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就在这些吕西安的女保护人按照雅克·柯兰的指令行动时,司法大厦里出现了如下情景。
    几名警察把那个气息奄奄的人带到卡缪索先生的办公室,坐在窗牙对面一张椅子上。卡缪索先生坐在办公桌前的扶手椅上。科卡尔手执羽笔,坐在离法官几步远的一张桌子边。
    预审法官办公室的布局并不是随随便便的。如果不是有意安排,也该承认这种偶然极为有利于执行法律。法官好比画家,他们需要来自北面的均匀纯正的光线,因为犯人的面孔就是一张画,需要不停地进行端详。因此,几乎所有预审法官都像卡缪索这样放置他们的办公桌,让自己背光,而叫他们的审讯对象的面孔始终朝着亮光。由于审讯时间长,他们如果干了六个月以后还不戴上眼镜,个个都会显出心不在焉,毫不在乎的神情。卡斯坦犯下的罪行,就是在法官与总检察长长时间协商后,因为没有证据,即将把他释放时,突然向他提了一个问题,用这个方法观察到他的脸部表情的急剧变化而发现的。这一小小的细节可以使最不能谅解的人指出,刑事预审是一场多么激烈,多么有趣,多么奇特,多么富有戏剧性,又是多么可怕的斗争!是一场没有证人在场,但总是记录在案的斗争!在这场冷冰冰地进行着的炽烈的一幕中,眼神、语气、面部的悸动,因情感变化而引起的最细微的脸色改变,这一切都具有危险性,就像相互对视,以便发现对方和杀死对方的野人一般。这一幕将在纸上留下什么痕迹,那只有上帝才知道了。所以,一份记录只不过是大火过后的一堆灰烬。
    “您的真名实姓是什么?”卡缪索问雅克·柯兰。
    “唐·卡洛斯·埃雷拉,托莱多◎王家教士会议议事司择,费迪南七世陛下密使。”
    ◎托菜多:西班牙城市名。
    这里必须指出,雅克·柯兰把法语讲得含糊不清,仿佛一头西班牙奶牛在叫唤,使他的回答几乎让人听不明白,总要叫人重复几次。德·纽沁根先生的德国腔已经使这一场景不大清晰,所以这里不再用那种难以读懂的字句了,而且那样也影响情节的迅速发展。
    “您有证件证明您说的这些身份吗?”法官问。
    “有的,先生,有护照,还有信奉天主教的国王陛下准许我执行使命的信件……总之,我马上在您面前写一封短信,您可以立刻派人将它送到西班牙大使馆,他们就会提出把我接回去。另外,如果您需要其他证据,我可以给法国宫廷首席指导神甫阁下写信,他会立即派他的私人秘书到这里来。”
    “您还认为自己是奄奄一息吗?”卡缪索说,“如果您真的受着您被捕以来自己所说的这种痛苦折磨,您早该死掉了。”法官嘲讽地继续说。
    “您这是在向一个无辜者的勇气和体质提出起诉。”犯人温和地回答。
    “科卡尔,按一下铃,叫附属监狱的医生和一位护士过来。我们一会儿不得不脱掉您的外衣,检查一下您肩膀上的烙印……”卡缪索接着说。
    “先生,我反正在您的手里。”
    犯人向法官提出,他是否能解释一下他说的烙印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到他的肩膀上去寻找。法官已经料到会问这个问题。
    “那就是怀疑您是越狱的苦役犯雅克·柯兰。这个人胆大包天,甚至不怕读圣!……”法官用激烈的口气说,目光紧盯着犯人的眼睛。
    雅克·柯兰没有悸动,也没有脸红。他沉着镇静,显出大真好奇的神色望着卡缪索。
    “我?先生,我是苦役犯?……但愿我所属的修会和上帝宽恕您犯这样的错误!请您告诉我,我应该做些什么,才能使您不再坚持这种对人权、对教会、对我的主子国王的严重侮辱。”
    法官不回答他的问题,他对犯人解释说,如果他当时受过法律规定对苦役犯打烙印的这种罪,现在拍打他的肩膀,那几个字母就会立刻显现出来。
    “啊,先生!”雅克·柯兰说,“我对王家事业忠心耿耿,反而导致悲惨结局,这真是太不幸了!”
    “为什么这样说?”法官说,“您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您说清楚。”
    “好吧,先生。我背上该有很多伤疤,因为我被立宪派当作叛国分子枪毙,枪是朝我背上开的,而我一直是忠于国王的。立宪派以为我死了,扔下我就走了。”
    “您被抢毙过,而竟然还活着!……”卡缪索说。
    “一些虔诚的人给士兵送了钱,我跟这些士兵串通一起,他们于是把我放在很远的地方,向我背后瞄准,于弹打到我身上时,几乎已经没有作用了。这一事实大使阁下可以向您作证……”
    “这个鬼东西对什么都能回答得头头是道。不过,这也很好。”卡缪索心里想。他显得这样严厉,也只是为了满足法院和警察局的要求。
    “您这种身份的人怎么会呆到纽沁根男爵的情妇家里呢?而且,她是什么情妇?她原来是个妓女!……”
    “先生,人家之所以在一个风尘女家里找到我,原因是这样的。”雅克·柯兰回答,“不过,在向您讲述我去那里的缘故以前,我应该向您说明,就在登上楼梯第一个台阶时,我突然旧病复发,没有来得及跟这个妓女说话。我知道艾丝苔小姐有寻死的念头,这与年轻的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利害息息相关,而我对吕西安又特别疼爱,我便试图把可怜的姑娘从绝望的路上拉回来。我的动机是神圣的。我想对艾丝苔说,吕西安对克洛蒂尔德小姐作的最后努力可能会失败,还要对她说,她能继承七百万的遗产。我希望这样能鼓起她活下去的勇气。法官先生,我能肯定,由于我掌握着这些秘密,我便成了受害者。从我突然跌倒的情况看,我认为那天早上,有人给我下了毒。由于我体格强壮,才捡了一条命。我知道,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有个政治警察在跟踪我,企图使我卷入那件险恶的案子中去……在我被捕时,如果你们按照我的请求请来一位医生,那你们早已拿到我现在所说的关于我健康状况的证据了。先生,请您相信,一些地位比我高的人物,竭力想把我和某个歹徒混淆起来,以便有权处置我,这关系到他们的巨大利益。他们为国王效劳,不仅能得到好处,而且是出于卑劣的心灵。只有教会才是完美无缺的。”
    雅克·柯兰煞费苦心,足足用了十分钟时间,一句句炮制出这一大篇议论。他的面部表情,实在难以形容。一切都讲得煞有介事,尤其是隐晦地提到了科朗坦。法官都有点动摇了。
    “您能告诉我为什么你对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那么厚爱吗?……”
    “这您还猜不到吗,先生?我已经六十岁了……我请求你们,不要把这些写上去……这……一定要说吗?……”
    “全都说出来,这关系到您的利益,尤其关系到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利益。”法官回答。
    “那好吧。他是……哦,我的上帝!……他是我的儿子!”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出了最后一句,接着便昏厥了过去。
    “这个就不要记了。科卡尔。”卡缪索轻声说。
    科卡尔站起来,取来一小瓶“四盗醋”◎。
    ◎传说一八二○年马赛发生鼠疫,四个强盗喝了一种醋,没有染上疾病。他们将病人财物劫掠一空。后来这种醋便称“四盗醋”。这种传说可能是某个卖醋商人编造的。
    “这个人如果是雅克·柯兰,他真是个非凡的演员!……”卡缪索心里想。
    科卡尔给老苦役犯闻醋,法官则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他。
    “应该叫人除掉他的假发。”卡缪索说。他等待雅克·柯兰恢复知觉。
    老苦役犯听到这句话,吓得发抖润为他知道这样一来,他将显现多么丑陋的面容。
    “如果您没有力气摘掉您的假发……唔,科卡尔,你给他摘了。”法官对记录员说。
    雅克·柯兰非常顺从地将头向记录员伸过去。摘去这个装饰物后,他的脑袋真相毕露,见了叫人害怕。这一景象使卡缪索拿不定主意。他一边等待医生和一名护士到来,一边开始整理和审阅从吕西安住宅搜来的所有材料和物品。法院的人对圣乔治街艾丝苔小姐的寓所采取行动后,又到马拉凯河滨进行了搜查。
    “你们取走了德·赛里奇伯爵夫人的信,”卡洛斯·埃雷拉说,“但是,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拿吕西安的几乎所有的材料。”他补充说,发出一声对法官的嘲笑。
    卡缪索听到这声嘲笑,明白了“几乎”二字的含义。
    “吕西安·德·鲁邦普雷涉嫌是您的同谋,他已经被捕了。”他回答说,想察看一下犯人听了这一消息有什么反应。
    “你们闯了大祸。他跟我一样,是完全无罪的。”假西班牙人说,没有显出丝毫感情波动。
    “等着瞧吧,我们刚刚在核实您的身份。”卡缪索继续说,对犯人的镇静感到意外。“如果您真的是唐·卡洛斯·埃雷拉,这事实本身可能会立即改变吕西安·夏尔东的处境。”
    “是的,就是夏尔东夫人,德·鲁邦普雷小姐!”卡洛斯喃喃地说,“这是我平生最严重的错误之一!”
    他向天空抬起眼睛。从他的嘴唇动作看,他似乎在虔诚地作祈祷。
    “但是,如果您是雅克·柯兰,如果他有意与一个越狱的苦役犯为伍,一个读圣者为伍,那么,法院怀疑的一切罪行很可能就会成立。”
    卡洛斯·埃雷拉听到法官这句巧妙的话,仿佛成了一尊雕像。他用高尚的痛苦姿态举起双手,作为对“有意”,“越狱的苦役犯”这些词的回答。
    “神甫先生,”法官非常礼貌地说,“如果您是唐·卡洛斯·埃雷拉,您一定会原谅我们为维护法律和辩明真相而不得不做的这一切……”
    雅克·柯兰从法官说“神甫先生”这几个字的语调中就猜出这是一个圈套。他的态度并没有改变。卡缪索期待着犯人作出喜悦的反应,为蒙骗了法官而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如果这样,那就是苦役犯身份的第一个迹象了。但是,他发现这个苦役监狱的能人用最狡猾的掩饰来进行抵挡。
    “我是外交官,我还属于一个希望苦修的教会,”雅克·柯兰以使徒般的和善姿态回答,“我明白这一切,我习惯于受苦。如果你们早在我的寓所发现我藏匿文件的地方,我此刻已经获得自由了,因为我觉得你们拿到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件。”
    这是对卡缪索的致命一击。雅克·柯兰用他的镇静自若和朴实爽直抵消了法官看到他光头时所产生的一切怀疑。
    “那些文件在哪里?……”
    “如果您愿意叫一位西班牙大使馆的公使秘书陪同你们的代表前往,我将向你们指出这些文件在什么地方。这位秘书将接收这些文件,你们向他作个担保,因为这关系到我的身份和外交文件,还会牵涉到已故国王路易十八的秘密。啊,先生!最好是……嘿,您是法官!……再说,我为这一切向大使求助,大使一定会予以赞赏。”
    这时候,执达吏通报医生和护士来到。他们两人便走了进来。
    “您好,勒勃伦先生。”卡缪索对医生说,“我请您来,是为了检验一下这个犯人的健康状况。他说有人给他下了毒,自称从前天以来生命一直垂危。请您看一下,如果脱去他的衣服,检查一下烙印,是否有危险
    勒勃伦医生抓住雅克·柯兰的手,搭了搭脉,叫他伸出舌头,进行仔细观察。这项检查进行了大约十分钟。
    “犯人受了很多苦,”医生回答,“但是现在体力很充沛……”
    “先生,这种体力充沛的假象,是我的特殊处境促使我神经高度兴奋所造成的。”雅克·柯兰回答,摆出一副主教的尊严态度。
    “这有可能。”勒勃伦先生说。
    法官作了一个手势。人们脱去他的衣服,只留着裤子。上身全被剥光,包括衬衫。这时候,可以观赏到他那独眼巨人般强健的毛茸茸的躯体。这是那不勒斯的法尔奈斯宫中未过分夸张的赫丘利。
    “造物主造出这么强健的汉子作什么用呢?……”医生对卡缪索说。
    执达吏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条乌木制作的棍棒,自从远古以来,这棍棒便是他们职权的标志,被称为节杖。他用这棍棒在行刑者烙下那些致命字母的地方敲击几下,这时便显出了不规则排列的十七个小孔。但是,尽管人们仔细察看犯人的背脊,却看不出任何字母的形状。执达吏指出,只有两个小孔标志字母T那一横两头之间的距离,另一个小孔标志这个字母那一竖的最下端。
    “只是相当模糊。”卡缪索看到附属监狱医生脸上的疑惑情神,便这样说。
    卡洛斯要求在另一个肩膀和背部中间作同样检查。按照西班牙人的要求采取行动后,医生看到又出现了十五个伤疤。医生宣称他的背脊有那样严重的伤痕,即使行刑者烙过字母,那烙印也不会重新显现出来。
    这时候,进来一位警察局的“委托办公室”的听差。他将一封信交给卡缪索先生,并要求带回去答复。法官看完信,走过去在科卡尔耳边说了几句话。别人谁也没有听见。雅克·柯兰只从卡缪索的一个眼神中猜出,警察局长又转来了一件有关他的情况。
    “佩拉德的那个朋友一直跟踪我,”雅克·柯兰想,“如果我能认出他,我一定会把他干掉,就像干掉贡当松那样。我是否还能再次见到亚细亚?……”
    法官在科卡尔写好的那张纸上签了名,将纸装入信封,交给委托办公室的差役。
    委托办公室是法院必不可少的助手,它由一名最有资格的警察分局局长主持,由治安警察组成。这些治安警察在各区警察分局局长协助下,到被怀疑参与杀人或犯罪的人家里执行搜查甚至逮捕任务。所以,这些司法当局的受托人为负责预审的法官节省了宝贵时间。
    法官又作了一个手势,勒布伦先生和护士重新给犯人穿上衣服。他们两人与执达吏一起便离去了。卡缪索坐在桌子跟前,手里玩弄着他的鹅毛笔。
    “您有一个姑妈。”卡缪索突然对雅克·柯兰说。
    “一个姑妈,”唐·卡洛斯·埃雷拉惊讶地说,“可是,先生,我没有任何亲戚,我是已故德·奥絮纳公爵的未被承认的孩子。”
    他这时心里想:“他们快要找到了。”这是玩捉迷藏游戏时说的话,是司法当局与犯罪分子之间激烈斗争的充满稚气的形象表述。
    “好了!”卡缪索说,“你的姑妈雅克丽娜·柯兰小姐还在,您将她安置到艾丝苔小姐身边,起了一个古怪的名字叫亚细亚。”
    雅克·柯兰毫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与他好奇的表情十分协调。他一直用这种表情听法官讲话。法官用嘲讽的神态凝视着他。
    “您得当心啊!”卡缪索接着说,“注意听我说。”
    “我听着您呢,先生。”
    “您的姑妈是神庙街的商贩,她的买卖由一个叫帕卡尔的小姐经营。帕卡尔小姐有个兄弟被判了刑,她本人倒十分正直,外号叫罗梅特。法院已经获得您姑妈的踪迹,再过几小时,我们就有了决定性的证据。这个女人对您真是忠心耿耿……”卡缪索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请继续说下去,法官先生,”雅克·柯兰平静地说,“我听着呢。”
    “您的姑妈大约比您大五岁,曾经当过声名狼籍的马拉的情妇。她拥有的主要财产便是从这条沾满鲜血的渠道得来的……根据我所收到的材料,她是一个狡猾的富主,因为还没有对她不利的证据。马拉死后,根据我手中掌握的报告,她可能又跟了一个化学家。这个化学家因制造假币罪于共和历十二年被判处死刑。她在诉讼中到庭作证。由于跟这个人的亲密关系,她可能获得了有关毒物学的知识。从共和历十二年到一八一0年,她成了服饰脂粉商。一八一二年和一八一六年,她因提供未成年少女进行卖淫而坐过两年牢……您当时因伪造文书罪被判刑,已经离开了您姑妈将您安插进去的那家银行。由于您受过教育,由于您姑妈为一些大人物的堕落行为提供玩物而受到他们保护,她把您安插到那家银行当职员……犯人,这一切与德·奥絮纳公爵这个西班牙最高贵族爵位似乎很不相称……您还能继续否认吗?……”
    雅克·柯兰听着卡缪索先生说话,想起了自己幸福的童年,想起了他毕业的奥拉托利会中学。这一沉思使他真正显现出惊愕的神色。卡缪索审问时虽然用同巧妙,但也未能使这张平静自若的脸有丝毫变化。
    “如果你们忠实地记录了我开始时对你们的解释,你们可以把这份记录再读一遍。”雅克·柯兰回答,“我说话不会变卦的……我没有去过那个妓女家,我怎么能知道谁是她的厨娘呢?您对我提到的那些人,我压根儿都不认识。”
    “您不承认,我们马上进行对质,您就不会那样咬住不放了。”
    “已经被枪毙过一次的人对什么都司空见惯了。”雅克·柯兰温和地说。
    卡缪索又去查看那些搜索来的文件,一边等待保安科长回来。法官办事一丝不苟。审讯是十点半开始的,现在已经十一点半。这时,执达吏过来低声告诉法官比比一吕班到了。
    “叫他进来!”卡缪索回答。
    比比-吕班走进来。人们期望他能说出这句话:“就是他!……”可是他却惊呆了。见了这张满是麻子的脸,他再也辨认不出他的“主顾”的面容了。他的犹疑的神色使法官感到诧异。
    “确实是他的身材,他的健壮的身躯。”警察说,“啊!是你,雅克·柯兰!”他接着说,一边仔细端详他的眼睛、额头的角度和耳朵……“有些东西是无法化装的……卡缪索先生,确确实实就是他……雅克左臂上有一道刀痕,叫他脱掉外衣,您就能看到了……”
    雅克·柯兰再次被勒令脱掉外衣。比比一吕班卷起他的衬衫袖子,那道伤痕便显露出来。
    “那是一颗子弹打的。”唐·卡洛斯·埃雷拉说,“这里还有好些别的伤痕呢。”
    “啊!这就是他说话的声音!”比比一吕班叫起来。
    “您所肯定的这一切只是一个材料,”法官说,“而不是证据。”
    “我明白。”比比一吕班谦恭地回答,“但是,我能给您找到证据。伏盖公寓的一位女房客已经来了……”他眼睛盯着柯兰说。
    柯兰表现出的若无其事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叫这个人进来。”法官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他表面上虽然无动于衷,但语气中已流露出不满。
    雅克·柯兰已经注意到这一情绪,但是他并不幻想预审法官会同情他。他进行紧张的思考,察究它的原因,陷入一种麻木不仁的状态。执达吏将波瓦雷夫人带进来。苦役犯突然见到她,轻微颤栗了一下。但是法官没有发现这一震颤,他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
    “您叫什么名字?”法官问,一边填写证人陈述和审讯开始时需要填写的表格。
    波瓦雷夫人是一位个子矮小的老太太,皮肤白皙,脸上的皱纹宛若小牛的胸腺,穿一件深蓝丝绸连衣裙。她说自己的闺名叫克里斯蒂娜一米歇尔·米肖诺,现在是波瓦雷先生的妻子,五十一岁,出生于巴黎,家住邮政街拐角处的母鸡街,身份是配备家具的房屋的出租人。
    “夫人,”法官说,“您在一八一八年和一八一九年曾在伏盖夫人开设的一家平民膳宿公寓里住过。”
    “是的,先生。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了波瓦雷先生,他是退休公务员,后来成了我的丈夫。他躺在病床上已经一年了……可怜的人儿!他病得不轻呀,所以我不能在外边呆很长时间……”
    “当时这家公寓里有个叫伏脱冷的……”法官问。
    “哦,先生!这说来话就长了。他是一个可怕的苦役犯……”
    “您曾经协助将他逮捕。”
    “这是瞎说,先生……”
    “注意,您现在是在对法官说话!……”卡缪索先生口气严厉地说。
    波瓦雷夫人沉默不语。
    “您好好想一想!”卡缪蒙继续说,“您还能记起这个人吗?……如果见了面您还能认出他吗?”
    “我想能够认出。”
    “是不是就是这个人?……”法官问。
    波瓦雷夫人戴上她的平光镜,注视起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是他的宽肩膀,是他的身材,可是……不对……对……法官先生,”她接着说,“如果能看到他裸露的胸部,我就能立即认出他。”◎
    ◎见《高老头》。
    法官和记录员虽然正在处理严肃的公务,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雅克·柯兰也跟着他们发笑,但仍然有所节制。犯人还没有穿上比比一吕班刚才将他脱下的衣服。法官示意后,犯人痛快地解开自己的衬衣。
    “确实是他的皮,他的毛。可是,伏脱冷先生,您的毛已经变得花白了。”波瓦雷夫人大声说。
    “您对此有什么说的?”法官问。
    “她是个疯女人!”雅克·柯兰回答。
    “哎呀,天哪!如果说,他的面孔变了样,我还有点拿不准的话,那么,听这声音也就能消除我的怀疑了。就是他对我施加过威胁……啊!这不就是他的眼神么!”
    “司法警察和这位女士事先不会协商好来对您说出同样的话,”卡缪索对雅克·柯兰说,“因为他们两人进来前谁也没有见过您。您对这一点怎么解释呢?”
    “一个女人根据一个男人胸脯上的毛对他进行辨认,这样的作证,再加上一个警察的怀疑,会使人作出错误判断。当然,法院犯过比这更为严重的错误。”雅克·柯兰回答,“在我身上找到了与一个要犯类似的嗓音、眼神和身材,这是十分含糊的。至于这位夫人的模糊回忆,这大概能证明她与一个与我酷似的男人有那种关系,而她还毫不脸红……您自己刚才也觉得可笑。先生,您以法律为重,希望确认我的身份,我也想澄清事实,比您更强烈地希望弄清我的身份,能否请您问问这位福瓦……夫人……”
    “波瓦雷……”
    “波瓦雷夫人。对不起!我是西班牙人。请您问问她是否能记起住在那座公寓里的人……你们叫它什么公寓?……-
    “一座平民公寓,”波瓦雷夫人说。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地方!”雅克·柯兰回答。
    “这是一个人们能包伙吃午饭和晚饭的公寓。”
    “您说得对。”卡缪索大声说,对雅克·柯兰赞同地点点头。雅克·柯兰怀着表面的善意,向他提出如何取得调查成果的办法,他被这一善意感动了。“请您尽量回忆一下,雅克·柯兰被捕时,公寓里包伙的有些什么人。”
    “有德·拉斯蒂涅克先生,比昂雄医生,高里奥老爹……塔叶费小姐……”
    “好。”法官说,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雅克·柯兰。雅克·柯兰的面部依然毫无表情。“那么,这个高里奥老爹……”
    “他已经死了。”波瓦雷夫人说。
    “先生,”雅克·柯兰说,“我在吕西安寓所好几次碰到一个德·拉斯蒂涅克先生,我觉得他与纽沁根夫人关系密切。如果所说的拉斯蒂涅克就是他,他可是从来没有把我当作人们想把我与他混淆的那个苦役犯……”
    “德·拉斯蒂涅克先生和比昂雄大夫,他们两人都有很高的社会地位,”法官说,“如果他们的证词对您有利,凭这一点就能将您释放。科卡尔,请您准备他们的传票。”
    波瓦雷夫人的作证手续在几分钟内履行完毕。科卡尔向她宣读一遍刚才那一幕的记录,她签了字。但是犯人拒绝签字,理由是他对法国的法律手续一无所知。
    “今天就到这儿吧。”卡缪索先生说,“您大概需要吃些东西了,我马上派人送您回附属监狱去。”
    “哎呀,我太难受了。吃不下东西。”雅克·柯兰说。
    卡缪索本来打算等犯人在院子里放风时让雅克·柯兰返回监狱。但是今天早上他吩咐监狱长的事,希望得到他的答复。他拉了铃,准备派执达吏到那里去。执达吏来了,告诉他马拉凯河滨那幢房子的女看门人有一件关于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的重要文件要交给他。这件事太重要了,卡缪索一下子忘了原来的打算。
    “叫她进来!”他说。
    “对不起,请原谅,先生。”女看门人说,先后向法官和卡洛斯神甫致意,“法院的人来了两次,我丈夫和我都被吓得晕头转向,竟然忘了五屉柜里有一封给吕西安先生的信。这封信虽然是巴黎市内寄的,但由于超重,我们付了十个苏。您是否能把这邮资偿付给我们,天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再能见到我们的房客!”
    “这信是邮递员交给您的吗?”卡缪索非常仔细地察看了信封后说。
    “是的,先生。”
    “科卡尔,您把这一报告作一个记录。好吧,好心的老太太,说说您的姓名,身份……”
    卡缪索叫看门人立誓作证,然后他口授了记录内容。
    履行这些手续时,他检查一下邮票。邮票上有收信和送信日期和时间。这封信是艾丝苔死后第二天送到吕西安寓所的。毫无疑问,信是发生祸事的当天书写并投邮的。
    书写和签署这封信的人,法院一直以为是被人谋杀的。读了这封信,人们可以想象卡缪索该感到多么惊愕。
    艾丝苔致吕西安的信
    (我生命的最后一天,上午十时)
    我的吕西安:
    我已经活不上一个小时了。到十一点,我就死了。我将毫
    无痛苦地死去。我用五万法郎买了一颗漂亮的小黑豆,里面装
    着能顷刻使人致死的毒药。因此,我的宝贝,你可以这样想:
    “我的小艾丝苔没有受痛苦……”是的,我只是在给你写这封
    信的时候才感到痛苦。
    这个用高价将我买到手的魔鬼纽沁根,像一只被人灌醉
    酒的熊,心醉神迷,刚刚离去。他也知道,我把自己看作从属于
    他的日子是不会有第二天的。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
    次,能够对我从前的妓女生涯与以后的爱情生活进行比
    较,能够将在无限中绽开的温情之花与对义务的厌恶并列对
    照。这种厌恶简直希望自己化为乌有,直至不让留下亲
    吻的痕迹。有了这样的厌恶,才会感到死亡的可爱……我
    洗了一个澡,本来打算请来为我受洗的修道院的忏悔神甫,
    在他面前进行忏悔,以洗清我的灵魂。但是,像这样多次卖淫,
    做临终圣事可能是读圣行为。再说,我自己感到已经沐浴在诚
    心诚意的悔罪之水中了。上帝将怎样处置我,就怎样处置我吧。
    还是把这些哀叹放在一边吧,我愿意直到最后一息还是
    你的艾丝苔。希望不要为我的死,不要为前途,为善良的上帝,
    而增加烦恼。我在这个世界上受尽了苦难,如果到了另一个世
    界上,上帝还要折磨我,那他就不是善良的了……
    我的面前放着你的栩栩如生的肖像,那是德·米尔贝尔
    夫人画的。你不在我身边,这张乳白色的纸给我很多安慰,我
    如醉如痴地望着这幅画像,同时向你写下我最后的思念,向你
    描述我心脏的最后跳动。我把这张画像也放进信封寄给你,因
    为我不愿别人将它夺走,或卖掉。一想到给我带来快乐的东西
    要在商人的橱窗里跟那些贵妇人,帝国时代的军官或中国的
    古玩混在一起,就会叫我心碎。这张画像,我的宝贝,你把它
    擦掉吧,不要给任何人……除非这件赠品能使那块穿着连衣
    裙会走路的木板条,那个浑身都是尖尖的骨头,睡觉时会使你
    难以忍受的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尼的心还给你……是
    的,如果是这样,我同意。在某些事情上,我死后对你还是善
    意的,就像我生前一样。啊!为了能使你高兴,或者仅仅为了
    博得你笑一笑,我甚至会嘴里衔着一个苹果,站到一盆炽烈的
    炭火前,直到把苹果给你烤熟。我的死对你将是有益的……否
    则,我可能会干扰你的夫妻生活……哦!那个克洛蒂尔德,我
    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了能做你的妻子,姓你的姓,日夜
    不离开你,属于你,就这样装模作样!只有圣日耳曼区的人才
    做得出这种事!而她的骨头上还没有十斤肉……
    可怜的吕西安,亲爱的不得志的人儿,我在想着你的前
    途!去吧,你将不止一次地怀念你这条可怜而忠实的狗,这个
    好心的姑娘,她为你而去诈骗,为了使你幸福而让人拖进重罪
    法庭,她唯一操心的就是想让你享乐,为你创造享乐机会。她
    对你怀着刻骨铭。心的爱,从头发到脚趾都充满了对你的爱,她
    是你的芭蕾舞演员,每一顾盼都是对你的祝福,在这六年时光
    中,她思念的只有你一个人,她完全是你的附属物。就像光线
    是太阳所放射的一样,我从来只是你灵魂所派生的。但是,归
    根结蒂,哎!由于我没有金钱,也没有名誉,我不能做你的妻子
    ……我将自己拥有的一切全都献给你,始终为你的前途着想
    ……收到这封信后,你立刻就来吧,把我枕头底下的东西取
    走,因为我对屋子里的这些人是不放心的……
    你瞧,我死了也要漂漂亮亮,我将躺下,平平整整地睡在
    我的床上,我还要摆个姿势呢!然后,我将那粒药丸贴在我的软
    颚上。我不会因痉挛或可笑的姿态而损毁自己的容貌和形体。
    我知道德·赛里奇夫人因我的缘故跟你闹别扭。不过,你
    看吧,我的猫咪,当她知道我死了,她一定会原谅你的,你跟她
    好好维系感情,如果格朗利厄家坚持拒绝你的婚姻,她会为你
    结一门好亲事。
    我的宝贝,我不希望你得知我的死讯时长吁短叹。首先,
    我应该对你说,五月十三日,星期一,上午十一点,这个时间只
    不过是一场慢性病的终结。这场病是在圣日曼平台上你们逼
    我重操旧业那一天开始的……灵魂的痛苦与肉体的痛苦是一
    样的,只是灵魂不能像肉体那样默默地忍受痛苦,灵魂能支撑
    肉体,肉体却支撑不住灵魂。灵魂可以考虑向女裁缝要一升煤
    这种办法治愈自己的疾病。◎前天你对我说,如果克洛蒂尔德
    继续拒绝你,你就娶我为妻。你这是给了我全新的生命。但是,
    如果那样,对我们两人来说可能会造成极大的不幸,可以说,
    我将死得更痛苦,因为死与死的痛苦程度是不同的。这个世界
    永远不会接受我们。
    两个月来,我考虑了许多事情。一个可怜的女孩堕入了泥
    潭,就像我进修道院以前那样,男人们觉得她很美,叫她充当
    他们的享乐工具,对她毫不尊重,用马车将她接来,玩完了叫
    她自己走回去。他们之所以还没有在她脸上吐一日唾沫,是因
    为她的美貌使她免受了这一凌辱。但是在精神上,他们比做出
    这种事还要坏。那么,如果这个风尘女继承了五、六百万遗产,
    王孙贵族都会来找她,她坐着马车经过时,就会受到人们恭恭
    敬敬的致意,她可以在法兰西和纳瓦尔家族最古老的家徽中
    去选择夫婿。这个世界看到两个俊美的人儿幸福地结合在一
    起,一定会咒骂我们,而对德·斯塔尔夫人◎呢,尽管她有那
    些风流事儿,人们却一直对她恭恭敬敬,因为她有二十万利弗
    尔的年金收入。这个世界屈膝于金钱和名气,却不肯对幸福和
    美德让步。如果我有钱,我也会做好事……哦!我可以为别人
    擦干多少眼泪!……我相信跟我自己流下的眼泪一样多!是
    的,我本来只想为你而活着,为仁慈而活着。
    就是这些思考使我感到死亡是可爱的。所以,我的好猫
    咪,你一定不要悲哀和叹息。你心里要常常这样想:以前有两
    个好姑娘,两个漂亮的人儿,都为我而死了,没有任何怨恨,她
    们都非常爱我。你要在心中树立起科拉莉和艾丝苔的纪念碑,
    然后继续过你的日子!你还记得吗,那一天你指给我看大革命
    以前一个诗人的情妇,她衰老干瘪,戴着瓜绿色女帽,穿着油
    污斑斑的棕褐色短棉袄,靠在杜伊勒里宫围墙上晒太阳取暖,
    一边为一只最最难看的哈巴狗而焦虑不安。你知道,她从前有
    好些仆投,车马,还有一座公馆!我当时对你说:“最好三十岁
    就死掉!”是啊,就在那一天,你发现我若有所思。为了使我得
    到排解,你向我倾注狂热的爱情,亲吻之间,你还对我这样说;
    “那些漂亮的女子每次都在戏的终场前走出戏院!……”是啊,
    我也是不愿意看最后一场戏,如此而已……
    你大概觉得我太罗嗦了,但这是我最后一次“唠叨”。我
    给你写信,就是在跟你说话,我希望快快乐乐地跟你说话。那
    些女裁缝唉声叹气,她们总是叫我感到厌恶。你知道,那次歌
    剧院舞会上,人家对你说我从前是妓女,从这场要命的舞会回
    来后,我已经“好好地”死过一次了!
    啊,我的心肝,我刚在停笔之际,痴痴地凝视着这张画像
    中你的眼睛,怀着澎湃的爱的激情,使自己沉浸在你的目光
    中。如果你知道这一点,你千万不要把这张画像送给别人,千
    万不要!……我已尽力将爱凝结在这张乳白色的纸上,当你从
    这里重新得到爱时,你会想到你心爱的小鹿的灵魂就在这里。
    一个死去的人请求施舍,这不是很滑稽可笑吗!……算
    了,应该学会安安静静地呆在坟墓里。
    昨夜,如果我同意像爱你那样爱纽沁根,纽沁根就会给我
    两百万,你不知道,如果那些蠢人知道这一情况,我的死在他
    们眼中会显得多么勇敢!当他知道我信守了诺言,同时又因他
    而死去时,他着实被敲了一竹杠。我作了各种尝试,以便继续
    与你共呼吸。我对这个大诈骗犯说:“你想要我按你的要求那
    样爱你,我甚至可以保证永远不再与吕西安见面……”
    ◎指用煤气自杀。
    ◎德·斯塔尔夫人(一七六六—一七八一),法国作家。
    “那应该做些什么?……”他问。--“为他,给我二百万,行不
    行?……”不!你如果能看到他露出的那种怪样就好了!啊!如
    果这对我来说不是那么悲哀的事,我会大笑一场。“你不愿意
    表示拒绝,是不是?”我对他说,“我看出来了,你把这二百万看
    得比我还重要。一个女人总能轻而易举地知道自己的价值。”
    我补充说,同时向他扭过身去。
    这个老坏蛋几小时后就能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谁会像我这样给你的头发分缝呢?好了,我不愿再思索生
    活中的任何事情了。我只有五分钟时间了。我把这五分钟献给
    上帝。请你不要嫉妒他,我亲爱的天使,我要与他谈起你,请求
    他以我的死和在另一个世界中对我的惩罚为代价,赐给你幸
    福。我极不愿意下地狱,我真想看看天使,想知道他们是不是
    与你相像……
    永别了!我的宝贝,永别了!我用我的全部不幸为你祝福。
    直到进入坟墓,我仍然是
    你的艾丝苔……
    一八三○年五月十三日  星期一
    十一点已经敲过,我做了最后的祈祷。我马上要躺下死去
    了。再一次向你告别!我希望我手上的温度能把我的灵魂留在
    这里,如同我把最后一个吻印在这张纸上。我还想再叫你一声
    我亲爱的猫咪,虽然你是我的死因。
    艾丝苔
    法官读完信,心中涌起一股妒忌情绪。一个自尽的人怀着这样欢快的心情--虽然是一种狂躁的欢快,以盲目的温情并发出的最后力气,写下这样的书信,法官还是第一次读到。
    “他有什么特点能叫人这么爱他!……”他想,心里反复说着这句那些没有能力讨女人喜欢的男人说的话。
    “如果您不仅能证明您不是越狱的苦役犯雅克·柯兰,而且还能证明您确实是唐·卡洛斯·埃雷拉,托莱多王家教士会议议事司铎,费迪南七世陛下密使,”法官对雅克·柯兰说,“您就可以获释,因为,司法部的公正执法要我告诉您,我刚才收到艾丝苔·高布赛克小姐的一封信,她在信中承认自己有意自杀,对她的仆人表示怀疑,这一怀疑显示出窃取那七十五万法郎的作案者就是那几个仆人。”
    卡缪索说着话,同时将这封信的笔迹与遗嘱的笔迹进行对照,他认为书信和遗嘱显然是同一人写的。
    “先生,您原来过于匆忙地认为这是一桩谋杀案,现在也别太急于认为这是一桩盗窃案。”
    “啊?!……”卡缪索说,用法官的目光向犯人看了一眼。
    “这笔钱可能会找到。请您不要以为我这样说,这事就与我有牵连。”雅克·柯兰接着说,同时让法官明白他理解法官的怀疑,“这个可怜的姑娘很受仆人爱戴。如果我能获得自由,我一定要把这笔钱找回来。这钱现在属于吕西安,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爱的人!……您能允许我读读这封信吗?很快就能读完……它证明我亲爱的孩子完全无罪……您不用担心我会把信毁掉……也不用担心我会说出去,我是被单独监禁的……”
    “单独监禁!……”法官叫道,“您不会再这样……我要请您尽快明确您的身份,如果您愿意,您可以向贵国大使求助……”
    法官于是把这封信递给雅克·柯兰。卡缪索感到高兴,他自己摆脱了困境,也能使总检察长、德·莫弗里涅斯夫人和德·赛里奇夫人满意。犯人读着妓女写的这封信时,卡缪索冷静而好奇地端详着他的面容,尽管他脸上洋溢出诚挚的感情,法官心里还是这样想,“这确实是一张蹲过苦役监狱的面孔啊!”
    “有人真是爱他呀!……”雅克·柯兰将信还给法官,说。他让卡缪索看他流了泪。“可惜您不认识他!”他继续说,“他的心灵是那样年轻,那样充满活力,长得又是那样俊美!他是一个孩子,一个诗人……见了他,人们都会难以抑制地感到要为他作出牺牲,要满足他哪怕是最小的愿望。这个亲爱的吕西安,他温和时,是那样可爱……”
    “好吧,”法官说,他想作再次努力,以便发现真相,“您不可能是雅克·柯兰……”
    “不是,先生……”苦役犯回答。
    雅克·柯兰于是就更加装出唐·卡洛斯·埃雷拉的模样。他希望能大功告成,便走到法官面前,将他拉到窗户旁边,摆出教会中长者的姿态,以说知心话的口气对他说:
    “先生,我非常喜爱这个孩子。你们现在把我当作罪犯、如果必须承认我是罪犯,才能避免我心中的偶像遭遇麻烦,那我也可以认罪。”他轻声说,“我将效仿这个为他的利益而自杀的可怜的姑娘。因此,先生,我请求您给我恩惠,那就是能立即释放吕西安。”
    “我的职责不允许我这样做。”卡缪索和善地说,“但是,如果他能跟老天达成妥协,法院是会予以考虑的。如果您能向我提供充分理由……您说吧,这不作记录……”
    “那好,”雅克·柯兰接着说,他轻信了卡缪索的和善,“这个可怜的孩子此刻正在遭受的一切痛苦,我都知道。他看到自己身陷囹圄,也会自杀的……”
    “哦,关于这个嘛……”卡缪索说着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身体。
    “您还不知道,您给我恩惠,实际上是给谁恩惠,”雅克·柯兰补充说,他想从另一方面来打动对方的心,“您这是在为一个教会效劳,它的权势比那些德·赛里奇伯爵夫人,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都要大。您把这些夫人的信件拿到您的办公室来,她们是不会饶恕您的……”他说着,一边用手指了指两捆散发香味的信件,“对您的效劳,我的教会是不会忘记的。”
    “先生,够了!”卡缪索说,“给我找些别的理由吧。我对犯人和公诉负有同等义务。”
    “那好,请您相信我。我了解吕西安,他有女人、诗人和南方人的气质,意志薄弱,缺乏毅力,”雅克·柯兰接着说,他以为终于猜出法官已经被征服,“您可以确信这个年轻人是无辜的。别折磨他,一点不要审讯他,把这封信交给他,向他宣布他是艾丝苔的继承人,然后把他释放……如果您不是这样做,您一定会感到遗憾。如果您干脆利落地将他放了,我(还是把我关在单人牢房里,明天,今天晚上,将把这个案子中你觉得神秘莫测的一切以及我受到强烈追究的原因向您统统说明。但是这样做我将冒着生命危险,人家要我的脑袋已经五年了……如果吕西安获得自由,又很富有,并能跟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结婚,那么,我在这世上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再也不用顾及我这条命了……迫害我的人是你们最后一个国王手下的一名暗探……”
    “啊!科朗坦!”
    “啊,他叫科朗坦……谢谢您……那么,先生,您能答应我向您要求的事吗?……”
    “一位法官不能也不应该答应任何事情。科卡尔!通知执达吏和警察把犯人带回附属监狱……--我命令他们今天晚上将您安置在自费单间牢房里。”他温和地补充一句,同时向犯人微微点了点头。
    卡缪索对雅克·柯兰刚才向他提出的要求感到意外,又想起雅克·柯兰以病况为理由坚决要求第一个受审的事,于是重新起了疑心。正当他抱着疑虑拿不定主意时,他看见这个所谓垂死的人像赫匠利一样健步走去,再也不做他进来时表演得那么逼真的那些装腔作势动作了。
    “先生?……”
    雅克·柯兰转过身来。
    “尽管您拒绝在审讯记录上签字,我的记录员还是要将它读给您听。”
    犯人此刻身强力壮,他坐到记录员身边的那个动作就像最后一道阳光,照亮了法官的心。
    “您的病这么快就好了?”卡缪索问。
    “我被他看穿了。”雅克·柯兰想。接着他高声回答:“先生,心里高兴是唯一的万能良药……我一直坚信自己无罪,现在这封信就是它的证据……这就是最有效的药啊!”
    执达吏和警察走到犯人周围时,法官用若有所思的目光凝视着他。然后,他做了一个如梦初醒的动作,将艾丝苔的信扔在记录员的桌子上。
    “科卡尔,把这封信抄下来!……”
    请求一个人做一件事,而这件事违背他的利益,或违背他的职责,甚至常常与他毫无关系,那么他对这件事就会加以怀疑。如果说这是人的常情,那么对预审法官来说,这种感情就是他的行动规律了。这个犯人的身份尚未确定。他越是让人感到,如果吕西安受审,前景就会不妙,卡缪索就越觉得这一审讯非进行不可。根据法典和惯例,这一程序并非必不可少,但是,为了弄清卡洛斯神甫的身份,则一定要进行审讯。无论什么行业,都有一种职业意识,即使不是出于好奇心,卡缪索也会受法官荣誉的驱使,跟刚才审问雅克·柯兰一样来审问吕西安,从中使用最正直的法官都允许自己使用的圈套。现在,在卡缪索心中,为人效劳呀,自己晋升呀,这一切都已让位给这样的愿望:弄清事实,揭示真相,哪怕这一真相不向外泄露。他用手指在玻璃板上敲着鼓点,任凭各种推测潮水般涌来。这时候,他的思绪确实像一条流经千村万户的河流。法官是真相的情人,他们宛若疑心病缠身的女人,作出千百种假设,像古代祭司剖开献祭牲畜的五脏六腑一样,用怀疑的匕首对它们进行搜索。然后,他们在可能性上停住手,而不是一直解剖到真相。他们最后隐约看到了真相。一个女人盘问自己所爱的男人,也像法官审问犯人一样。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眼神,一句话,一种声调的变化,一种犹豫,就足以向人指出隐瞒的事实、背叛和罪行。
    “他刚才这样尽心竭力描述他儿子(如果确实是他的儿子)的姿态,使我觉得他在那个妓女家里像是为了提防什么。他没有料到死人的枕头覆盖了遗嘱,他可能预先为儿子拿了这七十五万法郎!……这就是他为什么能许诺把这笔钱找回来。德·鲁邦普雷先生对自己负有义务,他也还没有向法院澄清他父亲的身份……而犯人却向我许诺说,如果我不审讯吕西安,他的教会(他的教会!)将保护我!……”
    他停留在这个想法上。
    正如刚才所说,一个预审法官可以对犯人随意审问,审问详细与否,由他自己决定。一次审问可以是无关紧要,也可以决定一切,就看有没有人情。卡缪索拉了拉铃,执达吏走进来。他命令执达吏将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带来,但叮嘱他不要让犯人在途中与任何人说话。当时是下午两点钟。
    “这中间有个奥秘。”法官心里想,“这奥秘一定很重要。这个人既不是教士,也不是世俗人;既不是苦役犯,也不是西班牙人。他不愿意让他的被保护人说出某些关键的话。这个怪人有这样的想法:‘诗人很软弱,一副女人气质,完全不像我,我是外交上的赫丘利。你们能容易地从他口中掏出我们的秘密!’那好,我们就去从那个无辜者的口里获取一切吧!……”
    他继续用象牙小刀敲击着桌沿。他的记录员这时正誊抄着艾丝苔的信。人们运用自己的才干能制造出多少离奇的事啊!卡缪索设想了各种可能的罪行,唯独没有想到犯人为吕西安的利益制造了那份假遗嘱。有些人羡慕法官的职业,请他们想一想法官在持续不断的怀疑中过的紧张日子,想一想那些人对他们头脑强加的折磨。民事预审也并不比刑事预审更省力。有了这样的认识,他们就会认为神甫和法官从事的职业同样繁重,同样充满艰险。再说,各种职业都有它的困难和麻烦。
    将近两点钟,卡缪索先生看见吕西安·德·鲁邦普雷进来。他脸色苍白,精神萎靡,两眼红肿,总之,一副沮丧憔悴的形象,使法官可以将自然与伪装,真正垂死的人与假装垂死的人进行对照。吕西安被两名警察押送,前面由执达吏领路,从附属监狱走到法官办公室。这一路把他的绝望心情推到了顶点。诗人的心情是宁愿受刑也不愿受审。卡缪索先生看到这个人的精神完全垮了,而另一名罪犯却表现出那样强烈的勇气,他于是对自己这样轻易地取得成功也不以为然了。这种蔑视使他犹如打靶的射手一般,感到得心应手,作出了决定性的打击。
    “德·鲁邦普雷先生,请您不要激动,您的面前是一位急于想纠正错误的法官,这种错误是法院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通过预防性逮捕无意中造成的。我认为您是无辜的,您马上将获得释放。这就是您无辜的证据:这是一封您不在家期间看门人为您收下的信,它刚刚被送来。由于法院的人去您的寓所,又传来您在枫丹白露被捕的消息,看门的老太太心慌意乱,竟然忘了这封艾丝苔·高布赛克小姐写来的信……请您读读吧!”
    吕西安接过信。他念完后,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有一刻钟工夫,吕西安四肢瘫软,浑身无力。接着,记录员把这封信的抄件交给他,要他与原文进行核对,并在写有下列字样的纸条上签字:“诉讼期间原件征用,此抄件与原件相符。”至于抄写得是否准确,吕西安当然只好听科卡尔的话了。
    “不过,先生,”法官满脸和善地说,“如果不办一些手续,不向您提一些问题,我们还是难以将您释放……我几乎把您当作证人一样来请您回答问题。对于一个像您这样的人,我认为几乎没有必要指出这一点:发誓说出全部真相,在这里不仅是对您良心的呼唤,也是维护您地位的需要。您的地位在这几分钟内是悬而未决的。说出事实真相,不管它是什么,对您不会有任何妨害;如果说假话,您就要被送进重罪法庭,我也只好叫人将您重新带回附属监狱。你若能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今天晚上您就能回家睡觉,报纸上将发表一条消息为您恢复名誉:‘德·鲁邦普雷先生昨日在枫丹白露被捕,经过简短审问,已被立即释放。’”
    这席话对吕西安产生了强烈效果。法官看到犯人的心情,又补充说:“我再重复一遍,您本来被怀疑是投毒谋害艾丝苔小姐案的同谋犯,现在有了她自杀的证据,一切都清楚了。但是,有人偷窃了一笔属于遗产继承的七十五万法郎,而您又是继承人。很遗憾,这里有一个犯罪行为。这一罪行发生在发现遗嘱之前。所以,法院有理由认为,一个钟爱您的人,就像艾丝苔小姐那样爱您的人,为了您的利益而犯下了这一罪行……请您不要打断我的话,我还没有审问您呢。”卡缪索说,他看到吕西安想要说话。便做了一个手势,叫他不要开口。“我希望您明白,您的名誉与这一问题关系有多么重大。请您不要说假话,抛弃您与同谋间那虚假、可怜的面子,说出所有的实情吧!”
    人们大概已经发现,在这场犯人与预审法官的斗争中,双方运用的手段差异悬殊。当然,以特有的形式巧妙地加以否认,就可以保护住罪犯,但是,在某种情况下,当预审的尖刀触及这护卫的胄甲上某一点时,这胄甲就成了连累人的东西。一旦矢口否认无法掩盖某些显而易见的事实时,犯人就只能完全听凭法官的决定。现在假设有一个半犯罪的人,如吕西安,他因品德堕落,第一次沉沦后得救,可能改过自新,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但是他仍将在预审圈套中丧生。法官起草一份干巴巴的纪要,写上对问题和答复的正确分析,但是纪要里却丝毫找不到他别有用心地说出的那些慈父般关怀的话,也找不到那些类似的骗人告诫。上级法官和陪审员看到了结果,但不了解其中使用什么手段。为此,一些明智的人认为,像英国那样由陪审团进行预审可能是很好的办法。法国在一段时间内采用了这种制度。在共和历四年雾月法典中,这个机构叫作起诉陪审团,以区别于审判陪审团。至于最后诉讼,如果还回到起诉陪审团,这案子就应该交给王家法院,而不再求助于陪审员。
    “现在我问您,”卡缪索停顿片刻后说,“您叫什么名字?科卡尔先生,请您注意!……”他对记录员说。
    “吕西安·德·鲁邦普雷。”
    “出生地点?”
    “安古莱姆……”
    吕西安又报了出生年月日。
    “您不曾有过祖传遗产吗?”
    “一点儿没有。”
    “但是,您第一次来巴黎居住期间,花了很多钱,而您的财富并不多。”
    “是的,先生。不过,那时候,我有一个对我非常尽心的女友科拉莉小姐,后来她不幸死了。她的死使我非常悲伤,我又回故乡去了。”
    “很好,先生,”卡缪索说,“我赞赏您的直爽,它将获得很良好的评价。”
    大家已经看到,吕西安已经走上了全面忏悔的道路。
    “您从安古莱姆返回巴黎后。开销比以前更大了,”卡缪索接着说,“您过的生活与一个拥有六十万法郎固定收入的人差不多。”
    “是的,先生……”
    “谁向您提供这些钱?”
    “我的保护人,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您在什么地方认识他的?”
    “我是在大路上遇见他的。那时我正要去自杀,以结束我的生命……”
    “在这之前,您在家里,或是在您母亲处,从来没有听人谈起过他?……”
    “从来没有。”
    “您母亲从来没有对您说过她遇见过这个西班牙人?”
    “从来没有……”
    “您与艾丝苔小姐发生联系是在哪年哪月,您还记得吗?”
    “是一八二三年底,在林荫大道的一个小剧场里。”
    “开始时,她要求您为她花钱吗?”
    “是的,先生。”
    “最近您为了娶德·格朗利厄小姐为妻,购买了鲁邦普雷城堡的遗留部分,另外还有价值一百万的地产。您对格朗利厄家说,您的妹妹和妹夫刚刚继承一大笔财产,您的钱来源于他们的慷慨解囊……先生,您对格朗利厄家说过这话吗?”
    “说过,先生。”
    “您不知道您婚事告吹是什么原因吗?”
    “我完全不知道,先生。”
    “那好,我来告诉您:格朗利厄家派了巴黎最受尊敬的一位诉讼代理人到您妹夫家去了解情况。在安古莱姆,这位诉讼代理人从您妹妹和妹夫亲口说的话中得知,他们不仅没有借给您什么东西,而且他们的遗产主要是房产,数量确实不少,但资金数额只有将近二十万法郎……像格朗利厄这样的人家,不能接受来路不明的财产,这一点您大概不会感到奇怪……先生,这就是一句谎言使您落到了这步田地……”
    这一情况的透露使吕西安不知所措,原来保留的一点点思考能力也完全丧失了。
    “警察局和法院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卡缪索说,“您要好好记住这一点。现在我问你,”他想到雅克·柯兰自称是他的父亲,便接着说,“您知道这个所谓卡洛斯·埃雷拉是谁吗?”
    “知道,先生。但是,我知道得已经太晚了……”
    “怎么,太晚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神甫,也不是西班牙人,他是……”
    “一个潜逃的苦役犯!”法官语气强烈地说。
    “是的。”吕西安回答,“当这个该死的秘密向我泄露时,我已经受了他的恩惠。我原来以为自己结交的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教士……”
    “雅克·柯兰……”法官开始往下说时讲出了这个名字。
    “对,雅克·柯兰。”吕西安重复了一句,“这是他的名字。”
    “好。雅克·柯兰刚才已经被一个人认出来了。”卡缪索先生接着说,“他之所以还在否认自己的身份,我想,他是在为您着想。我刚才问您是否知道这个人是谁,目的是要揭穿雅克·柯兰的另一个骗局。”
    吕西安听到这一可怕的提示,五脏六腑立刻翻腾起来。
    “他自称是您的父亲,”法官继续说,“以此来说明他对您非同一般的疼爱,您不知道这一点吗?”
    “他?我的父亲?……哦,先生!……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给您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您怀疑过吗?因为,如果相信您手里拿着的这封信,这个可怜的姑娘艾丝苔小姐后来与科拉莉小姐一样,都给您帮了同样的忙。但是,如同您刚才所说,您在数年内生活得很阔绰,一点儿没有收受她的钱。”
    “苦役犯从哪里能搞到钱,”吕西安大声说,“这一点,先生,我要请您来告诉我……雅克·柯兰,是我的父亲……哦!我可怜的母亲……”
    他的泪水像雨点般掉落下来。
    “记录员,请您将所谓卡洛斯·埃雷拉审讯记录中他自称是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父亲那一部分念给犯人听一下……”
    诗人默默地听人念这一记录,那神情看上去十分痛苦。
    “我完了!”他大叫一声。
    “只要重视声誉和讲真话,一定有出路的。”法官说。
    “你们要把雅克·柯兰送上重罪法庭吗?”吕西安问。
    “这是肯定的。”卡缪索回答。他想让吕西安继续讲下去。“把您的想法都讲出来吧!”
    但是,尽管法官做了各种努力和告诫,吕西安不再回答问题。像所有被激情驱使的人一样,他对这方面考虑已经为时过晚。这正是诗人与实践者之间的区别。一个是完全专注于感情,然后用生动的形象使其再现,在此之后再进行判断;另一个则同时进行感受和判断。吕西安呆在那里,萎靡不振,脸色苍白,他看到自己已经跌入深渊之底。他上了这个表面仁慈的预审法官的当,是他将他推进这个深渊的。他刚刚出卖的不是他的恩人,而是他的同谋,而这个同谋则以雄狮般的勇敢和机智巧妙捍卫了他们的立场。雅克·柯兰用他的大胆无畏精神拯救出的一切,却被这个聪明人吕西安因不聪明和缺乏思考而葬送了。这个使他感到气愤的可耻的谎言给一个更加无耻的事实充当了屏风。法官的精明使他不知所措,法官的冷酷而巧妙的手腕使他感到恐惧,法官利用暴露出的生活中的过失作耙子去搜索他的良心,对他进行迅猛袭击,使他感到害怕。吕西安呆在那里,活像屠宰场砧板上忘了宰杀的一头牲畜。他走进这间办公室时还是自由和无辜的,而转瞬之间,由于自己的供认,便成了罪犯。最后,法官一本正经地爆发出一声最刻薄的冷笑,平静而冷淡地对吕西安说,他刚才透露的情况是一场误会而造成的。卡缪索考虑的是雅克·柯兰使用的父亲身份,而吕西安则担心,他与一个越狱的苦役犯结伙被公诸于世。他于是重犯了杀害伊比科斯的凶手那众所周知的疏忽大意的错误。◎
    ◎据希腊神话传说,伊比科斯(公元前六世纪)被强盗杀害,临死时请天上飞过的一群仙鹤为他报仇。杀害他的一名凶手有一次在露天剧场,正好仙鹤飞过,他疏忽大意说了一句话,从而暴露了自己。
    罗瓦耶一科拉尔◎的功绩之一,是宣称自然感情总会战胜强加的感情,是强调了誓言的前因,并认为诸如保护法应该与取消法院宣誓效能的条款相联系。他向众人,向法国法庭,公开宣扬这一理论。他勇敢地颂扬谋反者,指出听凭友情支配,比按照这样或那样情况下从社会武库中取出的强制性行为准则行事,更加合乎人情。总之,人性的权利有它的法则,这种法则从来没有明文颁布过,但却比社会形成的法则更加有效,更为人熟知。吕西安吃了苦头,因为他刚才没有重视这一互相关照的法则,按照这一法则,他必须保持沉默,并让雅克·柯兰为自己辩护。他非但没有这样做,而且还加重了雅克·柯兰的罪名!为了他的利益,这个人对他来说应该永远是卡洛斯·埃雷拉。
    ◎罗瓦耶一科拉尔(一七六三—一八四五),法国政治家,哲学家。
    卡缪索先生为自己的成功而兴高采烈。他逮住了两个有罪的人,他用司法之手打垮了一个时髦的宠儿,又找到了无法寻觅的雅克·柯兰。他即将被宣布为最精明能干的预审法官。他让犯人平静一会儿,察究着他那懊丧的沉默。他看到他变形的脸上渗出了汗珠,那汗珠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最后跟两行泪水混在一起,淌落下来。
    “为什么要哭呢,德·鲁邦普雷先生?我已经对您说了,您是艾丝苔小姐的继承人。她没有别的继承人,既没有旁系亲属,也没有直系亲属。如果能将丢失的七十五万法郎找回来,她的遗产差不多有八百万。”
    这是对罪犯的最后打击。正如雅克·柯兰在他的短信中说的,吕西安如果能克制十分钟,他的一切愿望都能实现了!他与雅克·柯兰了结关系,分道扬镳,他变成富翁,再与德·格朗利厄小姐结婚。没有什么能比这一幕更雄辩地证明,预审法官通过对犯人的隔离或分开使自己具有多么巨大的威力,证明像亚细亚与雅克·柯兰那样沟通消息具有多么重大的价值。
    “啊,先生!”吕西安以自讨苦吃者的辛酸和讥讽神情回答说,“在你们的行话里,把这叫做‘受训’真是说得太贴切了!……昔日的肉体摧残和今日的精神折磨,如果让我选择,我一定不会犹豫:我宁愿忍受昔日刽子手加给我的肉体痛苦。你还想把我怎么样?”他傲慢地问。
    “先生,”法官说,他以高傲和嘲讽的姿态来反击诗人的傲气,“在这里,只有我有权利提出问题。”
    “我本来有权利不回答问题。”可怜的吕西安喃喃地说,他现在完全恢复了机智。
    “记录员,请把审讯记录给犯人念一下……”
    “我重新成了犯人!”吕西安心里想。
    办事员念审讯记录时,吕西安已下定决心要对卡缪索表示顺从。科卡尔那低沉连续的声音一经停顿,诗人像睡着的人突然惊醒时那样震颤了一下。一个人在一种声音中睡去,他的器官对这种声音已经习惯,一旦出现寂静,他反而惊醒了。
    “您要在这份审讯记录上签字。”法官说。
    “那么您能释放我吗?”吕西安问,他这时显出一副讥讽神态。
    “还不行。”卡缪索回答,“明天,您跟雅克·柯兰对质后,肯定能自由了。现在法院需要了解雅克·柯兰一八二○年越狱后犯下的那些罪行,还有您是不是同谋。不过,您不会单独关押了。我给监狱长写一张条子,要他将您安置在最好的自费单间牢房里。”
    “我能在那里得到书写用具吗?……”
    “可以为您提供您所需要的一切。我叫送您回去的执达吏转达我的命令。”
    吕西安在这份记录上被动地签了字,并按照科卡尔的指点,以受害人那种顺从态度在附注处画了押。有一个细节要比最精细的描绘更能说明他的内心状态,那就是宣布他将与雅克·柯兰对质时,他脸上的汗珠干了,无情的眼睛射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光芒。最后,转瞬之间,他跟雅克·柯兰曾经出现的情况一样,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像。
    雅克·柯兰十分正确地分析过吕西安的性格。那些与吕西安性格相似的人可以从极度的灰心丧气变成几乎是金属般的强硬,这种急剧的转变反映了最明显的精神生活现象,是人的毅力支撑的结果。像一股泉水隐而复现一样,人的意志又重新恢复了。这意志渗透到他的器官中去,它们将使他那已经变得麻木的肌体运转起来。于是僵死的人变成了活人,这个人将充满活力,投入到最艰巨的战斗中去。
    吕西安将艾丝苔的信和她寄还的画像贴到自己心口上,接着轻蔑地向卡缪索先生致意,便迈出坚定的步伐,在两名警察押送下向过道走去。
    “这是一个十足的恶棍!”法官对记录员说。这是为了对诗人刚才向他表示的极度蔑视进行报复。“他以为供出同谋,自己就能得救了。”
    “两个人里头,”科卡尔小心翼翼地说,“还是苦役犯厉害……”
    “科卡尔,今天你没有事了,”法官说,“这已经足够了。叫那些等待的人都回去,通知他们明天再来。啊,你马上去一趟总检察长那里,看他是否还在办公室。如果还在,约他见我一下。哦,他还在的。”他看了一下那只漆成绿色,描着金线的简陋木制挂钟,说,“现在三点一刻。”
    这些审讯,虽然它的记录读起来很快,但由于全部的问话和回答都要记录下来,所以要花很多时间。刑事预审和羁押的时间都很长,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对小人物来说,这是毁灭;对有钱人来说,这是耻辱。因为对他们来说,立即释放多少能弥补一下被捕的不幸。这就是为什么刚才如实再现的那两幕所花去的时间里,亚细亚能把它用来破译主人的命令,叫公爵夫人走出小客厅,又使德·赛里奇夫人鼓起了勇气。
    这时候,卡缪索想发挥一下自己的才能。他取来两份审讯记录,重新念了一遍,打算送给总检察长看,征求他的意见。他正这样考虑时,执达吏回来了,告知他德·赛里奇伯爵夫人的随身男仆一定要跟他说话。卡缪索作了一个手势,一个穿得像主人一样体面的男仆走进来,先后看了看执达吏和法官,说:“我有幸在跟卡缪索先生说话吗?……”
    “是的。”法官和执达吏回答。
    仆人将一封信递给卡缪索。卡缪索接过信,读起来:
    亲爱的卡缪索,请您不要审讯德·鲁邦普雷先生,这涉及
    各方面利害关系,您日后会明白的。我们现在给您送来他纯系
    无辜的证据,以便他立即能够获释。
    狄·德·莫弗里涅斯,莱·德·赛里奇
    又及:阅后烧毁
    卡缪索明白,他给吕西安设下圈套,是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于是开始服从这两个贵妇人的意志。他点燃一支蜡烛,将公爵夫人写的信销毁了。男仆恭敬地致礼告辞。
    “德·赛里奇夫人马上要来吗?”他问。
    “我来时正准备马车呢。”随身男仆回答。
    这时候,科卡尔来告诉卡缪索先生说,总检察长正在等他。
    法官犯了错误。这错误对法院有利,而对实现自己的雄心有害。他心情很沉重。凡是用法律与妓女较量过的人都是有手腕的。卡缪索从业七年,手腕已很精明,他想掌握一些武器,以对付两位贵妇人的不满。他烧毁信件的那支蜡烛还点燃着,他利用这支蜡烛将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写给吕西安的三十封情书和德·赛里奇夫人与吕西安的大量通信全都封好,然后去见总检察长。
    司法大厦是很多建筑的杂乱堆积,有的雄伟壮丽,有的庸俗简陋,彼此相互倾轧。这些建筑由于缺乏整体感,挨在一起只能互相损害。法院的休息厅是大家熟知的厅堂中最大的一个,但是它毫无装饰,令人厌恶和失望。这座诉讼大堂使王家院落显得十分狭小。最后,木廊商场通向两处垃圾堆。这条木廊里有一列双排扶手栏杆的楼梯,比轻罪法庭的楼梯大一些,楼梯下有一道双扉大门。这楼梯通向重罪法庭,下面的那道门通往第二重罪法庭。有的年头,塞纳省的罪案多,要求两个法庭同时开审。检察总署、律师办公室、他们的图书馆、代理检察长办公室、代理总检察长办公室,都在这里。所有这些地方--因为只好用一个统称--都通过一些窄小的螺旋形楼梯和黑暗的过道联结起来。这些黑暗的过道是建筑艺术的耻辱,是巴黎市和法兰西建筑艺术的耻辱。从内部看,这王国第一家法院的丑陋要超过所有的监狱。一米宽的过道上拥挤着前来高级重罪法庭作证的人。如果要求描绘这些丑陋的过道,风俗画家大概也会望而怯步。至于审判大厅里那个取暖用的火炉,如果将它放到蒙巴那斯大街上的一家咖啡馆里,这家咖啡馆的名声肯定会被败坏。
    总检察长办公室位于紧靠木鹿商场的一座八角小楼内。这楼与司法大厦的年龄相比,属于新近建筑,它占用了女犯部放风场所的地段。司法大厦整个这一部分都受到圣夏佩尔教堂这座高大壮丽的建筑物的遮挡,所以这里既阴暗又寂静。
    原最高法院大法官的合格接班人德·格朗维尔先生在吕西安一案没有解决前不愿离开司法大厦。他在等待卡缪索的消息。法官的信息使‘他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之中。性格坚强的人常常由于等待而产生这种沉思。他本来坐在办公室的窗户旁,这时站立起来,来回踱着步子。那天早上,他站在卡缪索路过的地方,发现法官显出不理解的神色,他为此隐隐约约地感到有点儿不安和痛苦。这是因为:由于他身居显要职位,他不能干涉下级法官完全独立的工作,而这场官司又关系到他最要好的朋友、自己的一位最直接的保护人德·赛里奇伯爵的名声和尊严。德·赛里奇伯爵是国务大臣,枢密院成员,行政法院副院长,一旦目前担任掌玺大臣这一令人敬畏的职务的那位尊贵老人突然去世,他便将占据这一要职。可惜德·赛里奇先生还是钟爱他的妻子,总是用自己的权势对她加以保护。总检察长看得很清楚,一个常常机灵地将自己的名字与伯爵夫人的名字连在一起的人犯了罪,这在上流社会和宫廷中会闹得怎样沸沸扬扬。
    “啊!”他双臂交叉,心中暗想,“从前国王有权提审◎……我们热衷于平等,已经将那个时代葬送了……”
    ◎大革命以前,国王有权将案件从一般法院提到王家法院审理。
    这位高贵的法官十分懂得非法恋情的后果和不幸。人们已经看到,艾丝苔和吕西安住的房子,就是从前德·格朗维尔伯爵和德·贝尔弗伊小姐秘密同居的房子。后来有一天,她被一个歹徒劫持,离开了那座房子(见“私人生活场景”:《双重家庭》)。
    总检察长心里想:“卡缪索可能已经干了什么蠢事!”就在这时候,预审法官敲了两下他办公室的门。
    “嘿,亲爱的卡缪索,今天早上我跟您谈起的那桩案子,进展得怎么样了?”
    “很不顺利,伯爵先生。您读读这份东西,您自己就能作出判断了。”
    他把那两份审讯记录递给德·格朗维尔先生。德·格朗维尔先生拿起眼镜,到窗户旁边阅读,很快就读完了。
    “您尽了自己的职责。”总检察长用激动的语气说,“一切都清楚了,按法律办嘛……您表现得非常能干,缺了您这样的预审法官,事情就难办了……”
    德·格朗维尔先生这句话的意思是告诉卡缪索:“您这一辈子就当预审法官吧!……”这句恭维话的含意再清楚不过了。卡缪索听了脊梁骨直发凉。
    “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帮过我很多忙,她请我……”
    “啊!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格朗维尔打断法官的话,说,“不错,他是德·赛里奇夫人的朋友。我看得很清楚,您没有向任何权势让步。先生,您干得很好。您将成为一位杰出的法官……”
    这时候,奥克塔夫·德·博旺伯爵没有敲门就推门进来,对德·格朗维尔伯爵说:“亲爱的老兄,我给你带来一位漂亮的女子,她晕头转向,就要在我们这迷宫里迷路了……”
    奥克塔夫伯爵搀着德·赛里奇伯爵夫人。她在司法大厦里已经徘徊了一刻钟。
    “夫人,您来到了这里!”总检察长喊道,一边向前挪动自己的椅子,“选了这样的时刻!……夫人,这是卡缪索先生,”他指了指法官,补充说。“博旺,”他又对这位复辟时期内阁的著名演说家说,“你去首席法官那里等我一下,他还在办公室,我马上去那里看你。”
    奥克塔夫·德·博旺伯爵听了这句话,明白了:不仅他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人,连总检察长自己也想找个理由离开办公室。
    德·赛里奇伯爵夫人有一辆华丽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披着蓝色带家徽的帷幔,车夫的衣服上镶着饰带,两个跟随的仆人穿半长裤,白丝袜。她这次来司法大厦没有坐这辆马车,算是做对了。她出来时,亚细亚告诉这两位贵妇人,必须坐她和公爵夫人来时乘坐的那辆公共马车。最后,亚细亚还一定叫这位吕西安的情妇穿上这身衣服。女人穿这身衣服,就像过去男人穿墙灰色大衣一样。伯爵夫人穿的是一件棕色外套,披一块黑色旧披肩,戴一顶丝绒帽子,帽子上的花已经扯掉,换上了很厚的黑色花边面纱。
    “您收到了我们的信……”她对卡缪索说。卡缪索一时惊呆,说不出话。她还以为这是尊敬和赞叹的表示。
    “哎,伯爵夫人,您的信来得太晚了!”法官回答。他只有在自己办公室对付犯人时才有智慧,才能掌握分寸。
    “怎么,太晚了?……”
    她瞧瞧德·格朗维尔先生,看到他一脸沮丧神色。
    “这不可能、也不应该太晚呀!”她用专断的口气又说了一句。
    女人,像德·赛里奇夫人那样有名望的漂亮女人,是法兰西文明的宠儿。在巴黎,一位时髦、有钱而又有贵族头衔的女子是什么样子,如果别的国家女子知道了,她们个个都会想来这里享受这可爱的权势。这些女人只知道别人要适应自己,只按照自己一整套小法令办事--这种小法令在《人间喜剧》中常常被称为“女人法典”,而对男人制订的法令则嗤之以鼻。她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会因犯了什么过错或做了什么蠢事而有所收敛,因为她们全都非常清楚,生活中除了她们的女性荣誉和她们的孩子以外,她们对任何事情都不负责。她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说出极端可笑的话。漂亮的德·博旺夫人结婚初期到司法大厦来接她丈夫时这样说:“快审,审完了回家。”这些女子碰到什么事,都重复德·博旺夫人这句话。
    “夫人,”总检察长说,“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没有犯盗窃罪,也没有犯投毒罪,但是卡缪索先生叫他供出了一件比这些都要严重的罪行!……”
    “什么?”她问。
    “他承认自己是一名潜逃的苦役犯的朋友和弟子,”总检察长在她的耳边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这个与他一起住了将近七年的西班牙人,可能就是那个出了名的雅克·柯兰……”
    司法官员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铁棍一样打在德·赛里奇夫人身上,而说出这个尽人皆知的名字,对她更是致命的一击。
    “那么这就意味着?……”她用叹息的声调说。
    “苦役犯将被提交重罪法庭审判,”德·格朗维尔先生接着伯爵夫人的话,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如果吕西安不在他身边作为有意利用此人罪行者出庭,他也将作为受严重牵连的证人出庭……”
    “啊!这,这绝不可能!……”她高声喊叫起来,摆出一副令人难以置信的坚定姿态,“上流社会把他看作是我的挚友,法院却宣布他是一个苦役犯的同伙,我呀,与其看到这种前景,还不如死去!……国王很喜欢我的丈夫。”
    “夫人,”总检察长微笑着高声说,“不论对自己王国里最小的预审法官,还是对重罪法庭的辩论,国王都不能行使任何权力,这正是我们新体制的伟大之处。我本人刚才已对卡缪索先生的精明能干表示了祝贺……”
    “向他的笨拙表示祝贺!”伯爵夫人激烈地说。吕西安与一个强盗串通还不如他与艾丝苔的私情叫她心神不安。
    “如果您读一读卡缪索先生对两个犯人的审讯记录,您就会明白,一切都取决于他……”
    总检察长只能说这么一句话,说完后他又用女性敏锐的目光,或者说法官的目光望了一眼,便朝办公室的门走去。到了门口,他转过身来又说了一句:“请原谅,夫人!我要跟博旺说两句话……”
    在交际场合的语言里,这句话等于对伯爵夫人说:“您和卡缪索之间的事,我不能作为证人。”
    “这审讯是怎么回事?”雷翁蒂娜这时温和地问卡缪索。卡缪索站在那里,面对一位国家重要人物的妻子,感到很尴尬。
    “夫人,”卡缪索回答,“审讯就是法官提问,犯人回答,一位记录员将这些问答记录下来。记录员、法官和犯人都在这份记录上签字。这记录构成诉讼案卷,它决定是否对犯人进行起诉或对被告送交重罪法庭。”
    “那么,”她接着说,“如果将这些审讯记录销毁呢?……”
    “啊!夫人,这是任何法官都不能犯的罪行!是社会罪行!”
    “写下这样的审讯记录,是犯下一桩更大的罪行,是对我犯罪。但是,到现在为止,这是对吕西安不利的唯一证据。咱们瞧一瞧,您给我念一下他的审讯记录,看看是否还有办法把我们都拯救出来。我的天哪。这不仅仅关系到我--我倒可以去冷静地自杀--这关系到德·赛里奇先生的幸福。”
    “夫人,”卡缪索说,“请您不要以为我忘了对您的尊敬。比方说,假如波皮诺先生负责这次审讯,您会比碰上我还要倒霉呢,因为他是不会来征求总检察长的意见的。别人什么也不会知道。您看,夫人,人家在吕西安那里把什么都搜来了,包括您的信……”
    “哦!我的信!”
    “这些信就在这里,都封着呢!”
    伯爵夫人在茫无头绪中拉了拉铃,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总检察长办公室的仆役走了进来。
    “把灯点上。”她说。
    仆役点燃一支蜡烛,放在壁炉上。这时候,伯爵夫人认出了自己的信,她将它们清点,揉搓,然后扔进了壁炉。她将最后一封信卷起来,仿佛做成一个火把,引火把这一堆纸都点着了。卡缪索手里拿着两份审讯记录,呆呆地望着那些信件燃烧。伯爵夫人看上去似乎只是专心地在销毁她的爱情证据,而实际上却一直用眼角盯着法官。她从容地估量着自己该采取的动作,突然像母猫一样轻捷地一把抓过那两份记录,投入火中。卡缪索从火中将记录抢出来,伯爵夫人便向法官扑过去,夺回已经燃烧的纸片。两人开始一场搏斗。卡缪索喊道:“夫人!夫人!您这是侵害一夫人……”
    一个男人冲进办公室。伯爵夫人认出是德·赛里奇伯爵,后面还跟着德·格朗维尔先生和德·博旺先生。她不禁惊叫了一声。然而,雷翁蒂娜要不借一切代价拯救吕西安,两手像铁钳一样,紧握那几张贴了印花的纸,毫不松动,尽管火苗已经炙烤到她那细嫩的皮肤上,她对疼痛也毫不在乎。最后,卡缪索的手指也被火烧着。他显出为这种情景而感到羞耻,便松开了手。只有两个搏斗者捏在手里的那一部分纸没有被火焰吞掉。这一幕发生的时间很短,比阅读这材料所花的时间还要短。
    “您和德·赛里奇夫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国务大臣问卡缪索。
    法官还没开口回答,伯爵夫人已经将那几张纸在烛火上点燃,并扔到那些还没有完全被火焰吞噬的她的信件的纸片上。
    “我要控告伯爵夫人!”卡缪索说。
    “她怎么啦?”总检察长问,分别望了望伯爵夫人和法官。
    “我把审讯记录给烧了。”这位时髦女子笑着回答。她对自己的轻狂举动洋洋得意,甚至还没有感到烧伤的疼痛。“如果这算犯罪,那么,先生可以重新再可怕地乱写乱涂一份!”
    “不错。”卡缪索回答,想试图恢复自己的尊严。
    “好啊,那再好不过了。”总检察长说,“可是,亲爱的伯爵夫人,跟法官可不能常常这样随随便便哟,法官可以不管您是什么人。”
    “对一位谁都抵挡不住的女人,卡缪索进行了勇敢的抵挡,法官的荣誉得到了捍卫!”德·博旺伯爵笑着说。
    “啊!卡缪索先生进行了抵挡……”总检察长微微一笑,说,“他很强壮,换了我,我就不敢抵挡伯爵夫人了!”
    到这时,这一严重违法行为成了对漂亮女人开的玩笑。卡缪索自己也笑了起来。
    这时候,总检察长发现有一个人没有笑。德·赛里奇伯爵的态度和表情使德·格朗维尔先生大为吃惊。他把伯爵拉到一边。
    “朋友,”他在伯爵耳边说,“您的痛苦使我下决心违背自己的职责,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司法官员拉了拉铃,他的办公室仆役走进来。
    “叫德·夏尔日伯夫先生到我这里来谈话。”
    德·夏尔日伯夫先生是一位青年实习律师,担任总检察长的秘书。
    “亲爱的先生,”总检察长把卡缪索拉到窗口边说,“您回到办公室去,跟一位记录员一起重新审讯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吧。他既然没有在记录上签字,那就可以重审,这没有什么不妥。明天,您叫这个西班牙外交官与德·拉斯蒂涅克先生和比昂雄先生对质,他们不会认出他就是我们的雅克·柯兰。这个人知道自己肯定能获释,就会在审讯记录上签字。至于吕西安·德·鲁邦普雷,今天晚上就将他放了!他的审讯记录已经销毁,他自己不会再谈起审讯的事,尤其是我要对他进行告诫,他更不会说了。《判决公报》明天就会宣布立即释放这个年轻人的消息。现在,看看这些措施是否会对法院形象造成损害?如果西班牙人确是苦役犯,我们也有各种办法将他重新捕获,提起诉讼,我们将从外交上去弄清他在西班牙的作为。反侦探头头科朗坦会给我们看住他的,而且我们的眼睛也不会离开他。因此,您可以好好待他,不要再单独监禁了,今晚就将他安置到自费单间牢房去。我们能为一桩七十五万法朗的盗窃案而害了德·赛里奇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吕西安吗?何况,这桩窃案还只是个假设,受害人正是吕西安。让他丢了这笔钱,不是比丢了他的名誉更好吗?……特别是他的毁灭还将连累一个国务大臣,他的妻子和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这个年轻人是一个有斑点的柑桔,别让它烂了……这事半小时就解决了。去吧,我们等着您。现在三点半,您还能找到几个法官。您若能判下一个合乎规定的免予起诉,就通知我一下……或者是,吕西安等到明天早上。”
    卡缪索告辞出去了。德·赛里奇夫人这时感到烧伤后的剧烈疼痛,没有向他致意。刚才总检察长与法官说话时,德·赛里奇先生急速从办公室出去,这时拿着一小瓶原蜡回来,一面给妻子包扎手上的创伤,一面在她耳边说;“雷翁蒂娜,为什么不告诉我一下就跑到这里来了?”
    “可怜的朋友,”她凑近他的耳朵回答,“原谅我吧,我当时简直要疯了。这事既关系到我,也关系到你。”
    “你爱这个小伙子吧,如果这是命中注定的话。可是,不要把自己的激情那样公开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呀!”可怜的丈夫回答。
    “好了,亲爱的伯爵夫人,”德·格朗维尔先生与奥克塔夫伯爵交谈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希望今晚您把德·鲁邦普雷先生带到您家去吃晚饭。”
    这句话几乎是一项承诺。德·赛里奇夫人听了深受感触,眼泪扑簌簌地淌落下来。
    “我还以为我再也没有眼泪了呢。”她笑了笑说,“您不能让德·鲁邦普雷先生在这儿等待吗?……”
    “我马上设法找几个执达吏,叫他们把他带到我们这里来,以免他被警察押送。”德·格朗维尔先生回答。
    “您真是与上帝一样仁慈!”她感情激动地回答总检察长,嗓音几乎变成了仙乐。
    “总是这些女人!”奥克塔夫伯爵心里想,“她们让人开心,又叫人无法抵挡!
    他于是想到自己的妻子,心头涌起一阵伤感(见“私人生活场景”:《奥诺丽娜》)。
    德·格朗维尔先生走出办公室时,被年轻的夏尔日伯夫拦住。格朗维尔与他谈了几句,告诉他对《判决公报》的编辑之一马索尔应该怎么说。
    美女、大臣、法官共同策划拯救吕西安时,吕西安在附属监狱做了这样一些事。
    诗人经过监狱的边门,告诉记录员说,卡缪索先生允许他写信,要求给他提供笔墨纸张。卡缪索的执达吏对监狱长耳语几句后,一个看守立刻奉命给他送来这些物品。就在看守寻找并向他送去这些东西时,可怜的年轻人想到要与雅克·柯兰对质,痛苦得难以忍受,陷入了必然带来不幸的沉思。他曾经有过自杀的念头,但没有实现,现在这念头又翻腾起来。根据几位著名的精神病医生的说法,在某些人身上,自杀是精神错乱的终结。吕西安自被捕以来,这已成了他的一个无法摆脱的念头。艾丝苔的信他反复读了多次,使他想起罗密欧跟随朱丽叶而去的结局,死的愿望就更加强烈了。以下是他写的几篇东西。
    我的遗嘱
    本遗嘱签署人申明:除了请我的遗嘱执行人帮助偿还欠
    款和实施下述各项遗赠部分外,我死亡之日属于我的全部动
    产和不动产遗赠我的妹妹、前安古莱姆印刷厂厂主大卫·赛
    夏尔的妻子夏娃·赛夏尔夫人,和大卫·赛夏尔先生的子女。
    我请求德·赛里奇先生接受委托作我的遗嘱执行人。
    请付给:1.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先生三十万法郎;2.德·
    纽沁根男爵先生一百四十万法郎,如果艾丝苔小姐寓所中被
    窃的款项失而复得,请从上述数额中扣除七十五万法郎。
    我作为艾丝苔·高布赛克小姐的继承人,将七十六万法
    郎遗赠巴黎收容所,用以建立一个庇护所,专门收容愿意抛弃
    罪恶和堕落生涯的妓女。
    此外,我将一笔用于购买三万法郎百分之五利息注册公
    债的款项遗赠各收容所。年息每半年使用一次,用于释放因欠
    债而被囚禁的人,其所欠债款不超过两千法郎。收容所的管理
    员可以从因欠债而被监禁的人中挑选最受人尊敬者作为受惠
    人。
    我请德·赛里奇先生用四十万法郎在城东公墓为艾丝苔
    小姐修建一座坟墓,我要求将我葬在她的身边。这座坟墓应该
    建成古代坟墓式样,呈方形,我们两人的白色大理石雕像将仰
    卧在棺盖上,头部枕上垫子,双手合十,朝向天空。这座坟墓没
    有碑文。
    我请德·赛里奇伯爵先生将我寓所中的金梳妆台赠予欧
    也纳·德·拉斯蒂涅克先生,作为纪念。
    最后,同样,我将我的书籍赠予我的遗嘱执行人,我请他
    接受这一赠礼。
    吕西安·夏尔东·德·鲁邦普雷
    一八三0年五月十五日于附属监狱
    这份遗嘱装在致巴黎王国法院总检察长德·格朗维尔伯爵先生的一封信里。该信内容如下:
    伯爵先生:
    我将我的遗嘱交付给您。您打开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人
    世了。我怀着重获自由的愿望,对卡缪索先生的阴险审问,作
    了如此怯懦的回答。尽管我是无辜的,但也不免卷入一件险恶
    的官司中。世人是那样敏感,即使我不受惩罚而获得释放,我
    也不可能生活下去了。
    我请您将附信原封不动地交给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并
    将我信中所附的按规定形式写的关于收回我说过的话的声明
    转交给卡缪索先生。
    我相信别人不敢私拆给您的信件。我怀着这一信念向您
    诀别和表示最后敬意,并请您相信,在给您写信的此刻,我对
    您善意地满足您死去的奴仆的一切要求,表示深深的感激。
    吕西安·德·R
    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亲爱的神甫:
    我从您手里得到的全是恩惠,而我却出卖了您。这一并非
    有意的忘恩负义的举动使我无地自容。当您读到我这几行字
    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您也不会在我身边救助我了。
    您曾经给了我充分权利,如果我能从中得到好处,就可以
    把您毁掉,将您像烟蒂一样扔到地上。但是我愚蠢地处置了
    您。为了摆脱困境,您所收养的心灵上的儿子,受了预审法官
    巧妙提问的诱惑,站到了那些不惜一切代价要谋害您的人一
    边,希望让人相信您和一名法国恶棍是同一个人。我知道这是
    不可能的。但这一切已经无法改变。
    您曾经想把我造就成一个大人物,比我所能达到的地位
    更高的人物。在您这样一位本领高强的人和我之间,在这永别
    的时刻,彼此是不会说什么傻话的。您想叫我获得权势和荣
    誉,但您却将我推进了自杀的深渊,就是这么回事。我早已听
    到我的上方令人头晕目眩的巨大的翅膀拍击声。
    正如您过去有时说的那样,有该隐的后代,也有亚伯的后
    代◎。在人类戏剧性冲突中,该隐是反对派。从这一世系来说,
    您是亚当的后代,魔鬼继续在亚当身上吹火苗,第一颗火星便
    飞到了夏娃身上。这个魔鬼世系中,不时冒出一些形体巨大、
    面目狰狞的魔鬼,他们集积了所有人的力量,很像沙漠中凶暴
    的动物,他们的生存需要有他们现在所处的广阔空间。这些人
    在社会上很危险,就像狮子到了诺曼底就很危险一样。他们需
    要食物,他们吞食平庸的人,会把傻瓜的埃居吃掉。他们的游
    戏很危险,最后甚至会将那条把他们当作伙伴和偶像的卑贱
    的狗也给宰了。上帝高兴时,这些神秘的人就成了摩西、阿提
    拉、查理曼大帝、穆罕默德,或者拿破仑。但是,当上帝任凭这
    些偌大的工具在一代人的茫茫人海深处锈蚀时,他们就只不
    过是普加乔夫◎、罗伯斯比尔、卢韦尔◎和卡洛斯·埃雷拉神
    甫。他们对温和的人们有极大的控制力,将他们吸引过来,躁
    成他们。这些人在他们同类中显得伟大,漂亮。他们是树林中
    引诱孩子们的色彩绚丽的毒花,是恶之诗。像你们这样的人应
    该住在洞穴里,而不应该出来。您使我靠这种灿烂的生活而生
    活。我对生活确实有自己的一本账。所以,我能将自己的脑袋
    从您的谋略难题中抽回来,套入我自己领带的活结中。
    为了补救我的过失,我向总检察长交了一份关于收回我
    审讯记录中所说的话的声明。您可以利用这一文件。
    神甫先生,人们将根据一份合乎规定的遗嘱所表达的愿
    望,将一笔属于您的教会的钱归还给您。出于您对我的慈父之
    情,您不慎为我动用了这笔钱。
    永别了!啊,永别了!邪恶与堕落的冷冰冰的巨人!永别
    了,您如果走在正道上,您早就胜过希门尼斯◎和黎希留。您
    实践了自己的诺言:您叫我经历一场美妙的梦幻后,我又在夏
    朗特河畔◎重新找到了我自己。不幸的是,它已经不是我将要
    投身去洗清我青少年时代小小过失的故乡的那条河流,而是塞
    纳河了。我的沉沦之处,就是附属监狱中一间又小又黑的牢房。
    不要怀念我。我对您蔑视的程度就是对您钦佩的程度。
    吕西安
    ◎据《圣经》传说,该隐是亚当和夏娃的长子,亚伯是他的弟弟。该隐种地,亚伯牧羊。因耶和华看中了亚伯和他的供物,而没有看中该隐和他的供物,该隐为此而嫉妒,把弟弟杀死。
    ◎普加乔夫(一七四——一七七五),顿河哥萨克,借自己相貌与沙皇彼得三世相像,自称彼得三世,发动哥萨克反对叶卡捷琳娜二世,后被斩首。
    ◎卢韦尔(一七八三—一八二○),法国细木工,为已绝灭的波旁家族的长系,于一八二○年暗杀未来的查理十世的儿子德·贝里公爵。后被处死。
    ◎希门尼斯(一四三六一五一七),伊丽莎白女王的忏海神甫。女王死后,主持卡斯蒂利亚宗教事务。一五○七至一五一六年为宗教裁判所大法官。
    ◎夏朗特河:法国西部河流,流入大西洋。
    声明
    卡缪索先生今天对我进行了审讯,本人声明完全收回审
    讯记录中包含的内容。
    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平常自称他是我。心灵上的父亲。法
    官可能出于误解,将这个词当作另一种含义,我也就产生了理
    解错误。
    我知道,外交界的一些暗藏侦探,出于某种政治目的,并
    为了毁掉有关西班牙政府和杜伊勒里政府的一些机密,企图
    把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当作一个名叫雅克·柯兰的苦役犯。
    卡洛斯·埃雷拉神甫除了对我说过他在努力寻找这个雅克·
    柯兰的死亡或仍然生存的证据外,从来没有对我讲过有关这
    方面的其他秘密。
    吕西安·德·鲁邦普雷
    一八三○年五月十五日于附属监狱
    自杀的亢奋心情使吕西安的思路极其清晰,下笔非常神速。处于创作激情中的作者都有这种感受。他的激情是那样强烈,四个书面材料半小时内全都写好了。他把它们装在一个信封里,用浆糊封好,用狂热者的力量,盖上他手里拿着的带有家徽的印章,然后将它放在方砖地中间显眼的位置上。大量卑劣行径已经使吕西安处于屈辱境地,在这种情况下,自然很难表现出更多的尊严。花花公子竭尽智力,以便尽可能消除诗人的轻信造成的后果,将自己死后的名声从一切耻辱中拯救出来,并补偿对自己同伙造成的危害。
    如果吕西安被安置在单独关押的牢房里,他就无法实现自己的意图,因为在这些石块砌成的牢房里,除了一张行军床似的床和一个用于紧急需要的小木桶以外,就没有别的器物了。那里找不到一个钉子,一把椅子,甚至一个小板凳。行军床是被牢牢地固定住的,不用巨大力气根本无法搬动,而且这很容易被看守发现,因为窥视的小铁窗是始终开着的。如果一个犯人引起人们的警觉,他将受一名宪兵或一名警察的监视。在自费单间牢房里,或在法官想对巴黎上层社会某个年轻人表示照顾而为吕西安安排的房间里,床是可以挪动的,这样的床以及桌子和椅子,可以用来实行自杀,当然也不太容易。吕西安系一条蓝色丝绸长领带。预审回来时,他已经想到比什格吕◎多少有点自愿的自杀方法。要上吊,必须找到一个支点,身体与地面之间要有一个很大空间,使脚不能接触任何支撑物。可是,他那间牢房的窗子朝向放风院子,窗子上没有长插销,铁栏杆固定在外面,与自西安隔着一道墙,也不能从那儿找到支点。
    ◎比什格吕(一七六——一八○四),法国将军,曾参加美洲战争。一八○四年与卡杜达尔一起密谋反对拿破仑,事情败露后被捕,用领带缢死在狱中。
    吕西安的创造才能使他很快想出了自杀办法。既然窗洞上的通风罩使吕西安看不到放风院子,那么这通风罩也能挡住看守的视线,使他看不到牢房内发生的事情。窗子下部的玻璃虽然已经被换成两块结实的木板,上部两部分仍然保留着几块分隔开的小玻璃,有横档作为框架固定住。吕西安站到桌子上,就能够到窗子的玻璃部分,卸下或打碎两块玻璃,便可以在第一横档的角落上找到一个结实的支点。他如果从这里把领带穿过去,然后再绕向自己脖子,打一个结,接着把桌子一脚踢得远远的,领带就能将脖子勒紧了。
    于是,他将桌子移近窗子,没有弄出响声。他脱掉外衣和背心,然后毫不犹豫地登上桌子,要把第一道横档的上下两块玻璃打碎。当他站到桌子上时,他这时能向放风院子望上一眼,他平生第一次模糊地看到这样神奇的景象。人们已经看到,附属监狱的监狱长按照卡缪索先生的吩咐,给吕西安以最大的照顾,所以他派人将吕西安从附属监狱内部通道带进来,以免使这位阔少暴露在放风院子里散步的众多被告眼前。这内部通道的入口处就在银钱塔楼对面阴暗的地下室内。人们将会判别这放风院子的景象是否将紧紧抓住诗人的心灵了。
    附属监狱放风院子靠河滨一边,以银钱塔楼和蓬贝克塔楼为界。两座塔楼之间的距离从外部看正好是放风院子的宽度。被称作圣路易的长廊从木廊商场通到最高法院和蓬贝克塔楼,据说这座塔楼内至今还保存着圣路易的办公室。这条长廊可以给好奇的人对放风院子的长度有一个概念,因为长廊与院子的长度是相等的。单独监禁的牢房和自费单间就在木廊商场下面。当年玛丽一安东奈特王后的牢房是在现在那些单独监禁牢房下面,革命法庭是在最高法院的宏伟大厅里开庭,有一列宽阔的楼梯开在支撑木廊商场的厚厚的墙上,如今已被堵死了。玛丽一安东奈特王后就是经过这道楼梯被带上革命法庭的。放风院子的一端,也就是二层楼房,在圣路易长廊的那一边,能见到一排哥特式廊柱,廊柱之间,不知什么年月的建筑师造了两层牢房,以便关押尽可能多的被告。他们用石灰、铁条和固定材料把这条华美的长廊的柱头、尖形穹窿和柱身都给封住了。蓬贝克塔楼中所谓圣路易办公室的下方,有一列螺旋形楼梯通往这些牢房。法兰西那些最壮丽的建筑物就被这样糟蹋,真是太丑恶了。
    吕西安从他所处的高座上,从斜刺方向了望这条长廊和犯人住房。这些住房将银钱塔楼和蓬贝克塔楼连结到了一起。他看见了这两个塔楼的三个尖顶。他感到非常惊讶。观赏推迟了自杀的时间。这种幻觉现象如今已完全被医学所接受,感觉上的幻影,精神上的奇特功能,不再有什么争议了。人在某种感情压力下,并且这种感情强烈到偏狂程度时,往往处于一种与吸鸦片、大麻和氧化亚氮的类似状况中。于是出现了幽灵,出现了鬼影,于是梦幻成了实体,已经消失的事物又在原来状态中复活了,本来在头脑中只是一种意念的东西,现在成了活生生的人或活生生的物。今天的科学已经认为,激情达到顶点时,大脑充血,便会产生白日做梦的可怕动作。人们不愿意把思想看成是活泼的推动力量(见“哲学研究”:《路易·朗贝尔》)。吕西安看到大厦最初的壮丽景象:廊柱细长,清新,充满青春活力,圣路易的住所呈现出本来面貌。他欣赏着巴比伦式的匀称和东方式的奇特。他把看到这美妙的景象当作是对文明事物的富有诗意的诀别。就在他采取自尽措施时,还在想巴黎怎么会有这样一处无人知晓的奇迹。这时候有两个吕西安:一个是诗人吕西安,他呆在拱廊和圣路易塔楼下,正在中世纪漫游;另一个是准备自杀的吕西安。
    德·格朗维尔先生向年轻秘书吩咐完毕时,监狱长来了。看到监狱长脸上这副表情,总检察长预感到出了什么祸事。
    “您遇到卡缪索了吗?”他问监狱长。
    “没有,先生。”监狱长回答,“他的记录员科卡尔叫我解除对卡洛斯神甫单独关押,并且释放德·鲁邦普雷先生。可是已经太晚了……”
    “天哪!出了什么事?”
    “先生,这是给您的一包信,您看了就会明白闯了什么祸。放风院子的看守听到自费房间里有玻璃打碎的声音,吕西安先生邻室的人发出了几声尖叫,因为他听见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生命垂危的声音。看守回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吓得脸色惨白;犯人用自己的领带在窗棂上吊死了……”
    尽管监狱长讲话声音很轻,德·赛里奇夫人已经发出了可怕的叫声,这证明在紧急关头,人的器官具有极其强大的能力。伯爵夫人听到了或是猜到了这件事。德·格朗维尔先生还没有来得及转过身来,德·赛里奇夫人就像一支离弦的箭,夺门冲向木廊商场,一直跑到能下到木桶街的那列楼梯上,无论是德·赛里奇先生还是德·博旺先生都没能阻挡住这样捷速的行动。
    长期来,木廊商场店铺拥塞,人们在这里出售鞋子,出租连衣裙和无边女帽。一个律师在一家店铺寄存他的长袍。伯爵夫人向他打听去附属监狱怎么走。
    “下坡向左拐,大门朝向时钟堤岸,第一个拱廊。”
    “这个女人疯了……”女商人说,“应该跟随着她。”
    大概谁也追不上雷翁蒂娜,她简直在飞。医生也许能对这一点作出解释:这些上流社会的女子,力气没处使,在生活的紧急关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精力。伯爵夫人越过拱廊,向边门奔去。她的速度是那么快,连值勤的警察都没有看见她进去。她像被狂风欢送的羽毛,一下子落到了铁栅栏上,疯狂地摇撼那上面的铁条,竟然将握在手上这根铁条掰了下来。她把两段铁条扎向自己的胸口,鲜血顿时飞溅出来。她倒在地上,喊道;“开门!开门!”那叫声使看守直打冷战。
    掌握钥匙的人跑了过来。
    “开门!我是总检察长派来‘救死人的’!……”
    伯爵夫人从木桶街和时钟堤岸绕圈子时,德·格朗维尔先生和德·赛里奇先生料到了她的意图,便从司法大厦内部下到了附属监狱。尽管他行动迅速,但到达时,伯爵夫人已经昏倒在第一道铁栅栏跟前。从警卫室下来的警察将她扶起来。人们一见到监狱长便打开边门,将伯爵夫人抬进书记室。她这时站立起来,接着双手合十,跪在地上。
    “让我看他一下吧!……让我看他一下吧!……哦,先生们,我不会干坏事的!如果你们不想眼看我死在这里……让我看看吕西安,不管他是死是活……啊!你在这里,我的朋友,你来选择吧,或者我死,或者……”她倒了下去,“你是善良的,”她继续说,“我一定爱你!……”
    “把她抬走吧?……”德·博旺先生说。
    “不用,我们到吕西安的牢房去吧!”德·格朗维尔先生接着说。他从德·赛里奇先生失神的目光中看出了他的意愿。
    他拉住伯爵夫人,将她扶起来,搀住一条胳膊,德·博旺先生从另一侧扶持她。
    “先生,”德·赛里奇先生对监狱长说,“这一切,绝对不能讲出去。”
    “您放心吧!”监狱长回答,“您的想法很对,这位贵妇人……”
    “她是我的妻子……”
    “啊,对不起,先生。要是这样,她见了那位年轻人,一定又要昏过去。当她昏迷时,可以把她抬到一辆马车上。”
    “我也是这么想。’怕爵说,“派您手下一个人去阿尔莱大院通知我的下人,叫他们到附属监狱的边门来。那里只停着我的马车……”
    “我们能把他救活。”伯爵夫人边走边说,她表现的勇气和力量使守护她的人感到吃惊。“有起死回生的办法……”她拉住两名司法人员,对着看守喊道,“你去呀,快去!一秒钟能值三个人的性命!”
    牢门打开后,伯爵夫人望见吕西安吊在那里,就像他的衣服挂在衣架上一样。她向他奔过去,想抓住他,拥抱他。这时,她又跌倒了,脸朝牢房的地面,同时发出喊叫,但叫声又被嘶哑的喘气声扼止了。五分钟后,她已经被伯爵的车送回公馆。她躺在一个垫子上,她丈夫跪在她的跟前。德·博旺先生已经去请医生,以便给伯爵夫人进行初步抢救。
    监狱长检查了边门的外层栅栏后,对他的记录员说:“真是什么也没有放过!这铁条是锻造的,都经过检验,买来花了不少钱呢。是不是这根铁条有毛病?……”
    总检察长回到自己办公室,不得不对自己秘书作了另外指示。幸好马索尔还没有来。
    德·格朗维尔先生急忙去看德·赛里奇先生。他走后不久,马索尔来总检察长办公室找他的同行夏尔日伯夫。
    “我的老兄,”年轻的秘书对他说,“如果您能让我高兴一下,就在您明天那一期《公报》上刊登法庭消息的地方,登上我口述的一段文字,您再给文章加个按语。来吧,您把它写下来!”他于是口述了以下文字:
    现已确认艾丝苔小姐系自杀身亡。
    现已完全证实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不在现场和无
    罪,人们对他的被捕因而更感到遗憾。就在预审法官下令将他
    释放之际,这个年轻人突然死亡。
    “亲爱的老兄,”年轻的实习生对马索尔说,“请您帮的这个小忙,您务必要守口如瓶,这一点我不必对您多嘱咐了。”
    “既然您对我如此信任,”马索尔回答,“我冒昧向您提一点看法:这一说明肯定会引出一些评论来骂法院……”
    “法院是强有力的,能经受得住。”总检察长的年轻随员回了一句,摆出一副受德·格朗维尔先生扶植而将成为未来法官的傲慢姿态。
    “亲爱的先生,请允许我向您直言:用两句话就可以避免这种麻烦了。”
    于是,律师写了以下一段文字:
    司法部门的执法手续与这一不幸事件完全无关。事件发
    生后立即进行的尸体解剖表明,这一死亡系晚期动脉瘤破裂
    所致。如果逮捕对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造成了痛苦,他
    的死亡必然发生在比这更早的时候。因此,我们认为可以肯
    定,这位令人惋惜的青年对他的被捕丝毫不觉得忧伤,相反,
    感到坦然。他对押送他从枫丹白露到巴黎的人说,一旦到了法
    官面前,他会被承认无罪。
    “这不就能将一切都挽救了吗?……”律师兼记者说。
    “说得不错,亲爱的行家。”
    “明天,总检察长就会感激您了。”马索尔巧妙地说了一句。
    就这样,如同大家所看到的,生活中最重大的事件通过多少有点真实的巴黎小新闻表现出来了。很多更为重大的事情也是这样表现的。
    现在,艾丝苔和吕西安虽然死了,但是对于大多数读者和杰出人物来说,本书的研究可能并没有完全结束。雅克·柯兰、亚细亚、欧罗巴和帕卡尔这些人,尽管他们的生活卑鄙无耻,但是对于想了解他们是如何下场的读者来说,恐怕还是令人感兴趣的。另外,这出戏的最后一幕,可以使这一研究所包含的习俗描绘更加完整,并为各种悬而未决的利害关系提供答案。吕西安的生活使苦役监狱中几个人的丑恶嘴脸与最高层人物的无耻面目相互对照,并使上述这些利害关系出现奇异的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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