎,她就会把您藏到女主人的卧室里。对您来说,这多值啊!”
    科朗坦那跳跃式的、清晰而完美的说话方式,什么语言都难以形容。男爵注视着他,显出惊讶的神情。很久以来他没有让这种神情在自己无动于衷的脸上出现过。
    “我代我的朋友来向您要五千法郎,您给他的钞票他丢了五张……一桩倒霉的小事!”科朗坦用更为漂亮的命令口吻继续说,“佩拉德对巴黎太熟悉了,他不会花钱去刊登寻物启事,所以就指望您了。不过,这倒不是最重要的事。”科朗坦接着说,显出要钱的事无关紧要,“如果您不想在晚年遇到烦恼,就给佩拉德找一个他所要求的职位,您为他找这么个位子是不费吹灰之力的。王国警察总署署长大概昨天已经收到关于这一问题的一个报告。只要请贡德尔维尔向警察局长谈一谈就行了。嘿,请您告诉德·贡德尔维尔伯爵马兰,只要恳求一下当年把他和德·西默兹兄弟分离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事情就妥了◎……”
    ◎见《一桩扑朔迷离的案件》。
    “钱在介(这)里,先生。”男爵说着取出五张一千法郎的钞票递给科朗坦。
    “那个贴身女仆有个当保镖的好朋友,名叫帕卡尔,住在普罗旺斯街一个马车制造工家里。他给那些有王公贵族气派的人当保镖。帕卡尔是个高个子的皮埃蒙特人,喜欢喝苦艾酒,您通过他就能跟冯·博格赛克夫人的贴身女仆接上头。”
    显然,作为附言抛出的这一隐情,价钱就是那五千法郎。男爵试图猜透科朗坦属于哪一类人。他的智慧充分告诉他,科朗坦与其说是侦探,不如说是侦探头目。但是他面对科朗坦,就像一个考古学家面对一块出土的石碑,碑文上至少残缺了四分之三的字母。
    “介(这)个贴心(身)女仆叫习(什)么名字?”他问道。
    “欧也妮。”科朗坦回答。他向男爵致礼,然后出去了。
    纽沁根男爵心花怒放。他扔下他的生意和他的办公室,上楼回到自己房里。那欣喜的心情犹如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即将要跟他的第一个情妇进行首次约会一般。男爵从他私人钱箱里取出所有一千法郎的钞票,总共五万五千法郎。这笔钱可以使一个村庄的人过上幸福的生活。他把这些钱一下子放进衣服口袋里。百万富翁的挥金如土只能跟他们的贪得无厌相提并论。这些克雷索斯◎一旦心血来潮,情欲冲动,钱就不当一会儿事了。确实,他们这种一时的情爱比金钱更加来之不易。他们醉生梦死的生活充满着大宗投机生意带来的惴惴不安,他们冷酷的心已经为此而麻木不仁。在这种生活中,享受一次女人的乐趣是极为难得的事情。
    ◎克雷索斯:小亚细亚古国吕底亚的国王,拥有巨额财富。
    试举一例:一个以脾性古怪而闻名的巴黎最富有的资本家,一天在大街上遇到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女工。这个轻挑的姑娘身边有她母亲陪伴,胳膊上挎着一个小伙于。这男青年穿着相当蹩脚的衣服,神气活现地扭着屁股。百万富翁对这个巴黎女郎一见钟情,便跟踪到她的家,进了家门。他听了对方叙述自己的生活,知道她有时去马碧尔舞厅◎,有时吃不上面包,有时上戏院,有时去做工。他对此很感兴趣,留下五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放在一枚一百苏的硬币下:这种慷慨很不光彩!第二天,一位有名的地毯商布拉斯雄听从这位轻批女郎的吩咐,将她选定的一套房子配上全套家具,花了约两万法郎。这个女工有自己梦幻似的希望:她要让她的母亲穿得十分体面,并以为能将她过去的情人弄到保险公司的办公室工作。她期待着……一天,两天过去了,接着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过去了。她认为自己必须忠于这个资本家。她借了债。资本家应召去了荷兰,早就把女工抛在脑后。他一次也没有去过把她安置在里面的那个天堂。她又从天堂掉下来,巴黎人堕落到什么地步,她也堕落到什么地步。
    ◎马碧尔舞厅是一八四○年由舞蹈家马碧尔开设的一家大众化舞厅,位于蒙泰涅大街,一八七五年关闭。
    纽沁根不赌钱,不资助艺术,他也没有什么爱好。他于是狂热地投入了对艾丝苔的情爱,这正是卡洛斯·埃雷拉所期望的。
    男爵吃过午饭,叫来了他的随身男仆乔治,吩咐他去泰布街,把冯·博格赛克夫人的使女欧也妮小姐请到自己办公室来,有要事相商。
    “你怕(把)她领来,”他补充道,“央(让)她进我的卧息(室),对她说,她介(这)回发菜(财)了。”
    乔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请来了欧罗巴一欧也妮。她对乔治说,夫人从来不让她出门,如果这样做,她可能丢掉饭碗,等等。乔治回来在男爵面前自我表功,男爵赏他十个路易。
    “如果夫人今夜外出不用她陪同,”乔治对主人说,男爵的眼睛像红宝石似地闪闪发光,“她十点左右便到这里来。”
    “号(好)!你九点钟来给我肯(更)衣……给我许(梳)头,我要尽可能打盼(扮)得漂漂亮亮……我觉得我要去见我的青(情)妇,否则钱有习(什)么用呢!”
    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一点,男爵染好了头发和络腮胡子。晚饭前洗了个澡。到了九点种,开始像新郎那样梳妆起来,喷洒香水,进行精心打扮。纽沁根夫人听说这出变形戏,兴致勃勃地来看自己的丈夫。
    “天哪!”她说,“你这样打扮多么可笑!……系一条黑缎领带吧!把这白领带换下来,它使你的络腮胡子显得更硬了。另外,你是帝国时代的人,是个老好人,而你却打扮成过去最高法院的推事。把你的钻石纽扣取下来吧,每个扣子值十万法郎呢。这母猴说不定会向你要,而你又不好拒绝,与其送给一个妓女,还不如戴到我的耳朵上。”
    可怜的金融家惊异地发觉妻子的话有道理,虽然不很情愿,还是听从了。
    “考(可)笑!考(可)笑!……你为拉斯蒂涅克先生精心打盼(扮)时,我考(可)穷(从)来莫(没)有说你考(可)笑啊!”
    “你从来没有觉得我可笑,我相信是这样。在化妆打扮上,我难道是个会犯这种基本错误的女人吗?瞧瞧你,把身子转过来!……要把礼服纽扣往上扣,像德·莫弗里涅斯公爵那样,空着最上面的两个扣眼。总之,要尽量使自己显得年轻。”
    “先生,”乔治说,“欧也妮小姐来了。”
    “再见,夫银(人)……”银行家高声说。他将妻子送到他们各自套间分界线的那一侧,以便肯定她无法听见他这边的谈话。
    他返回来,拉住欧罗巴的手,把她领进自己的卧室,脸上显出一种嘲弄般的敬意。
    “啊,我的小姑娘,你金系(真是)幸福啊,因为你伺候着希(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要系(是)你愿意为我说句话,帮我一下忙,你就能发菜(财)了。”
    “这件事,给我一万法郎,我也不干!”欧罗巴大声说,“您要明白,男爵先生,我首先是个正派姑娘……”
    “我基(知)道,我要号号(好好)酬付你的金(正)直。做心(生)意中,这叫作利益。”
    “我还没有说完呢。”欧罗巴说,“如果夫人不喜欢我家先生,那倒还有点儿门路,可现在不是这样,她一生气,我就要被辞退,我这份差使一年能挣一千法郎呢。”
    “两万法郎的本金就能心(生)出一千法郎。雨(如)果我开(给)你两万法郎,你就习(什)么也不会旬(损)失了。”
    “哎呀,您要是这么说,我的大老爷,”欧罗巴说,“那事情可就不一样了。这钱在哪儿?”
    “就在介(这)儿。”男爵回答,把一张张钞票拿给欧罗巴看。
    他看到每一张钞票都使欧罗巴的眼睛闪出一道流露出贪欲的光芒,这正是他所期待的。
    “您付了我这份差使的钱。但是,还有正直、还有良心呢……”欧罗巴说,抬起一张顽皮的面孔,向男爵投去一个半正经半玩闹的眼神。
    “良心莫(没)有差使及(值)钱。尽管介(这)样,再加五千吧。”他说着又加了五张一千法郎的票子。
    “不行,良心要两万,差使算五千,要是我丢了这差使的话……”
    “就移(依)你的愿望吧……”他一边说一边加上五张钞票,“不过要全(赚)介(这)份钱,你得在你女居(主)银(人)夜里单独在家时,把我抢(藏)在她的卧息(室)里……”
    “如果您保证永远不说出去谁把您带进去的,我就同意这样做。不过,我要预先告诉您一件事:我家夫人身强力壮,她发疯似地爱着德·鲁邦普雷先生。您即使付她一百万钞票,也休想使她干不忠诚的勾当……这很傻,可是,她爱上了谁,就是这股子劲儿。这比一个正正经经的女人还糟糕,不是么?有时她跟先生一起去森林里散步,先生便很少在家里过夜。今晚她去散步了。我就可以把您藏到我的房间里。夫人倘若独自回来,我就来找您。您先呆在客厅里,我不关房门,然后……天哪!然后,就是您的事了……您作准备吧!”
    “介(这)两万五千法郎,我在客厅里交开(给)你……一休(手)交钱,一休(手)交货嘛。”
    “啊!”欧罗巴说,“您这么信不过人……对不起,这钱太少了……”
    “你要敲扎(榨)我,还有很多机会呢……我们将秦(成)为老相细(识)……”
    “那好,午夜您到泰布街来吧!不过,身上得带三万法郎。贴身女仆的正直也跟出租马车一样,一过午夜,价格就要提高了。”
    “为了谨兴(慎)起见,我开(给)你一张银行票据……”
    “不要,不要。”欧罗巴说,“要现钞,不然什么也甭干……”
    凌晨一点钟,纽沁根男爵藏身于欧罗巴睡觉的阁楼里,体验了一个幸运者的焦虑不安。他呆在那里,全身血液似乎都在脚趾上沸腾,脑袋像过热的蒸汽机一样快要爆炸了。
    “我花了习(十)多万埃居,得到了精神享右(受)!”他后来向杜·蒂耶叙述这次艳遇时这样说。他侧耳倾听从街上传来的每一个细小声音。到了清晨两点钟,他见他情妇的马车进入了大街。当大门开始在铰链上转动时,他的心跳动得那么激烈,简直要把那件真丝背心都快掀开了:他马上要重新见到艾丝苔那天仙般的热情洋溢的面容了!……车门前踏板的声音和开关车门的砰砰声都打在他的心上。期待这关键时刻的来临,比遭受破产更使他心绪不宁。
    “啊!”他叫喊起来,“我怎么介(这)么个活法!我兴(甚)至活过头了,我一会儿习(什)么也干不秦(成)了!”
    “夫人独自在家。下楼吧!”欧罗巴过来说,“注意别弄出响声,大象!”
    “大象!”他笑着重复了一句,像在烧红的铁棍上走着。
    欧罗巴擎着烛台,走在前头。
    “开(给)你,数一下吧。”男爵走进客厅,把一叠钞票递给欧罗巴,说。
    欧罗巴神情严肃地接过三十张票子,出去了,把银行家关在客厅里。纽沁根径直走进卧室,遇上了那个漂亮的英国女人。她对男爵说:“是你吗,吕西安?……”
    “不系(是),美妞儿。”纽沁根大声说。
    他没有说完话,却惊呆了:他看到的是一个与艾丝苔截然相反的女子。从前见到的黑发,现在成了金黄色;过去仰慕的健壮,现在变成了赢弱;过去闪耀的阿拉伯太阳,现在成了不列颠温柔的夜晚。
    “啊!这怎么回事?您是哪儿来的?……您是谁?……您想干什么?”这位英国女子边问边拉铃,但铃却一点儿不响。
    “我用棉花怕(把)铃开(给)塞住了。不过,您不要害怕……我介(这)就走。”他说,“介(这)三万法郎算是背(白)印(扔)了。您金(真)的系(是)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的青(情)妇吗?”
    “有点儿是,我的侄儿。”英国女人说。她法语说得很好。“可系(是),您系(是)谁啊?”她学着纽沁根的口音问。
    “一个向(上)当右(受)骗的银(人)!……”他回答,显出一副可怜相。
    “系(是)因为看到一个漂亮女银(人),才向(上)当有(受)骗的吗?”她开玩笑地问。
    “请永(允)许我明天开(给)您送一条项链来,介(这)样您就能记得德·纽沁根男爵了。”
    “我不硬(认)息(识)!……”她说着,像疯子似地大笑起来,“不过,项链一定会收下的,私问住宅的家伙!”
    “您会硬(认)息(识)他的。再见,夫银(人)!您系(是)个美银(人)儿,而我只系(是)六习(十)多岁的可怜的银行家。您席(使)我懂得,我所爱的那个女银(人)系(是)多么富有魅力,因为您的非凡的美貌也莫(没)能席(使)我将她忘怀……”
    “哦,您说的介(这)些话很客气。”英国女人说。
    “还不如启发我说介(这)些话的银(人)客气……”
    “您指的是三万法郎……您把这笔钱给谁了?”
    “开(给)您的那个无赖女仆了……”
    英国女人拉了拉铃。欧罗巴就在近处。
    “哎呀!”欧罗巴叫喊起来,“一个男人在夫人的卧室里,他又不是先生!……太可怕了!”
    “他给了你三万法郎,你把他带了进来,是不是?”
    “没有,夫人。咱们两人加在一起,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呀……”
    欧罗巴开始大喊捉贼。她喊得那么凶,银行家被吓得夺门而逃。到了门外,欧罗巴又使他沿楼梯滚了下去……
    “大坏蛋!”她对着他大喊,“你在我女主人前揭发我!捉贼啊!……捉贼啊!”
    堕入情网的男爵灰心丧气,总算得以返回他那停在大街上的马车里,没有当着自己人受辱。他再也不知道该信赖哪一个密探了。
    “夫人是出于一时念头,想拿走我的外快吗?……”欧罗巴像复仇女神似的回到英国女人身边说。
    “我不知道法国的做法。”英国女人说。
    “哼,我只要对先生说一句话,明天就能把夫人赶出门。”欧罗巴傲慢地说。
    “介(这)个恶毒的贴心(身)女仆,”乔治自然问起主人玩得是否开心,男爵便对他这样说,“她技(骗)了我三万法郎……不过,介(这)系(是)我的过错,我犯了很大过错!……”
    “这么说,先生的梳妆打扮都没有派上用场,真见鬼!我劝先生不要随便吃那些药……”
    “乔治,我杰(绝)望了……我冷……我心里就像装着冰……我再也搅(找)不到艾丝苔了,我的朋友。”
    在紧要关头,乔治一直是主人的朋友。
    年轻姑娘欧罗巴兴高采烈地把这一幕描述得有声有色,活灵活现。此事发生两天后,卡洛斯和吕西安面对面地共用午餐。
    “孩子,不能让警察局或其他任何人插手我们的事,”他低声对吕西安说,一边用吕西安的雪茄点燃自己的雪茄,“否则就不好了。我想出了一个大胆而可靠的办法,能使我们那位男爵和他那些警察不会吵吵嚷嚷。你到德·赛里奇夫人那里去,要对她十分殷勤。谈话时,你对她说,拉斯蒂涅克对德·纽沁根夫人早就厌烦了,为了照顾拉斯蒂涅克,你同意为他作掩护,不让他的情妇暴露。德·纽沁根先生狂热地爱上了拉斯蒂涅克隐藏的女人(这会使他发笑)。他竟敢动用警察对你进行侦察。你对你的同乡的风流事件毫无牵连,而你在格朗利厄家的利益可能会受到损害。赛里奇伯爵夫人的丈夫是国务大臣,你可以求伯爵夫人叫她丈夫助你一臂之力,以便让你到警察局去。一到警察局,你就在局长先生面前诉苦,但是要摆出政界人士的姿态,装作即将进入庞大的国家机器并扮演一个很重要角色的模样。你作为国家要员,很理解警察机构的作用,你钦佩它,包括局长在内。最精良的机器也会有油渍,或冒黑烟。表示不满要恰到好处。千万不要责怪局长先生,但要使他监督手下的人,还要同情他管教下属的辛苦。你越是和蔼,具有君子风度,局长对手下的人会越严厉。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放心了。我们就能把艾丝苔弄回来。她大概像她那边森林中的小鹿一样正在发情呢。”
    警察局长过去当过法官。那些前法官当警察局长的都太年轻。他们满脑于法律,处处讲法制,紧要关头常常需要当机立断时手太软,而这种时候警察局的行动就像消防队救火。当着大臣会议副主席的面警察局长承认的警察局的弊端比实际存在的还要多。他对滥用权力表示遗憾,而且提到纽沁根男爵拜访过他,向他打听过佩拉德的情况。局长允诺要对手下警察的越轨行为严加惩处,同时感谢吕西安直接向他面谈,答应为他保守秘密,对于对方的做法显出理解的姿态。国务大臣和局长之间交谈了好些关于个人自由,私人住宅不受侵犯的堂皇的话。德·赛里奇先生还向局长指出,为了重大的国家利益,有时候需要用一些秘密的不合法手段,但是,如果这种手段用于图谋个人利益,那就是犯罪了。
    佩拉德天天上大卫咖啡馆。他在那里把观看市民当作一种享受,就像艺术家观看花的生长作为消遣一样。第二天,他去这家心爱的咖啡馆时,一个穿便衣的宪兵在街上向他走来,跟他攀谈。
    “我正要上你家去,”宪兵凑近他的耳朵说,“我奉命要将你带到警察局去。”
    佩拉德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在宪兵陪同下,一声不吭上了马车。
    警察局当时位于金银匠堤岸。警察局长在一个小花园的市道上踱来踱去。他对待佩拉德的态度,犹如对待监视苦狱犯的末等狱吏。
    “先生,一八○九年以来,您已被排除在公职机构之外,这并非没有原因……您难道不知道您给我们惹了什么是非,您自己惹出了什么麻烦吗?……”
    这一顿斥责最后导致一场晴天霹雳。警察局长用严厉的口气向可怜的佩拉德宣布,不仅他的年度补助已被取消,而且他本人要受特别监视。老头以世界上最镇静的姿态接受了这一瓢冷水。被当头敲了一棒的人显出的木讷和无动于衷,是任何别的东西所无法比拟的。佩拉德早就在赌场上输光了钱。莉迪的父亲本来指望得到那个职位,而现在一无收入,只好求助于他的朋友科朗坦的施舍了。
    “我当过警察局长,我认为您说的完全正确。”老头平静地对这位摆出一副庄重姿态的官员说。对方听了这话不由自主地惊跳了一下。“但是,尽管我丝毫不想表示道歉,请允许我向您指出,您完全不了解我。”佩拉德继续说,向局长轻轻膘了一眼,“对于一位驻荷兰前警察署长来说,您的话说得太重了;如果对一个普通密探,这话又说得轻了。不过,局长先生,”佩拉德看局长不作声,停顿一下又补充说,“我十分荣幸再要对您说几句,请您记住:我不想插手您的警务,也不想为自己辩解。您将来一定有机会看到,在这件事情上,有人受了别人欺骗。此时此刻,这个人就是鄙人;而将来您会说:“啊,原来是我上了当!”
    他说完向局长告辞。局长为掩饰自己的惊讶,而沉默不语。佩拉德回到家里,手脚酸痛,对德·纽沁根男爵怀着一腔怒火。埋藏在贡当松、佩拉德和科朗坦三个人头脑中的一件机密,被这个矮胖的金融家一个人给泄露了。老头责怪银行家一旦达到目的,就想赖帐。他与银行家只见过一面,但已完全能看透这个最奸诈的银行家的心计了。“他跟谁都要算帐,包括跟我们,但是,我会报复的。”老头心里说,“我从来没有求科朗坦办任何事,我这次将求他帮我向这只愚蠢的钱箱报仇。可恶的男爵!你有朝一日会发现自己的女儿名誉扫地,你就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可是,他爱自己的女儿吗?”
    这一灾难打破了老头的一切希望。当天晚上,他显得老了十岁。他跟朋友科朗坦聊天时,想到自己将给宝贝女儿、他的偶像、掌上明珠和献给上帝的供品留下阴暗的前程,不禁悲戚地掉下了眼泪。
    “我们注视着事情的进展,”科朗坦对他说,“首先必须了解男爵是不是告密的人。我们过去依靠贡德尔维尔是否明智?……这个老马兰欠我们的债太多,所以不会不设法陷害我们,为此我也派人监视他的女婿凯勒。凯勒在政治上愚蠢无能,但善长策划某些阴谋,目的是推翻长系,扶植幼系上台……明天,我就会知道纽沁根出了什么事,他是否见到了他的情妇,冲着我们的这股子劲是从哪里来的……你别难过。首先,警察局长在这个位子上呆不了很久……这时期正孕育着革命。革命一来,我们就能混水摸鱼了。”
    街上响起一声异样的口哨声。
    “这是贡当松,”佩拉德说,一边将一盏烛火放在窗前,“有点关于我的私事。”
    过了一会儿,忠实的贡当松出现在警察局的两位地神爷面前。他把这两人当作神一样崇拜。
    “有什么事?”科朗坦说。
    “新鲜事儿!我输得精光,从-一三号◎出来,你们猜,我在房廊下看见了谁?……乔治!这小子被男爵给辞退了,男爵怀疑他是密探。”
    ◎指王宫街—一三号,是当时一家进行轮盘赌的有名赌场。
    “这是我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的效果。”佩拉德说。
    “噢!微微一笑而产生的祸害,我见得多了!……”科朗坦说。
    “还不算用马鞭抽打引起的祸害,”佩拉德影射西默兹事件(见《一桩扑朔迷离的案件》◎),说道,“那么,贡当松,后来怎么啦?”
    ◎书中描写洛朗兹·德·圣西涅用马鞭抽打科朗坦,科朗坦要蓄意进行报复。
    “后来是这样的,”贡当松继续说,“我叫乔治买酒,喝了好多杯各种各样的酒,他喝得醉醺醺的,话就多起来了。我呢,嘿,怎么喝也喝不醉。我们这位男爵吃了许多春药,到泰布街去了。他在那里碰上了你们知道的那个标致女人。但这是一场成功的滑稽戏,那个英国女人不是他的‘不知名的女郎’!……而他为了买通贴身女仆,却花了三万法郎。一桩蠢事!这笔钱不少,他花大本钱办小事。把这句话反过来,那就是能干的人解决问题是花小本钱办大事。男爵回到家里,其状着实令人可怜。第二天,乔治装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对主人说:‘老爷为什么要用这些恬不知耻的坏蛋呢?如果老爷原本将此事托付给我,我大概可以找到这个不知名的女郎。老爷对她进行了描述,这对我来说已经够用了,我要把整个巴黎翻个底朝天。’‘那好吧,’男爵对他说,‘事成之后,我会好好赏赐你!’乔治把这些都给我讲了,还夹着一些离奇古怪的细节。可是……事情并不那么单纯。第二天,男爵收到一封匿名信。信的大致内容是:‘德·纽沁根先生狂热地爱上了一个陌生女郎,他为此花了大量金钱,但一无所获。如果今夜十二点他能到纳伊桥头,登上一辆马车,车后站着他在万塞纳森林见到过的那个保镖,他再让人蒙上眼睛,那么就会见到他所爱的女子了……由于男爵先生家财万贯,可能担心提出这项方案的人居心叵测,那么,他可以由他的心腹乔治陪同前往。另外,车里空无一人。’男爵没有对乔治说任何话,便带着乔治一起去了。他们两人都被蒙上眼睛,头部盖上一块头巾。男爵认出了那个保镖。那辆马车走起来就像路易十八(但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这位国王是清热治安的!)的马车一样快。两小时以后,马车在一座树林里停下。有人给男爵摘下眼罩,男爵便看见那个不知名的女郎就在一辆停着的马车里,可是那女郎……哎!……一下于又不见了。那辆车(具有与路易十八的车同样的速度)把男爵重新送回纳伊桥头,他在那里再坐自己的马车。有人将一张便条塞到乔治手里。便条上写着:‘男爵先生已与他的无名女郎相会,他准备扔出多少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乔治把便条递给主人。男爵毫不怀疑地认为乔治与我,或是与您佩拉德先生,串通一起诈骗他。他便把乔治赶出了家门。这个银行家真是大笨蛋!他也应该‘跟无名女郎羞(睡)一觉’◎再解雇乔治呀。”
    ◎贡当松模仿男爵的口音。
    “乔治看见那个女人了吗?……”科朗坦问。
    “看见了。”贡当松说。
    “那么,”佩拉德大声说,“她长得怎么样?”
    “哦,”贡当松回答,“他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她真如天仙一般卜一”
    “一些比我们厉害的家伙耍了我们,”佩拉德喊起来,“这些狗崽子会向男爵高价出卖自己的老婆。”
    “Ya,mein Aerr◎!”贡当松回答,“听说你们在警察局遇到了麻烦,我就叫乔治把肚子里的话都倒了出来。”
    ◎德语:是的,我的老爷。
    “我很想知道是谁耍了我。”佩拉德说,“我们倒要较量较量!”
    “我们不要多露面。”贡当松说。
    “他说得对,”佩拉德说,“我们钻进缝里,听动静,等时机……”
    “我们来研究一下这一说法,”科朗坦高声说,“眼下我什么也没法干。佩拉德,你就乖乖地呆着吧,咱们始终听从警察局长先生的吩咐
    “德·纽沁根先生尽可以让人放血,”贡当松说,“他血管里一千法郎的票子太多了……”
    “不过莉迪的嫁妆已经到手了!”佩拉德凑近科朗坦的耳边说。
    “贡当松,咱们走吧,让我们的佩拉德老爹睡觉吧……明……明天见!……!"
    “先生,”贡当松到了门口对科朗坦说,“这老头算计得多么可笑!……嗯!用……的钱来出嫁女儿……!啊!啊!拿这题材倒可以写一部生动的剧本呢,而且是道德剧,题目就叫《一个姑娘的嫁妆》。”
    “啊!你们这些人,多么善于安排……你耳朵还真灵呢!……”科朗坦对贡当松说,“社会造物主肯定给予他的每个造物以必要的品格,以便使他们作出他所期待的奉献!社会,是又一个造物主!”
    “你所说的话很有哲学味道,”贡当松大声说,“一个教授可能会把它发展成一个学说体系呢!”
    “德·纽沁根先生那里的一举一动,你一定要及时掌握,”科朗坦说,他微笑着与这个侦探沿街走去,“看他对这个无名女郎如何动作……总的说,……不要耍花招……”
    “看看烟囱是不是冒烟!”贡当松说。
    “像德·纽沁根男爵这种人,不可能是一个得到幸福而不张扬的人。”科朗坦继续说,“何况,对我们来说,人就是手中的一张张牌,我们决不能受他们捉弄。”
    “见鬼,这简直是囚犯用割刽子手的脖子来取乐。”贡当松叫起来。
    “你总有话逗人。”科朗坦回答,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微笑,在他那石膏面具般的脸上划出几道浅浅的皱纹。
    这件事,且不说它造成什么结果,就其本身来说就极为重要。如果不是男爵出卖佩拉德,又有谁出于自己的利害关系去见警察局长呢?对科朗坦来说,就是想弄明白自己手下人中是否出了叛徒。他上床就寝时,心里想着佩拉德也念叨过的这句话:“是谁去向警察局长告发的?……这个女人到底属于谁?”就这样,雅克·柯兰、佩拉德和科朗坦虽然相互并不了解,却不知不觉地越来越接近。可怜的艾丝苔、纽沁根和吕西安必然被卷入这场已经开始的争斗中。警察局这班人特有的自尊心可能使这场争斗变得更加激烈。
    多亏欧罗巴的机智,压在艾丝苔和吕西安身上那六万法郎债务中最棘手的部分得以偿还,债主竟没有动摇对他们的信任。吕西安和拖他下水的那个人可以有时间喘一口气了。他们像两头被猎人追逐的野兽,到一个沼泽旁舔了几口水,又能继续沿着危岩绝壁奔跑了。在这条路上,强者不是把弱者送上绞刑架,就是让他达到荣华富贵。
    “今天,”卡洛斯对被他造就的人说,“我们是孤注一掷了。幸好牌边上作着记号,而赌徒又是那些乳臭未干的娃娃!”
    有一段时间,吕西安按照他这位可怕的谋士的命令,对德·赛里奇夫人十分殷勤。吕西安也确实不会叫人怀疑他养着一个妓女作情妇。另外,在为人所爱的快乐中,在社交生活的驱使下,他找到了一股外来力量自我沉醉。他听从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小姐的安排,只在布洛涅森林或香榭丽舍大街与她见面。
    艾丝苔被关到守林人屋内的第二天,那个使她感到可疑,使她感到惶恐不安、心情沉重的人来了,要她在三张空白印花公文纸上签字。那三张纸上写着令人触目惊心的字。第一张是;承兑六万法郎!第二张是:承兑十二万法郎;第三张是:承兑十二万法郎。总共承兑二十万法郎。上首加上“凭单”字样,开的便是一张票据。“承兑”说明是汇票,到时候不付款就要受到拘禁。有了这个字样,谁要是糊里糊涂签了字,就会蹲五年监狱。这么重的刑,轻罪法庭几乎从来不判,只有重罪法庭对那些罪恶累累的歹徒才判这种刑。关于拘禁的法律,那是野蛮时代遗留下来的。愚蠢而无用,从来惩治不了恶棍(见《幻灭》)。
    “事关摆脱吕西安的困境。”西班牙人对艾丝苔说,“我们背着六万法郎的债。有了这三十万法郎,我们也许能度过难关。”
    卡洛斯把这些汇票的时间倒签六个月,然后叫一个“未被轻罪法庭赏识的人”把这些汇票开请艾丝苔兑付。这个人干的那些冒险勾当,虽然闹得沸沸扬扬,但很快被遗忘而消逝,一八三○年七月大型交响乐的喧嚣声将它掩盖住了。
    这个年轻人是胆大包天的骗子,是巴黎近郊布洛涅地方一个执达吏的儿子,名叫乔治一玛丽·德·图尔尼。父亲因境况不佳,不得不卖掉自己的官职。他在给儿子提供良好教育后,于一八二四年弃世,将这个儿子留在了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窘境中。这是小市民为自己子女干的蠢事。这个年轻的成绩优秀的法学系学生在二十三岁时就已经背弃了自己的父亲,他在名片上将自己的名字写成:
    乔治·德·埃斯图尔尼
    这张名片给这个人物以贵族的芳香。这个大胆的时髦青年乘坐高级马车,雇用青年马夫,经常出入俱乐部。一句话可以说明这一切:他跟一些由情人供养的女人来往密切,拿她们的钱到交易所去做生意。最后,他落入轻罪法庭之手,被指控赌博诈骗而出庭受审。他有一些同谋,一些被他拉拢的年轻人。这些都是他的亲信,附庸他的风雅和信誉的同伙。他被迫逃往外地,又没有向交易所偿付差额。整个巴黎,包括巴黎的金融资本家俱乐部,林荫大道上的店铺以及工业家,对这桩双重事件案子都还感到惊惶不安。
    乔治·德·埃斯图尔尼是个俊俏的小伙子,性情温和,像盗贼头子一样慷慨大方。在他走红的时候,他保护过“电鳐”几个月。假西班牙人就是把他的算计建筑在艾丝苔和这个著名骗子的交往上。艾丝苔与他的关系是这一阶层女人在生活中所特有的。
    乔治·德·埃斯图尔尼由于屡屡得手,胆子越来越大。他曾经保护过一个人,此人从外省的穷乡僻壤来巴黎做生意。在报界掀起反对查理十世政府的斗争中,他被判刑,并勇敢地承受了下来。到了马尔蒂尼亚克内阁时期,迫害有所减轻,自由党想补偿他所遭受的损失,便赦免了这个绰号叫做“勇士赛里泽”的报馆经理塞里泽。
    赛里泽表面上受左派权威人士支持。他开了一家商号,既是事务所,又是银行和代办所。他的职务就像商业小广告报上登的自称能承揽一切业务的家庭仆役相似。赛里泽庆幸自己能与乔治·德·埃斯图尔尼拉上关系。埃斯图尔尼造就了他。
    根据有关尼侬◎的传说,艾丝苔可以被认为是乔治·德·埃斯图尔尼一部分财产的忠实受托人。一张签上乔治·德·埃斯图尔尼名字的空白背书汇票使卡洛斯·埃雷拉成了他制造的那个数目的主人。只要艾丝苔小姐或她代理人能到期付款,这张假票就不会有任何危险。卡洛斯摸到赛里洋商号的内情后,发现了这样一个深藏不露,但决心大发横财而且是……合法地发财的家伙。
    ◎尼侬:伏尔泰小说《不忠实的受托人》中的人物。小说叙述古尔维尔一六六二年被迫流亡国外,将六万利弗尔存放在妓女和自由思想者尼依·德·朗克洛处,并将同一数额的钱托付赦罪院的负责主教保管。古尔维尔一六六八年回国时,她将钱如数奉还,而那位主教却没有还。
    赛里泽是德·埃斯图尔尼的真正受托人。他一直拥有大笔款项,在交易所看涨时投入进去,使他得以自称银行家。这一切都发生在巴黎:在那里,人们可以鄙视一个人,但不会鄙视金钱。卡洛斯去看望赛里奇,想按照他的办法对他施加影响,因为卡洛斯恰巧完全掌握着这位与德·埃斯图尔尼相称的同伙的全部秘密。
    “勇士赛里泽”住在格罗什内街一套中二层房间里。卡洛斯神秘地叫人放出风声,说他从乔治·德·埃斯图尔尼那边来。他意外地发现,这个所谓银行家听到这一情况时脸色变得惨白。卡洛斯在一间简朴的书房里看到一位身材矮小、头发稀疏而金黄的男子,根据过去吕西安向他描述,他知道此人便是出卖大卫·赛夏尔的犹太◎。
    ◎见《幻灭》。
    “我们在这里说话,不用担心被人窃听吧?”西班牙人说。他现在突然打扮成英国人,红头发,戴着蓝眼镜,收拾得跟一个去听布道的清教徒一样干净利落。
    “为什么问这个,先生?”赛里泽说,“您是谁?”
    “威廉·巴尔凯先生,是德·埃斯图尔尼先生的债主。不过,我想还是有必要把门关上,既然您也愿意这样做。先生,您从前与帕蒂一克洛,库安泰,赛夏尔·德·安古莱姆……有什么关系,我们都知道。”
    赛里泽听了这句话,便奔向门边,把门关上,又走向另一扇通向卧室的门,将它闩上。然后他对这个陌生人说:“再小点声,先生!”他打量了这个假英国人,对他说:“您要我做什么?……”
    “哦,天哪!”威廉·巴尔凯继续说,“这世道,人人都为自己打算。那个德·埃斯图尔尼怪人的钱,放在您这里……您放心,我不是来向您要这钱的。不过,这个该上绞架的骗子--咱们私卜说说-一在我的催逼下,给了我这几张票据,并对我说有可能贴现。由于我不想用我的名义去继续办理,他对我说,您不会拒绝使用您的名字的。”
    赛里泽看了一下汇票,说:“但是,他已经不在法兰克福了……”
    “我知道,”巴尔凯回答,“不过,开汇票的时候,他可能还在那里……”
    “但是,我不想担当这个责任。”赛里泽说。
    “我不要求您作这个牺牲。”贝尔凯又说,“您只管收下这些票据,办理贴现。我负责去收回这些款项。”
    “德·埃斯图尔尼这么不信任我,真使我感到吃惊。”赛里泽说。
    “设身处地为他想一想,他的事情也够多的,”巴尔凯回答,“不能责备他分兵多路嘛。”
    “难道您认为……?”小个子生意人间,一边将已经贴现、符合手续的汇票还给假英国人。
    “……我认为您一直想留着他的那些钱,是不是?”巴尔凯说,“这一点,我能肯定!这些钱已经扔在交易所的绿台毯上了。”
    “我的发财全靠……”
    “把这些钱公开输光。”巴尔凯说。
    “先生!……”赛里泽大叫起来。
    “您听着,亲爱的赛里泽先生,”巴尔凯打断赛里泽的话,冷淡地说,“您帮我一个忙,让我能顺利地收回这些钱。请您为我写一封信,您在信中说,您替德·埃斯图尔尼将这些贴现的票据还给我,并说追查此事的执达吏应视持有此信的人为这三张汇票的拥有者。”
    “您能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吗?”
    “不写名字!”英国资本家回答,“就写‘持此信及汇票者……’您这番好意将会得到丰厚的酬报……”
    “怎么酬报?……”赛里泽问。
    “只用一句话。您将一直呆在法国,是不是?
    “是的,先生。”
    “那好。乔治·德·埃斯图尔尼永远不会回法国来了。”
    “为什么?”
    “据我所知,有不止五个人要谋杀他。他自己知道这一点。”
    “怪不得他要我搞一批货去印度呢!”赛里泽叫起来,“但是,可惜他已叫我把所有的钱买了公债。我们已欠了杜·蒂耶公司的差额。我是过一天算一天呢。”
    “您应该及时脱身啊!”
    “啊!我要是早点知道就好了!”赛里泽大声说,“我的发财梦落空了……”
    “跟您最后说一句话,行吗?……”巴尔凯说,“务必守口如瓶!……您是能做到的。可是,说到忠诚,恐怕没有那么有把握了。我们后会有期,我会让您发财的。”
    卡洛斯在这个卑鄙的灵魂中撒下了一线希望,这希望将使那个人对此事长期保持缄默。接着,卡洛斯仍然扮成巴尔凯,去见一个他能依靠的执达吏,委托他取得对艾丝苔的最后判决权。
    “一定会付钱的,”他对执达吏说,“这是一件关系到名誉的事,我们只想按规定办事。”巴尔凯叫一个商事诉讼代理人代表艾丝苔小姐在商业法庭上出庭,以便使判决自相矛盾。他请执达吏温和行事。执达吏便将所有诉讼文件放入封套,亲自来泰布街查封家具。他在那里受到欧罗巴的接待。查封一旦宣布,艾丝苔便公开成了欠债三十多万法朗的人,这已是无可争辩了。卡洛斯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多少新花样。这种假债务的滑稽戏经常在巴黎上演,巴黎有“副”高布赛克和“副”吉戈奈们把自己出借,用作“文字游戏,”取得一笔赚头,用这种无耻的花样寻开心。一切都在笑谈中实施,包括杀人。人们就这样去勒索固执地不给钱的父母或吝啬的情人,他们面对这种无可争辩的必要性或所谓名誉问题,也就照办了。马克西姆·德·特拉叶曾经常常用这种方法。这是老剧目中翻新的喜剧。只是卡洛斯·埃雷拉想拯救自己的道袍的名誉和吕西安的名誉,使用了一套没有任何危险的伪造票据。这种事情出现很多,以致司法部门如今对此也有点无动于衷了。据说在王宫市场附近还开了一家假票据交易所,在那里,你付三法郎就能得到一个签名。
    这十万埃居准备用作守候卧室的门。卡洛斯着手解决这个问题前,决心先叫德·纽沁根先生别外再付十万法郎。经过情形是这样:
    根据卡洛斯的吩咐,亚细亚打扮成熟知那个陌生女郎的老太婆,来到堕入情网的男爵面前。迄今为止,风俗画家画了许多男高利贷者的形象,但是人们却忘了女高利贷者:今天的极为奇特的人物“财源夫人”◎。她被体面地称为“服饰脂粉商”。她有两家商店,一家在神庙街,另一家在纳弗一圣马克街,两家都由她手下一些女人经管。凶狠的亚细亚可以扮演这个角色。“你穿上德·圣埃斯泰弗夫人的衣服吧!”卡洛斯对她说,他想看看亚细亚穿上这衣服的模样。
    ◎财源夫人,是法国作家让一弗朗索瓦·雷尼亚尔(一六五五—一七○九)的《赌徒》中的一个人物。
    这位假媒人来了,穿着锦花缎连衣裙,那是某个被查封的客厅中摘下来的窗帘做成的。她披着一条卖不出去的破旧开司米披巾,这种披巾只能在这些女人肩背上度过它们的最后时日。她戴一个细布绉领,花边华丽,但已经磨损;还戴一顶十分难看的帽子,一双爱尔兰皮革的皮鞋,脚上的肥肉从鞋沿鼓出来,就像黑色丝绸做成的垫圈。
    “还有我的腰带扣呢!”她让人观看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金银饰物,说。她那厨娘的肚子似乎不爱接受这一扣子。“嘿嘿,瞧瞧我的风度!可是,我的腰身……叫我显得多么难看!哦,努里松太太胆子真大,给我穿这么一身!”
    “首先,要显出柔情蜜意的样子,”卡洛斯对她说,“要小心翼翼,像母猫那样精心提防,特别要使男爵因使用警察而感到羞愧,而你在警察面前不要显出发抖的样子。最后你用若明若暗的话实实在在地让他知道:你不相信世界上有哪一家警察会知道那个美人在什么地方。千万不要露出马脚……当男爵可以让你敲着他的肚子减他‘老色鬼’时,你要显得更加狂妄,厚着脸皮叫他听从你的安排。”
    纽沁根受到警告:如果他再搞一点点侦探,他就再也见不到这个媒人了。他秘密地步行去交易所的途中,拐到纳弗一圣马克街的一个简陋的中二层住房中去见亚细亚。那些堕入情网的百万富翁在这些泥泞的小路上,不知走过多少次,又怀着何等狂喜的心情,这只有巴黎街道上的铺路石才清楚。德·圣埃斯泰弗夫人让男爵时而满怀希望,时而又悲观失望。男爵难以忍受,要“不惜一切代价”获悉那位不知名的女郎的全部情况……
    这时候,执达吏正在行动。由于没有遇到艾丝苔的任何抵抗,他的进展十分顺利。他按规定期限行动,连二十四小时也没有浪费。
    吕西安由他的谋士引导,到圣日耳曼的艾丝苔幽禁处看过她五六次。这位狠毒的谋士认为这些会面很有必要,可以防止艾丝苔萎靡不振,因为艾丝苔的美貌已经被当作一种资本。在离开守林人屋子时,他把吕西安和可怜的妓女带到一条荒凉的小路边,那里可以望见巴黎,而别人不能听到他们的谈话。三个人在初升的阳光下,面对由塞纳河流水、蒙马特高地、巴黎、圣德尼组成的一种世界上最壮丽的景观,坐到一段被砍倒的杨树上。
    “孩子们,”卡洛斯说,“你们梦一般美妙的生活结束了。你,我们的小姑娘,你再也见不到日西安了,或者,如果你见到他时,你应该说是在五年前只与他相识过几天。”
    “这么说,我的死期来到了!”她说,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哎!你已经病了五年,”埃雷拉继续说,“设想你得肺病死了,没有用哀歌来打扰我们。然而,你看到你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我们走吧,吕西安,你去收获十四行诗吧!”◎他指着离他们几步远的一块田野对吕西安说。
    ◎暗指吕西安的诗集《雏菊》。
    吕西安向艾丝苔投去一束乞怜的目光。这是那种软弱、贪婪、心中充满柔情而性格极其早怯的男子特有的目光。作为回答,艾丝苔向他点点头,那意思是说;“我将听听刽子手怎么说,以便了解我应该怎样将自己的脑袋置于刀斧之下,这样我就有勇气从容去死了。”这动作是那样优雅,同时又那样令人恐惧,诗人不禁掉下了眼泪。艾丝苔向他跑过去,将他搂住,舔干他的泪水,对他说:“放心吧!”这是用手势,用眼睛,用颠狂的声音说出的一句话。
    卡洛斯开始说明吕西安艰险的处境,他在格朗利厄公馆的地位,如果获得成功,他将有多么美好的前程,所以艾丝苔必须为他的这一锦绣前程作出自我牺牲。他说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常常用一些非常确切而可怕的字眼。
    “应该怎么办?”她发狂似地喊道。
    “一切听从我的安排。”卡洛斯说,“你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要为你创造一个美好的前途,这全看你自己了。你即将像你那些占代朋友杜莉亚、弗洛丽娜、玛丽艾特以及瓦诺布尔夫人一样,成为一个腰缠万贯,但并不为你喜爱的男人的情妇。一旦我们的事情办成,我们的这位堕入情网的男人将有足够的钱使你过得幸福……”
    “幸福!……”她向天空抬起眼睛说。
    “你过了四年的天堂生活,”他继续说,“难道不能靠这样的回忆继续生活吗?……”
    “我听从您的安排。”她回答说,一边抹去眼角上的泪水,“其余的事,您不用担心了!您曾经说过,我的爱情是一种致命的病症。”
    “我还没有说完呢。”卡洛斯接着说,“你必须保持自己的美貌。你二十二岁半,由于获得了幸福,你处在美貌的顶峰。总之,你要重新成为‘电鳐’。要变得调皮,狡猾,大手大脚地花钱,对于我交给你的那个百万富翁,不要有任何怜悯心。你听我说!……这个人是大交易所的诈骗犯,他对很多人毫不留情,他搜括孤儿寡母的钱财养肥自己,你就是这种人的复仇女神!……亚细亚将用出租马车来接你,今天晚上你就返回巴黎。如果你引起别人怀疑四年来你跟吕西安的关系,那就等于向吕西安头上开一枪。人们问你这些日子去干什么了,你就回答说,有个嫉妒心很重的英国人带你去旅行了。你过去编瞎话很机灵,把这机灵劲儿再拿出来吧!……”
    你曾否见过美丽的风筝,那装饰着金纸,飞翔在空中的童年时代的蝴蝶王?……孩子们一时忘了风筝的线,一个过路人将它割断了,用中学生的话说,天空生气了,风筝便疾速地掉落下来。艾丝苔听到卡洛斯的话,就是这种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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