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们走着,不停地走,一面唱着《永志不忘》,歌声休止的时候,人们的脚步、马蹄和微风仿佛接替着唱起这支哀悼的歌。行人给送葬的队伍让开了路,数着花圈,画着十字。一些好奇的便加入到行列里去,打听道:“给谁送殡啊?”回答是:“日瓦戈。”“原来是他。那就清楚了。”“不是他,是他女人。”“反正一样,都是上天的安排。丧事办得真阔气。”
    剩下不多的最后这点时间也无可挽回地流逝了。“上帝的土地和主的意志,天地宇宙和苦苦众生。”神甫一边念诵,一边随着画十字的动作往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遗体上撒了一小把土。人们唱起《义人之魂》,接着便忙碌起来,合上棺盖,把它钉牢,然后放人墓穴。四把铁锹飞快地填着墓坑,泥土像雨点似的落下去。坟上堆起了一个土丘。一个十岁的男孩踏了上去。
    在隆重的葬礼将要结束的时候,人们往往有一种迟钝和恍您的感觉。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大家觉得这个男孩似乎要在母亲的坟上说几句话。
    这孩子扬起头,从高处先神地向萧瑟的荒野和修道院的尖顶扫了一眼。他那长着翘鼻子的脸顿时变得很难看,脖颈直伸着。如果一头狼意也这样仰起头来,谁都知道它马上就要嚎叫。孩子用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迎面飞来的一片乌云洒下阴冷的急雨,仿佛用一条条湿源源的鞭子抽打他的手和脸。一个身着黑衣、窄袖上镶了一圈皱壁的人走到坟前。这是死者的兄弟、正在哭泣的孩子的舅父,名叫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韦杰尼亚平,是个自愿还俗的神甫。他走到孩子跟前,把他从墓地领走了。
    他们过夜的地方是修道院里的一间内室,这是靠着过去的老关系才给舅舅腾出来的。正值圣母节的前夕。明天,这孩子就要和舅舅到南方一个很远的地方、伏尔加河畔的一个省城去。尼古拉神甫在当地一家办过进步报纸的书局里供职。火车票已经买好,单间居室里放着捆扎停当的行李。从邻近的车站那边,随风传来远处正在调车的火车头如泣如诉的汽笛声。
    到了晚上,天气骤然变冷了。两扇挨近地面的窗户,朝向周围种着黄刺槐的不值得观赏的一角菜园,对着大路上一个结了冰的水洼和白天埋葬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那片墓地。除了几畦冻得萎缩发青的白菜以外,园子里空空荡荡。一阵风吹来,一丛丛落了叶的刺槐便发疯似的晃来晃去,向路边俯下身去。
    夜里,敲窗声惊醒了尤拉。幽暗的单间居室不可思议地被一道晃动的白光照得很亮。尤拉只穿一件衬衣跑到窗前,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
    窗外看不见道路,也看不到墓地和菜园。风雪在院子里咆哮,空中扬起一片雪尘。可以这样想象,仿佛是暴风雪发现了尤拉,并且也意识到自己的可怕的力量,于是就尽情地欣赏给这孩子造成的印象。风在呼啸、哀嚎,想尽一切办法引起尤拉的注意。雪仿佛是一匹白色的织锦,从天上接连不断地旋转着飘落下来,有如一件件尸衣覆盖在大地上。这时,存在的只有一个无与匹敌的暴风雪的世界。
    尤拉从窗台上爬下来,头一个念头就是要穿好衣服到外面去干点什么。他担心修道院的白菜被雪埋住,挖不出来;他害怕风雪在荒野里湮没了母亲,而她无力抗拒,只能离他更远、更深地沉睡在地下。
    结果仍然只是流泪。舅舅醒了,给他讲基督的故事,安慰他,后来打了一个呵欠,踱到窗前,沉思起来。他们开始穿衣服。天色渐渐发白。
    母亲在世的时候,尤拉还不知道父亲早就遗弃了他们,一个人在西伯利亚的各个城市和国外寻欢作乐,眠花宿柳,万贯家财像流水一般被他挥霍一空。尤拉常听人说,父亲有时住在彼得堡,有时出现在某个集镇,但经常是在伊尔比特集市上。
    后来,病魔缠身的母亲又染上了肺疾。她开始到法国南方和意大利北部去治疗,尤拉曾经陪她去过两次。就这样,在动荡不定的环境中,在一连串哑谜似的事件中,在常常变换的陌生人的照料下,尤拉度过了童年。他已经习惯于这些变化,而在无止境的不安定的情况下,父亲不在身边也就不使他感到奇怪了。
    当初那个时代,许多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都要冠上他家的姓氏,不过那时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呢。
    有过日瓦戈作坊,日瓦戈银行,日瓦戈公寓大楼,日瓦戈式领结和领带别针,甚至有一种用甜酒浸过的圆点心就叫日瓦戈甜饼。另外,无论在莫斯科的哪条街上,只要朝车夫喊一声:“到日瓦戈公馆!”那就等于说:“到最远的地方去!”小雪橇就会把您送到一个很远的地点。在您周围是一处幽静的园林。落在低垂的云杉枝权上的乌鸦,扑撒下树上的寒霜。它们“叭、叭”的联噪,仿佛干枝爆裂时的脆响,传送到四面八方。几条纯种猎狗从林间小径后面的几幢新房子中间跑出来,越过了大路。它们跑来的那个方向,已经亮起了灯火。夜幕降临了。
    突然间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他们家破了产。
    一九O三年的夏天,尤拉和舅舅并排坐在一辆四轮马车上,顺着田野驶向纺丝厂主、知名的艺术赞助者科洛格里沃夫的领地杜普梁卡,去拜访教育家兼普及读物作家伊万·伊万诺维奇·沃斯科博伊尼科夫。
    正赶上喀山圣母节,也是收割大忙的时候。可能恰好是吃午饭的时间,或者也许是因为过节,田野里不见一个人影。阳光暴晒下还没有收割完的庄稼地,就像是犯人剃了一半头发的后脑勺。小鸟在田野上空盘旋。没有~丝风,地里的小麦秆挺立着,垂下麦穗。离大路远些的地方堆起了麦垛,如果长时间地凝望过去,它们就像是些活动的人形,似乎是丈量土地的人沿着地平线边走边往本子上记什么。
    “这一片地呢?”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向书局的杂役兼门房帕维尔问道;帕维尔斜身坐在驭者的位置上,拱着腰,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这就表明他不是真正的车夫,赶车并非他分内的事。“这片地是地主的还是农民的?”
    “这一片是老爷们的。”帕维尔一边答话,一边点着了烟,“那边的一片,”他用力吸了一口,烟头闪出了红火,停了半晌才用鞭梢指着另一边说,“才是农民的哪。驾!又睡着了?”他不时地朝马这么险喝,又不住地斜眼看看马背和马尾,仿佛火车司机不停地看气压表。
    这两匹牲口也和天下所有拉车的马一个样,辕马天生憨厚,老实地跑着,拉边套的马不知为什么却像个十足的懒汉。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带来了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写的一本论述土地问题的书的校样。因为书刊审查制度越来越严,书局要求作者重新审阅一遍。
    “乡下的老百姓造反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说,“潘科夫斯克乡里杀了个做买卖的人,烧了地方自治局的种马场。对这类事,你怎么看?你们乡里的人怎么说?”
    帕维尔的看法原来比一心想打消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对土地问题的热情的书刊审查官还要悲观。
    “他们怎么说?对老百姓太放纵了,宠坏了,就是这么说的。对待我们这些人能这样吗?要是由着农民的性子,他们会自己互相卡脖子,我敢向上帝发誓。驾!又睡啦?”
    这是舅舅和外甥第二次到社普梁卡去。尤拉还以为记得这条路。每当田野向两旁远远地延伸开去,前后~望仿佛被树林镶上一条细边的时候,他觉得马上就能认出那个地方,从那儿起大路应该朝右转,拐过弯去,科洛格里沃夫庄园的全景就会展现在眼前,还有那条在远处闪闪发亮的河以及对岸的铁路,不过这一切很快又会从视野中消失。可是,每次他都认错了。田野接连不断,四周是一片又一片的树林。不断变换的一片片田野令人心旷神怡,情不自禁地产生出幻想并思考未来的渴望。
    使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日后成名之作,那时连一本也没有写出来,不过他的想法已臻成熟。他还不知道,造就他的时势已经迫近了。
    这个人必将跻身于当代作家、教授和革命哲学家的行列并将崭露头角。他思索的是他们所考虑的所有命题,但是除了那些通用的术语外,他同他们通然不同。那些人都抱残守缺地信奉某些教条,满足于咬文嚼字,不求甚解。然而尼古拉神甫担任过神职,体验过托尔斯泰主义和革命,并且不停地继续探索。他热心追求的思想,应该是可以鼓舞人的东西,在前进中如实地指明种种木同的道路,能使世间的一切趋于完善;它有如横空的闪电或滚滚的雷鸣,即便是黄口小儿和目不识丁的人都可闻可见。他渴求的是崭新的观念。
    和舅父在一起,尤拉觉得非常愉快。舅舅很像妈妈,同她一样,也是个崇尚自由的人,对自己不习惯的东西不抱任何成见。他像她一样,怀着同一切人平等相处的高尚感情。他也像她一样,对一切事一眼就能看穿,并且善于用最初想到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思想。
    尤拉很高兴舅舅带他到杜普梁卡去。那是个很美的地方,它的景色会让他记起酷爱大自然、常常带他一同散步的妈妈。另外使尤拉高兴的是,又可以和寄居在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家里的一个名叫尼卡·杜多罗夫的中学生见面。尤拉觉得尼卡可能看不起他,因为比他大两岁,每次问好的时候,尼卡总是握住手用力往下拉,头垂得很低,头发披下来遮住前额,挡住了半边面孔。
    “赤贫问题之关键——”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读着修改过的手稿。
    “我认为最好改用‘实质’。”伊万·伊万诺维奇边说边在校样上作必要的改动。
    他们是在一个带玻璃棚的昏暗的凉台上工作的。眼睛还可以分辨出地上乱放着的喷水壶和园艺工具。一把破椅子的靠背上搭了一件雨衣。墙角立着一双沾了干泥巴的沼泽地用的水靴,靴筒弯到地上。
    “同时,死亡与出生的统计也表明——”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口授着说。
    “应该加上统计年度。”伊万·伊万诺维奇边说边写了下来。
    凉台上透风。小册子的书页上压着花岗石块,免得让风掀起来。
    修改结束以后,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忙着要回家。
    “要有雷阵雨,该回去了。”
    “没有的事,我不放你走。我们这就喝茶。”
    “天黑以前我必须赶回城里去。”
    “说什么也没用,我不管你这些。”
    从房前小花园里刮进茶炊的煤烟子味,冲淡了烟草和茉莉花的味道。仆人们正把熟奶油、浆果和奶渣饼从厢房端过去。这时候又听说帕维尔已经到河里去洗澡,把马也牵去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只好答应留下来。
    “趁着准备茶点的工夫,咱们到悬崖上去看看,在那儿的长凳上坐会儿。”伊万·伊万诺维奇提议。
    因为是多年的至交,伊万·伊万诺维奇便占用了家资富有的科洛格里沃夫的管家住的两间厢房。这幢小屋子和屋前的花圃,坐落在大花园的一个阴暗、荒芜的角落里,门前是一条半圆形的旧林明路。林阴路杂草丛生,如今已经没有往来的车辆,只有垃圾车经过这里往堆放干垃圾的一条沟谷里倒立和废弃的砖石料。科洛格里沃夫是个既有进步思想又同情革命的百万富翁,目前正和妻子在国外旅行。住在庄园里的只有他的两个女儿娜佳和莉帕,还有一位家庭女教师和为数不多的仆人。
    生机盎然的黑绣球花长成一道稠密的篱笆,把管家的小院同整个花园、池塘、草地和老爷的住宅隔开。伊万·伊万诺维奇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从外面沿着这道开满鲜花的篱笆走着,每走过同样距离的一段路,前方绣球花丛里就有数量相同的一群麻雀飞出来,使这道篱笆荡起一片和谐的惆嗽声,仿佛在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和伊万·伊万诺维奇前面有一条流水淙淙的管道似的。
    他们走过暖房、园丁的住房和一座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石头建筑物的废墟。
    “有才能的人并不少。”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说道,“不过,目前盛行各式各样的小组和社团。任何一种组织起来的形式都是庸才的栖身之地,无论他信奉的是索洛维约夫,是康德,还是马克思。寻求真理的只能是独自探索的人,和那些并不真正热爱真理的人毫不相干。世界上难道真有什么值得信仰的吗?这样的事物简直是凤毛群角。我认为应该忠于不朽,这是对生命的另一个更强有力的称呼。要保持对不朽的忠诚,必须忠于基督!啊,您又皱眉头了,可怜的人。您还是什么也没有听懂。”
    “嗯。”伊万·伊万诺维奇支吾了一声。淡黄色的细馨发和两络翘起的胡须使他很像个林肯时代的美国人(他不时地把胡子捻成一缕,用嘴唇去够它的两端)。“我当然不会表示意见。您也知道,对这类事我的看法完全不同。对了,顺便问一下,能不能告诉我您是怎么被免去教职的。我早就想问问。是不是胆怯了?革出教门了吗?”
    “您不必把话扯开。就是革出教门又怎么样?别说啦,已经用不着再诅咒这些了。总之,是摊上了几件晦气的事,到现在还受影响呢。比方说,相当长的时期内不得担任公职,不允许到京城去。不过这些都无所谓。还是言归正传吧。方才我说过,要忠于基督。现在就来讲讲这个道理。您还不懂得,一个人可以是无神论者,可以不必了解上帝是否存在和为什么要存在,不过却要知道,人不是生活在自然界,而是生存于历史之中。接照当前的理解,历史是从基督开始的,一部《新约》就是根据。那么历史又是什么?历史就是要确定世世代代关于死亡之谜的解释以及如何战胜它的探索。为了这个,人类才发现了数学上的无限大和电磁波,写出了交响乐。缺乏一定的热情是无法朝着这个方向前进的。为了有所发现,需要精神准备,它的内容已经包括在福音书里。首先,这就是对亲人的爱,也是生命力的最高表现形式,它充满人心,不断寻求着出路和消耗。其次,就是作为一个现代人必不可少的两个组成部分:个性自由和视生命为牺牲的观点。请注意,这是迄今为止最新颖的观点。在这个意义上,远古是没有历史的。那时,只有被天花弄成麻脸的罗马暴君所干出的卑鄙的血腥勾当,他丝毫也意识不到每个奴役者都是何等的蠢材。那时,只有被青铜纪念碑和大理石圆柱所夸大的僵死的永恒。只是基督降生之后,时代和人类才自由地舒了一口气。只是在他以后,后代人的身上才开始有了生命,人不再死于路旁沟边,而是终老于自己的历史之中,死于为了战胜死亡而从事的火热的劳作之中,死在自己为之献身的这个主要任务之中。唉,俗话说得真不错,讲的人大汗淋漓,听的人一窍不通!”
    “这是玄学,我的老兄。医生禁止我谈玄学,我的胃口也消受不了。”
    “让上帝保佑您吧。算了,您不愧是个幸运儿!这儿的景色真美,简直叫人看不够!身在福中不知福,住在这儿的人反而感觉不到。”
    往河面上看去,令人目眩。河水在阳光下起伏不停地流着,如同整块的铁板,突然间又皱起一条条波纹。一条满载着马匹、大车、农夫和农妇的渡船,从这边向对岸驶去。
    “想不到刚过五点钟。”伊万·伊万诺维奇说道,“您瞧,那是从塞兰兹开来的快车,总在五点零几分从这儿经过。”
    在平原的远处,一列明显的黄蓝颜色的火车从右向左开去。因为距离很远,显得很小。突然,他们发现列车停住了。机车上方升起一团团白色的蒸气。稍后,就从它那里传来了警笛的响尸。
    “奇怪,”沃斯科博伊尼科夫说,“可能出事了。它没理由在那片沼泽地停车。准是发生了什么事。咱们回去喝茶吧。”
    尼卡既不在花园,也没在屋子里。尤拉猜对了,他是有意躲避他们,因为觉得和他们在一起枯燥乏味,况且尤拉也算不上是他的伙伴。舅舅和伊万·伊万诺维奇到凉台上工作去了,于是尤拉有机会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房子附近走走。
    这儿真是个迷人的地方!每时每刻都能听到黄鹤用三种音调唱出清脆的歌,中间似乎有意停顿,好让这宛如银笛吹奏的清润的声音,丝丝入扣地传遍四周的原野。薄郁的花香仿佛迷了路,滞留在空中,被褥暑一动不动地凝聚在花坛上!这使人想起意大利北部和法国南部那些避暑的小村镇!尤拉一会儿向右拐,一会儿又转到左边,在悦耳的鸟啼和蜂呜当中,似乎听到了妈妈在天上的声音飘扬在草地上空。尤拉周身颤抖,不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母亲正在回答他的呼喊,召唤他到什么地方去。
    他走近~条沟谷,沿着土坡走下去,从上边覆盖着的稀疏、干净的林木中间下到长满谷底的赤杨树丛。
    这里潮湿而晦暗,地面上到处是倒下的树木和吹落的果实。花很少,枝节横生的荆树权权很像他那本插图《圣经》里面的刻着埃及雕饰的权标和拐杖。
    尤拉越来越感到悲伤,情不自禁地想哭。他双膝跪倒在地,放声痛哭。
    “上帝的天使,我的至圣的守护神,”尤拉作起了祷告,“请指引我的智慧走上真理之路,并且告诉妈妈,我在这儿很好,让她不要牵挂。如果死后有知,主啊,请让妈妈进入天国,让她能够见到光耀如星辰的圣徒们的圣容。妈妈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她不可能是罪人。上帝啊,对她发慈悲吧,不要让她受苦。妈妈!”在心肝欲碎的痛苦中,他向上天呼唤着,仿佛呼唤上帝身边一个新的圣徒。他突然支持不住,昏倒在地上。
    他昏厥的时间木长,苏醒后听到舅舅在上边的什么地方叫他。尤拉回答了一声,便向上走去。这时他忽然想起,还不曾像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教给他的那样为自己那杳无音信的父亲祈祷。
    可是一时的昏迷过后,他觉得心情很好,不愿失掉这种轻快的感觉。他想,如果下次再替父亲祈祷,也不会有什么不好。
    “他会耐心等着的。”尤拉这么想着。对自己的父亲,他几乎没有任何印象。
    在火车的一间二等卧车厢里,坐着从奥伦堡来的中学二年级学生米沙·戈尔东和他的父亲戈尔东律师。这是个十一岁的男孩子,沉思的面孔上长着一对乌黑的大眼睛。父亲是到莫斯科供职,孩子随着去莫斯科念中学。母亲和姐妹们已经先一步到达,正忙于布置新居。
    男孩和父亲在火车上已经过了两天多。
    被太阳照得像石灰一样白的灼热的尘雾中,俄罗斯、田野、草原、城市和村庄,飞快地掠过。大路上行驶着络绎不绝的大车,笨重地拐向铁道路口,从飞驰的列车上看去,车队仿佛是静止的,只见马匹在原地踏步。
    每到一个大站,乘客们便忙不迭地跑向小卖部,西斜的太阳从车站花园的树林后边照到他们匆匆移动的脚步,照亮车厢下的车轮。
    世界上任何个人的独自的活动,都是清醒而目标明确的,然而一旦被生活的洪流汇聚在一起,就变得混沌不清了。人们日复一日地操心、忙碌,是被切身利害的作用所驱使。不过要不是那种在最高和最主要意义上的超脱感对这些作用进行调节的话,这作用也不会有什么影响。这个超脱感来自人类生存的相互关联,来自深信彼此之间可以相互变换,来自一种幸福的感觉,那就是一切事物不仅仅发生在埋葬死者的大地上,而且还可以发生在另外的某个地方,这地方有人叫作天国,有人叫作历史,也有人另给它取个名称。
    对这条法则来说,这个男孩却是个伤心而沉痛的例外。忧郁始终左右着他,无牵无挂也不能使他轻松和振作。他自知身上有着继承下来的特性,常常以一种神经过敏的警觉在自己身上捕捉它的征兆。这使他痛心,伤害着他的自尊。
    从记事的时候起他就始终觉得奇怪,为什么有的人体质发育得同旁人并无二致,言语、习惯也与常人无异,却不能成为和大家一样的人,只能得到少数人的喜爱,却要遭到另一些人的嫌弃。他无法理解这样一种状况,那就是如果生来低人一等,便永远不可能改善处境。做一个犹太人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他还需要生存?这个只会带来痛苦的无能为力的名称,能得到什么报偿或者公正的解释?
    当他请求父亲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父亲便说他的出发点是荒谬的,不应该这样判断事物,但也提不出让米沙认为是深刻的想法,使他在这个摆脱不掉的问题面前无言地折服。
    因此,除了父母以外,米沙渐渐对成年人充满了蔑视,是他们自己把事情弄糟而又无法收拾的。他相信,长大以后他一定要把这一切弄个一清二楚。
    就拿眼前发生的这件事来说,谁也不能判定他父亲向那个冲到车厢门口的精神病人紧追过去的举动不对;谁也不能说那个人用力推开格里戈里·奥西波维奇,拉开车门,如同从跳板上跳水似的从快车上倒栽葱跳到路基上,他当时不应该让火车停下。
    正因为扳了紧急制动闸的不是别人,而是格里戈里·奥西波维奇,结果列车才这么不明不白地停了下来。
    谁都不了解火车耽搁下来的缘由。有人说是突然停车损坏了气动刹车装置;也有人说是因为列车停在一个坡道上,没有一个冲力机车就启动不了。同时又传来另一个消息,说死者是个很有地位的人,他的随行律师要求从离这里最近的科洛格里沃夫卡车站找几位见证人来作调查记录。这就是为什么司机助手要爬到电话线杆上去的原因,大概检道车已经在路上了。
    车厢里隐隐约约可以闻到有人想用盥洗水冲净厕所时发出的气味,还有一股用油腻的脏纸包着的带点臭味的煎鸡肉的味道。几位两鬓已经灰白的彼得堡的太太,被火车头的煤烟和油脂化妆品弄得一个个活像放荡的茨冈女人,可是照旧往脸上扑粉,拿手帕擦着手掌,用低沉的吱吱哇哇的声音谈天。当她们用头巾裹住肩膀,走过戈尔东的包房的时候,拥挤的过道就成了打情骂俏的地方。米沙觉得她们正在用沙哑的声音抱怨着什么,要是从她们把嘴~撇的模样来判断,仿佛是说:“哎呀,您说说看,这可是多么让人激动呀!我们可和别人不一样!我们是知识分子!我们可受不了!”
    自杀者的尸体躺在路基旁边的草地上。一条已经发黑的凝结了的血印,很清楚地横过死者的前额和眼睛,好像在他脸上画了个一笔勾销的十字形符号。血仿佛木是从他身体里面流出来的,倒像是旁人给贴上去的一条药膏,一块干泥,或者是一片湿烨树叶。
    好奇的和抱着同情心的人围在死者身边,去了一批,又来一批。他的朋友,也就是和他同车厢的那个身体健壮、神态傲慢的律师,仿佛裹在汗湿的衬衣里的一头种畜,麻木地紧皱着眉头站在那里望着死者。他热得难过,不停地用帽子扇风。无论问什么,他都似理不理地耸耸肩膀,连身子都不转,回答说:“一个酒鬼。这难道还不清楚?这是典型的发酒疯的下场。”
    一个身穿毛料连衣裙、披着一条带花边的头巾的消瘦的妇人,两三次走到死者身边。这是两名火车司机的母亲、上了年纪的寡妇季韦尔辛娜。她带着两个儿媳免票坐在三等车上。那两个女人把头巾裹得很低,一声不响地跟在她后面,像是修道院长身后的修女。周围的人对这三位妇女肃然起敬,给她们让开了路。
    季韦尔辛娜的丈夫是在一次火车事故中被活活烧死的。她在离死者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为的是在这儿能从人群的中间看得更清楚一些。她不住地叹息,仿佛在比较两起意外事故。“人的命运都是生来注定的。”她似乎在这样说,“你瞧,天主要是让他生出个什么傻念头,就一定躲不开,放着荣华富贵不去享受,偏要到这儿来发疯。”
    所有的乘客都到尸体这里来过,只是因为怕丢了东西,才又回到车上去了。
    当他们跳到路基上,舒展一下筋骨,摘几朵野花,小跑几步的时候,大家都有一种感觉,似乎只是因为意外停车才来到了这个地方,如果没有这件不幸的事,这片起伏不平的沼泽草地,这条宽阔的河和对岸上那高高的教堂和漂亮的房子,好像原本在世界上就不存在似的。
    就连那太阳也像是当地特有的,含着傍晚的羞涩照耀着路轨旁边发生的这个场景,悄悄地向它接近,有如附近牧放的牛群中的一头小牛,走到路基跟前,向人群张望。
    米沙被这意外的事惊呆了,一开始竟因为怜悯和惊吓而哭了起来。在漫长的旅途中,这个现在自杀了的人曾经到他们的车厢里来过好几次,一连几个小时同米沙的父亲谈话。他说,最使人神往的是心灵的纯洁、宁静和对尘世的领悟。他还向格里戈里·奥西波维奇问了许多法律上的细节,以及有关期票、馈赠、破产和伪造等方面的诉讼问题。“啊,原来是这样!”他对戈尔东的解释表示惊讶。“您所说的都是挺宽大的法令。我的律师提供的情况可不一样。他对这些问题的看法要悲观得多。”
    每当这个神经质的人安静下来以后,他的律师就从头等车厢过来拉他到有公共客厅的车厢去喝香槟酒。这就是那位身体结实、态度傲慢、脸刮得精光而且衣着考究的律师,如今正俯身站在死者身旁,显出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气。旁观者无法摆脱这样一种感觉:他的委托人经常处于情绪激动的状态,这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正合他的心意。
    父亲说,死者是个出名的富翁,一个和善的、对自己的一半行为已然不能负责的鞭身泥的信徒。他当着米沙的面毫无顾忌地谈起和米沙年纪相同的自己的儿子和已故的妻子,说到了后来同样被他抛弃的第二个家。讲到这儿他又突然想起了另外的什么事,脸色由于惊恐而变得苍白,谈话也显得语无伦次。
    他对米沙流露出一种无法解释的怜爱,这可能是对另一个人的眷恋的反映。他不断地送给米沙一些东西。为了此事,一到大站他就要跑到头等车的旅客候车室去,那里有书摊,还出售各种玩具和当地的纪念品。
    他一边不停地喝酒,一边抱怨说已经有两个多月不能睡觉了,只要酒意一消,哪怕是一会儿工夫,就得忍受一般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直到结束生命前的最后~分钟,他还跑到车厢里来,抓住格里戈里·奥西波维奇的手,想要说什么,但又没能说出口,然后就跑到车门口的平台上,从车上跳了下去。
    米沙翻看着小木箱里一套乌拉尔的矿石标本,这是死者最后送给他的。忽然,周围的一切都震动起来,在另一条轨道上驶来了一辆检道车。从那车上跳下来一个制帽上缀着帽徽的侦查员、一位医生和两名警察。传来了打着官腔谈公事的说话声,提出了几个问题并且做了笔录。几个乘务员和两名警察沿着路基往上拖尸体,脚下还不住地在沙土上打滑。不知是哪一个农妇放声哭了起来。乘客被请回车厢,拉响了汽笛。列车开动了。
    “又是那个讨厌的家伙!”尼卡恶狠狠地想着,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客人的说话声越来越近,已经没有退路了。卧室里放了两张床,一张是沃斯科博伊尼科夫的,另一张是尼卡的。尼卡没怎么考虑就钻到第二张床底下。
    他听见人们在找他,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喊他,对他不在觉得奇怪。过后,他们就到卧室来了。
    “唉,有什么办法,”韦杰尼亚平说道,“进去吧,尤拉,也许一会儿就能找到你的同伴,那时再一块玩吧。”他们谈了一会儿彼得堡和莫斯科大学生的骚动,让尼卡在这个荒唐而丢脸的藏身之处受困二十分钟。最后,他们终于到凉台上去了。尼卡轻轻地打开窗户,跳了出去,走进花园。
    今天他觉得很不舒服,前一天夜里没有睡觉。尼卡已经年满十三岁,他感到烦恼的是还被人当成小孩子看待。他整整一夜没有睡,黎明时从厢房走了出来。太阳已经升起,在花园的地面上洒下露水沾湿的斑驳的长长的树影。影子并不阴暗,而是深灰色的,像湿毛毯一样。清晨沁人心脾的芳香,似乎就从这片湿润的土地上升起,树影中间透出条条光线,仿佛女孩子纤细的手指一般。
    突然有一条水银似的带子,像草尖上的露珠一样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流过。它不停地流过去,也不向土里渗透。骤然间这带子猛地弯向一边,消失不见了。原来是条赤练蛇。尼卡打了一个冷战。
    他是个很奇特的孩子,兴奋的时候就大声地自言自语。他仿效母亲,也喜欢高谈阔论,追求一些怪僻的想法。
    “活在世界上真是美妙!”他心中在想,“不过为什么又要常常为此而痛苦呢?当然,上帝是存在的。不过,上帝要是存在的话,他就是我。现在我就给这白杨下命令。”他朝一棵从树梢到树干都在微微颤动的白杨看了一眼(这棵树德湿、发亮的叶子仿佛是用马口铁剪成的),这么想着,“我这就给它下命令。”他像发疯似的用全力克制自己不发出声音,却用整个身心和全部血肉祝祷着,想象着:“你给我停止!”杨树立刻顺从地一动木动了。尼卡高兴得笑起来,接着就跑下河里游泳去了。
    他的父亲杰缅季·杜多罗夫是个恐怖主义分子,曾被判处续刑,后来蒙沙皇特赦才改服苦役。他母亲是出身于格鲁吉亚的埃里斯托夫家族的郡主,是个性情乖张但还很年轻貌美的女人,总是醉心于某些事情,比如同情暴动和反抗分子,主张极端的学说,吹捧著名的演员和帮助可怜的失意人,等等。
    她宠爱尼卡,把他的名字变幻出一连串毫无意义的、温存而又傻气的呢称,像什么“伊诺切克”或“诺亲卡”之类,把他带到梯弗里斯给亲戚们看。在那里,最使他惊奇的是院子里的一棵枝叶繁茂的树。那是一棵粗壮的热带巨树。它那大象耳朵一般的叶子遮住了南方的灼热的晴空。尼卡无论如何也不习惯于认为这是一棵树,是一种植物,而不是动物。
    让孩子使用父亲的可怕的姓名是要担风险的,所以伊万·伊万诺维奇征得尼娜·加拉克季奥诺夫娜的同意,准备上书沙皇陛下允许尼卡改用母亲的姓氏。
    就在他躲在床上对世界上的许多事情感到愤想不平的时候,其中也想到了这件事。沃斯科博伊尼科夫算个什么人,怎么能这样过分地干涉他的事?等着看他会怎样教训他们吧!
    还有那个娜佳!难道因为她十五岁,就可以翘鼻子,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和他讲话吗?瞧着吧,要给她点厉害看看!“我恨她,”他自言自语地反复说了几遍,“我要杀死她!叫她去划船,把她淹死。”
    妈妈倒是盘算得挺好。她走的时候肯定是骗了他和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她在高加索一天也没有停留,就在最近的一个枢纽站换车北上,到了彼得堡以后,又和大学生们一起枪击警察。可是他却该在这鬼地方活活地烂掉。不过,他~定要把所有的人都捉弄一番。把娜佳淹死,离开学校,到西伯利亚去找父亲发动起义。
    池塘四面长满了睡莲。小船钻进稠密的睡莲丛中,发出干涩的缓牵声。只有空隙的地方才露出池水,仿佛是西瓜汁从切口当中渗了出来。
    尼卡和娜佳开始采摘睡莲。两个人同时抓住了一枝如同橡皮筋一样绷得紧紧的结实的茎干,结果被它拖到一起,头碰到了一块儿。小船就像被钩竿搭住似的向岸边漂去。莲梗续在一起,越来越短,只见一朵朵白花绽开艳丽的花心,仿佛带血的蛋黄,一忽地沉到水里,一忽儿又淌着水珠浮出水面。
    娜佳和尼卡继续摘花,把小船压得越来越斜,两个人几乎是并排地俯在倾斜的船舷上。
    “我已经讨厌念书了,”尼卡说,“已经到了挣钱谋生,走上社会的时候了。”
    “可是我正要请你讲讲联立方程式哪。我的代数不行,差一点要补考。”
    尼卡觉得她的话里有刺。不用说,这是提醒他还是个小孩子呢。联立方程式!尼卡根本还没尝过代数是什么滋味哪。
    他丝毫没有露出受了侮辱的样子,故意满不在乎地问了一句话,但是立刻就觉得太蠢了:
    “长大以后,你要嫁给谁呢?”
    “嗅,这还早着哪,不过可能谁都不嫁。我还没想过这事。”
    “请你别以为我对这事很感兴趣。”
    “那为什么要问呢?”
    “你是傻瓜。”
    他们开始争吵起来。尼卡想起了早晨他曾经十分讨厌女人的心情。他警告娜佳说,如果还继续说混话,就把她淹死。
    “你试试看吧。”娜佳回答说。他拦腰一把将她抱住,两个人挣扎起来,结果失去重心,一齐跌到了水里。
    两个人都会游泳,不过睡莲有些缠手缠脚,而且还够不到底。最后,他们总算踩着陷脚的淤泥,躺水走到岸边。水像小溪一样从两个人的脚下和口袋里流出来。尼卡感到很疲乏。
    如果这事发生在不久以前,比如说今年的春天,他们一定会这样浑身湿透地叫嚷、嘲骂或是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现在他们却都一言不发,还端不过气来,由于刚才发生的荒唐事而感到压抑。激怒的娜佳默默地生着闷气。尼卡周身疼痛,手脚和两肋像是被棍子打了一顿。最后,娜佳像个大人那样轻轻地说了声:“神经病!”尼卡也像个成人似的说:“请原谅!”
    两个人朝住宅的方向走去,仿佛是两只水桶,在身后留下一道湿滴滴的印迹。他们走的路穿过一片有蛇出没的土坡,就离尼卡早晨见到.赤练蛇的地方不远。
    尼卡想起了夜间自己那种奇怪的精神昂奋状态,想起了黎明时刻和清晨曾经使大自然听命的那种无所不能的力量。现在该命令她做什么呢?尼卡在想。他如今最需要的又是什么?他似乎觉得最需要的是什么时候能和娜佳再次一起滚到水里去,而且现在就情愿付出很大的代价,以弄清这个希望是否会实现。
    同日本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另外的事件突然压倒了它。革命的洪流激荡着俄罗斯,一浪高过一浪。
    在这个时候,一位比利时工程师的遗编、已经俄国化的法国女人阿马利哑·卡尔洛夫娜·吉沙尔,带着儿子罗季翁和女儿拉里莎从乌拉尔来到莫斯科。她把儿子送进武备中学,女儿送到女子寄宿学校,正好和娜佳·科洛格里沃娃同校、同班。
    吉沙尔太太从丈夫手里得到一笔有价证券,先前的行情曾经上涨,目前却正往下跌。为了财产不受损失和避免坐吃山空,吉沙尔太太从女裁缝的继承人手里买了一处不大的产业,就是。坐落在凯旋门附近的列维茨卡哑缝纫作坊,取得了使用老字号的权利;照应先前的老主顾并留用了全体裁缝女工和学徒。
    吉沙尔太太这么办,完全是听从了丈夫的朋友、自己的保护人科马罗夫斯基律师的劝告。此人是个精通俄国事务、沉着冷静的实干家。这次举家迁移,是她和他事先通过信商定的。科马罗夫斯基亲自来车站迎接,并且穿过莫斯科全城把他们送到在军械胡同“黑山”旅店租下的一套带家具的房间。把罗佳送进武备中学,是他的建议;拉拉人学的女子学校,也是经他介绍的。他以漫不经心的神气和这个男孩子开着玩笑,同时用令人脸红的目光盯着那个女孩子。
    在搬进作访三间一套的小小住宅去之前,她们在“黑山”住了将近一个月。
    那一带是莫斯科最可怕的地方,聚居着马车夫,有整条街道专供寻花问柳,又是许多下等妓女穷困潦倒的所在。
    不整洁的房间、屋里的臭虫和简陋的家具,这都不会让孩子们感到奇怪。父亲死后,母亲一直生活在贫困的恐惧当中。罗佳和拉拉已经听惯了说他们全家处于死亡的边缘之类的话。他们知道自己还算不上是流落街头的穷孩子,可是在有钱人的面前,总像是被孤儿院收留的孩子那样忐忑不安。
    他们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整天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的活榜样。阿马利哑·卡尔洛夫娜年已三十五岁,体态丰满,一头黄发,每当心血来潮的时候总要做些蠢事。她胆子小得出奇,对男人怕得要命。正因为是这样,才由于惊吓而张皇失措地从一个男人的怀抱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在“黑山”,她家住的房间是二十三号,二十四号从一开始就住着一位大提琴手特什克维奇。这人是个好出汗、秃顶上戴着扑粉假发的和事佬,每逢要说服别人,两手就像祈祷似的合起来放到胸前,在音乐会上演奏的时候,头向后仰着,兴奋地闪动着眼睛。他常常不在家,往往~连几天都留在大剧院或者音乐学院。这两家邻居已经彼此熟悉了,相互照应使他们接近起来。
    有孩子们在跟前,科马罗夫斯基每次来访都让阿马利灰·卡尔洛夫娜觉得不方便,于是特什克维奇走的时候,就把自己房间的钥匙留给她接待朋友。对他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吉沙尔很快也就习以为常,甚至有好几次为了逃避自己的保护人,她噙着眼泪敲他房门求他保护。
    这是幢平房,离特维尔街的拐角不远。可以感觉得出布列斯特铁路干线就在附近,因为从隔壁开始就是铁路职工宿舍、机车修理场和仓库。
    奥莉妮·杰明娜每天回家就是往那个方向去。这个聪颖的女孩子是莫斯科商场一个职员的侄女。
    她是个很能干的学徒,是当初的商场老板物色到的,如今很快要成为一名工匠了。奥莉姬·杰明娜非常喜欢拉拉。
    一切还都保持着列维茨卡妮在世时的老样子。在那些满面倦容的女工脚踏或手摇之下,缝纫机发狂般地转动着。有些人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缝纫,不时抬起拿着针的手,针上穿着长长的线。地板上乱丢着碎布头。说话必须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压过缝纫机的塔塔声和窗拱下面笼子里的金丝雀的啼叫声。大家都管这只鸟叫基里尔·莫杰斯托维奇,至于为什么取了这么个名字,先前的主人已然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了。
    在接待室里,太太们都像图画中的人物似的围在一张放了许多杂志的桌子旁边。她们站的、坐的或是半倚半坐的姿势,都模仿着画片上的样子,一边翻看服装样式,一边品评着。在另一张桌子后面经理的位子上,坐着阿马利哑·卡尔洛夫娜的助手、老裁剪工出身的法伊娜·西兰季耶夫娜·费秀京娃。她骨骼突出,松弛的两须长了许多疣德。
    她用发黄的牙齿叼住一支装了香烟的象牙烟嘴,眯起一只瞳孔也是黄色的眼睛,从鼻子和嘴里向外喷着黄烟,同时往本子上记着等在那里的订货人提的尺码、发票号码、住址和要求。
    在作坊里,阿马利娘·卡尔洛夫娜还是个缺少经验的新手。她还不能充分体会自己已经是这里的主人。不过大家都很老实,对费季索娃是可以信得过的。可是,正赶上这些让人操心的日子。阿马利灰·卡尔洛夫娜害怕考虑未来。绝望笼罩着她,事事都不如意。
    科马罗夫斯基是这里的常客。每当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穿过作坊往那一边走去的时候,一路吓得那些正在换衣服的漂亮的女人们躲到屏风后面,从那里戏该地和他开着放肆的玩笑;成衣工就在他背后用不大看得起和讥讽的口气悄悄地说:“又大驾光临了。”“她的宝贝儿来了。”“献媚的情人来了。”“水牛!”“色鬼!”
    最招人恨的是他有时候用皮带牵来的那条叫杰克的叭儿狗。这畜生快步向前猛冲,扯得他歪歪斜斜地走着,两手前伸,好像是让人牵着的一个盲人。
    春天,有一次杰克咬住了拉拉的脚,撕破了一只袜子。
    “我一定把它弄死,这魔鬼。”杰明娜像孩子似的凑近拉拉的耳朵哑声说。
    “不错,这狗真叫人讨厌。可是你这小傻瓜有什么办法?”
    “小声点,别嚷,我教给你。复活节的时候不是要准备石头鸡蛋吗。就是你妈妈在五斗橱里放的……”
    “对,有大理石的,还有玻璃的。”
    “是呀,你低下点头,我悄悄跟你说。把它们拿来涂上猪油,弄得油糊糊的,这条跟撒旦一样坏透了的杂毛畜生这么一吞,就算大功告成!保准四脚朝天!”
    拉拉笑了,同时带点羡慕地思量着:这个女孩子生活环境很穷困,自己要参加劳动。在乎民当中有些人成熟得很早。不过,在她身上还保留着不少没有受到损害的、带着纯真的稚气的东西。石头鸡蛋,杰克——亏她想得出来。“可是,我们的命运为什么这样?”她继续想下去,“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一切,而且要为这一切感到痛心呢?”
    “对他来说,妈妈就是……他也就是妈妈的……这个丑字眼儿我可说不出口。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还用那种眼神看我呢?我可是她的女儿呀。”
    虽然十六岁刚过,拉拉已经是个完全成熟的少女了。看上去像是十八岁或者更大一些。她头脑清晰,性格明快。她出落得非常标致。
    她和罗佳都懂得,生活中的一切要靠自己用双手去挣。和那些花天酒地的人不同,她和他都来木及过早地学会钻营之术,也不会从理论上去辨别那些实际上还接触不到的事物。只有多余的东西才是肮脏的。拉拉是世界上最纯洁的。
    姐姐和弟弟都很清楚,事事都有自己的一本账,已经争取到手的要万分珍惜。为了能够出人头地,必须工于心计,善于盘算。拉拉用心学习并非出于抽象的求知欲,倒是因为免缴学费就得做个优秀生,就得有好成绩。如同努力读书一样,拉拉也毫不勉强地干着洗洗涮涮之类的家务活,在作坊里帮帮忙,照妈妈的吩咐到外边去办些事。她的动作总是无声无息而又和谐轻快,她身上的一切,包括那不易觉察的敏捷的动作、身材、嗓音、灰色的眼暗和亚麻色的头发,都相得益彰。
    这是七月中旬的一个礼拜日。每逢假日,清晨可以在床上懒散地多呆一会儿。拉拉仰面躺着,双手向后交叉在枕头下。
    作坊里异乎寻常地安静。朝向院子的窗户敞开着。拉拉听到远处有一辆四轮马车隆隆地从鹅卵石的大路走上铁轨马车的轨道,粗重的碰撞声变成了像是在一层油脂上滑行似的均匀的响动。“应该再睡一会儿。”拉拉这样想着。隐约的闹市声犹如催人入睡的摇篮曲。
    透过左边的肩肿和右脚大趾头这两个接触点,拉拉能够感觉出自己的身材和躺在被子下面的体态。不错,就是这肩膀和腿,再加上所有其余部分——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她本身、她的心灵或气质,这些加在一起匀称他形成了躯体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该睡了。”拉拉这么想,脑海里浮现出车市商场向阳的一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车库附近的地评上停放着的出售的马车、车灯的磨花玻璃、熊的标本和丰富多彩的生活。往下,拉拉的心里出现了另一个场面:龙骑兵正在兹纳敏斯基兵营操场上训练,绕圈走着井然有序的马队,一些骑手在跳跃障碍、慢步、速步、快跑。许多带着孩子的保姆和奶娘,站在兵营的篱墙外面看得目瞪口呆。
    “再往下走,”拉拉继续想,“就该到彼得罗夫卡了,然后是彼得罗夫铁路线。拉拉,你这是怎么回事?哪儿来的这么多想象?原先只不过是要描绘出我的房子,它应该就在附近。”
    科马罗夫斯基的一个住在车市商场的朋友,为小女儿奥莉卡庆祝命名日。于是成年人有了开心的机会,又是跳舞,又是喝香按。这位朋友也邀请了妈妈,可是她身体不好,不能去。妈妈说:“带拉拉去吧。您不是常告诫我说:‘阿马利哑,要好好照看拉拉。’这回就让您好好地照看她吧。”他真照看了她,没得说,哈,哈,哈!
    多么令人销魂的华尔兹!只管转啊,转啊,什么都用不着去想。只要乐声继续回荡,生活就像在小说中一样飞逝,一旦它文然而止,就会产生一种丢丑的感觉,仿佛被人浇了一盆冷水或者赤身裸体被人撞见。除此之外,你允许别人放肆是出于夸耀,借此表示你已经是个大人啦。
    她始终不曾料到他居然跳得这么出色。那两只乖巧的手,多么自信地拢住你的腰肢!不过,她是决不会让任何人吻自己的。她简直不能想象,另一个人的嘴唇长时间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其中能够凝聚多少无耻!
    不能再胡闹了,坚决不能。不要装作什么都不懂,不要卖弄风情,也不要害羞地把目光低垂。否则迟早是要出乱子的。可怕的界限近在咫尺,再跨一步就会跌入万丈深渊。忘记吧,别再想舞会了,那里边无非都是邪恶。不要不好意思拒绝,借口总是能够找到的:还没学过跳舞,或者说,脚扭伤了。
    秋天,在莫斯科铁路枢纽站发生了骚动。莫斯科到喀山全线罢了工。莫斯科到布列斯特这条线也应当参加进去。已经作了罢工的决定,不过在罢工委员会里还没有议定什么时候宣布罢工日期。全路的人已然知道要罢工,就是还得找个表面的借口,那样才好说明罢工是自发的。
    十月初一个寒冷多云的早晨。全线都是在这一天发薪金。账房那边好久不见动静。后来才看到一个男徒工捧着一叠表册、薪金登记表和一堆拣出来准备处罚的工人记录簿往账房走去。开始发薪了。在车站、修配厂、机务段、货栈和管理处那几幢木头房子中间,是一长条望不到头的空地。来领工钱的列车员、扳道工、钳工和他们的助手,还有停车场的那些清扫女工,在这块空地上排了长长的一队。
    市镇的冬天已经来临,这是可以感觉到的。空气中散发着踩烂的械树叶子的气味,还有机车煤烟的焦臭和车站食堂的地下室里刚刚烤出炉的热面包的香味。列车驶来驶去,一会地编组,一会儿拆开,有人不住地摇晃着卷起或者打开的信号旗。巡守员的喇叭、挂车员的哨音和机车粗重的汽笛声,很协调地融合在一起,白色的烟柱仿佛顺着没有尽头的梯子向天空上升。机车已经停在那里升火待发,灼热的蒸汽炙烤着寒冷的冬云。
    沿着路基的一侧,担任段长职务的交通工程师富夫雷金和本站的养路工长帕维尔·费拉蓬特维奇·安季波夫,前后踱来踱去。安季波夫对养护工作已经厌烦了,不住地抱怨给他运来换轨的材料质量不合格,比如说,钢的韧性不够,铁轨经受不住挠曲和破裂的试验。安季波夫估计,如果一受冻,就会断裂。管理处对帕维尔·费拉蓬特维奇的质问漠然置之。这里头可能有人捞到了油水。
    富夫雷金穿的是一件外出时穿的皮大衣,敞着扣子,里面是一套新的哗叽制服。他小心翼翼地在路基上迈着脚步,一边欣赏着上衣前襟的招缝、笔挺的裤线和皮鞋的美观式样。
    对安季波夫的话,他只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富夫雷金想的是自己的事,每分钟都要掏出表来看,似乎急于要去什么地方。
    “木错,很对,老爷子,”他不紧不慢地打断了安季波夫的话,“不过这只是在某一个地方的正线上,或者是哪一段车次多的区间。可是请你想一想,你已经到手的是什么?有备用线,有停车线,万不得已的时候还可以空车编组,调用窄轨机车。怎么,还不满意!是不是发疯了!其实问题并不在于铁轨,换上木头的也没关系!”
    富夫雷金又看了一次表,合上表盖,然后就向远处张望。一辆长途轻便马车正从那个方向朝铁路这边驶来。这时,大路的转弯处又出现了一辆四轮马车,这才是富夫雷金自己家的那辆,妻子坐车来接他。车夫在路基跟前才使马停住,两手仍然扯紧经绳,一边不停地用女人似的尖嗓子险喝着,好像保姆对待淘气的孩子。拉车的马像是有点怕铁路。车厢角落里一位漂亮的太太随便地倚在靠枕上。
    “好啦,老兄,下次再谈吧,”段长说着摆了一下手,“现在顾不上考虑你说的这些道理。还有比这更要紧的事呢。”夫妇两个坐车离开了。
    过了三四个小时,已经接近黄昏。路旁的田野里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出现了先前没见到的一双人影,不时回头张望,一边快步向远处走去。这两个人是安季波夫和季韦尔辛。
    “走快点,”季韦尔辛说,“我倒不是怕侦探跟踪。这个会开得拖拖拉拉,肯定快结束了。他们从地窖一出来就会赶上咱们。我可不愿见他们。都这么推来推去,又何必多此一举。当初成立什么委员会啦,练习射击啦,钻地洞啦,看来都是白费!你倒是真不错,还支持尼古拉耶夫街上的那个废物!”
    “我的达里哑得了伤寒病,得把她送进医院。只要还没住上院,我什么都听不进去。”
    “听说今天发工钱,顺路去一趟账房。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敢说,今天要不是开支的日子,我就会朝你们这帮家伙牌上一口唾沫,紧接着一分钟也不多等,就结束这吵闹的局面。”
    “那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法子?”
    “没什么新奇的,到锅炉房把汽笛一拉,就算大功告成了。”
    两个人分了手,各走各的路。
    季韦尔辛走的是去城里的路。迎面不断遇到从账房领钱回来的人。人很多。季韦尔辛估计,车站区域内他几乎不欠任何人的账。
    天色暗了下来。在空旷的广场上,账房旁边的灯光下聚了一些没上班的工人。广场的人口停着富夫雷金的马车。富夫雷金娜坐在车里,还是先前的那个姿势,似乎从早晨起就不曾下过车。她在等着到账房去取钱的丈夫。
    骤然间下起了湿润的雨夹雪。车夫从座位上下来,支起皮车篷。他用一只脚撑住车厢的后帮,用力扯动篷架的横梁。坐在车里的富夫雷金娜却在观赏在账房的灯光辉映下闪烁飘过的、裹着无数银白色小珠子的水气。她那一眨也不眨的眼睛向聚在一起的工人头上投去一瞥,带着期望的神色,如果有必要,这目光似乎可以像透过雾气或寒霜一样,洞穿这人群。
    季韦尔辛无意中看到了她的神色,觉得非常厌恶。他没有朝富夫雷金娜鞠躬问好就退到一旁,决定过一会儿再去领钱,免得在账房见到她丈夫。他往前走了走,来到灯光较暗的修配厂这边。从这里可以看到黑暗中通向机务段去的许多支线的弯道。
    “季韦尔辛!库普里克!”暗处有好几个声音朝他喊道。修配厂前边站了一群人。厂房里有谁在叫喊,夹杂着一个孩子的哭声。“基普里扬·萨韦利耶维奇,替孩子说说情吧。”人堆里有个女人这么说。
    老工长彼得·胡多列耶夫又照老习惯在打他那个受气包——小学徒尤苏普卡。
    胡多列耶夫原先并不这么折磨徒弟,不是酒鬼,手也不重。从前有个时候,莫斯科市郊工场作坊区的买卖人和神甫家里的姑娘们,见到这个仪表堂堂的有手艺的工人都要偷偷看上几眼。季韦尔辛的母亲当时还刚刚从教区学校毕业,拒绝了他的求婚,后来就嫁给了他的同伴、机车修理工萨韦利·尼基季奇·季韦尔辛。
    萨韦利·尼基季奇惨死以后(在一八八八年一次轰动一时的撞车事故中被活活烧死),在她守寡的第六个年头上,彼得·彼得罗维奇再次向她求婚,马尔法·加夫里洛夫娜又拒绝了他。从此,胡多列耶夫喝上了酒,开始胡闹,固执地认为他之所以落到如此糟糕的地步,是整个世界的过错,一心要同整个世界算账。
    尤苏普卡是季韦尔辛住的那个院子的看门人吉马泽特金的儿子。在厂子里,李韦尔辛总是护着这个孩子,这也让胡多列耶夫对他不大满意。
    “你是怎么用锉刀的,你这个笨蛋!”胡多列耶夫吼着,抓住尤苏普卡的头发往后拖,使劲打他的脖梗儿。“铸工件能这么拆吗?我问你,是不是成心糟踏我的活儿?你这个斜眼鬼!”
    “哎哟,我下次不敢了,大爷!哎哟,我下次不敢了。啊,疼啊!”
    “告诉他一千遍了,架子要往前推,拧紧螺栓,可是他根本不听。差一点断了大轴,这个狗娘养的。”
    “大爷,主轴我可没动,老天爷,我真没动。”
    “干吗要折磨一个孩子?”季韦尔辛从人堆当中挤进去问道。
    “家狗咬架,野狗可别往前凑。”胡多列耶夫回了一句。
    “我问你,为什么折磨孩子?”
    “跟你说,趁早赶紧走开,少管闲事。打死他也算不了什么,下流坯,差点地把大轴给我毁了。应该让他亲亲我的手,饶他一条活命,这个斜眼鬼。我只不过揪着他耳朵、头发教训教训。”
    “还要怎么样,照你说是不是该把脑袋揪下来,胡多列耶夫大叔?应该懂得害臊。已经是老师傅啦,活到白了头发还不通情理。”
    “走开,走开,我说,趁着你身子骨还是整个儿的。要不我打你个魂灵出窍。敢来教训我,你这个狗屁股!你是在枕木上让人日出来的,就在你爹眼皮子底下。你妈是只烂猫,这瞒不了我,破鞋!”
    接着发生的事不超过一分钟。两个人都顺手从放着沉重的工具和铁锭的车床上头抄起了家伙。这时候要不是人们一下子上去把他们拉住,两个人都会把对方打死。胡多列耶夫和季韦尔辛站在原地,低着头,前额几乎碰到一起,脸色煞白,瞪着充血的眼睛。暴怒之下,谁都说不出话来。大家从后面紧紧抓住他们俩的手。几分钟的工夫缓过了气力,他们扭动身子要挣开,拖曳着吊在身后的伙伴。衣服领钩、扣子都挣脱了,上衣和衬衫从肩膀上滑了下来。乱糟糟的喊叫声在他们周围一直不停。
    “凿子!把凿子夺下来。”“这会把脑袋凿穿的!”“平静一点吧,彼得大叔,不然把手给你扭脱臼!”“干吗还跟他们废话?把他们拉开,锁起来就完了。”
    突然,季韦尔辛以一股超人的力气甩掉了扑在身上的人,挣脱出来,几步就冲到了门口。人们刚要冲过去揪住他,可是看到他已经没有了那股发疯的劲头;就作罢了。他砰的一声关上门,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秋夜的潮气和黑暗包围了他。“要想给大家办点好事,就有人往你助上插刀子。”他自己嘟饿着,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和往哪儿去。
    在这个卑鄙、虚伪的世界上,养尊处优的太太竟然用那种眼光看着卖力气干活儿的人;可是在这个制度下受罪的人,却让酒灌得昏迷不醒,只能在方才这样的作践自己当中得到某种满足。对这样的世界,如今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憎恨。他走得很快,似乎急促的脚步可以使他发热的头脑里渴望的世上只有理智和安宁的时代更快到来。他懂得,最近一些日子他们的各种努力,铁路上的混乱,集会上的演说以及尚未执行、但也没有取消的罢工的决定,都是今后这条漫长道路的一部分。
    但现在他兴奋得急不可耐地想要一口气跑完全程。他大步向前走着,心里还不大清楚究竟往哪里去,然而两只脚却知道应该把他送到什么地方。
    季韦尔辛事后很久都不曾料到,就在他和安季波夫从地窖里出来走了以后,会议决定当晚罢工。委员们立刻分了工,规定了谁该到哪儿去和把谁从什么地方撤回。好像是从季韦尔辛心坎儿里发出来的一样,机车修理场里响起了开始是暗哑的、随后逐渐变得峻亮和整齐的信号声。这时候,从车库和货运站拥出的人群已经从进站的信号机那儿向城里走去,接着就同听见李韦尔辛的哨声而放下工作的锅炉房的人群汇合到一起了。
    好多年来季韦尔辛都以为,那天晚上是他一个人让整条铁路停止了运行。只是在最后审讯过程中,根据全部事实审判的时候,没有添加上指使罢工这条罪名,他才明白过来。
    人们纷纷跑了出来,不住地问:“这是叫大家上哪儿去?”黑暗中有人回答说:“你又不是聋子,没听见吗,这是警报,得救火。”“什么地方着火了?”“当然是着火了,要不为什么拉汽笛。”
    门砰砰地响,又走出来一批人。传来另一些人的说话声。“真会说,着火了!乡巴佬!别听这傻话。这就叫歇工,懂不懂?你看,这是套具,这是笼头,可咱就是不上套。回家去吧,小伙子们。”
    人越来越多。铁路罢工开始了。
    到第三天才回家的季韦尔辛,冻得不住打寒颤,觉没睡够,脸也没有刮。前一天夜里突然变冷,这个季节从来没有这么冷过,可是季韦尔辛穿的是一身秋衣。
    在大门口碰见了看门人吉马泽特金。
    “谢谢,季韦尔辛先生,”他一连说了好几遍,“没让尤苏普卡受屈,让他一辈子替你祷告上帝吧。”
    “你是不是变傻了,吉马泽特金,我对你算得上什么先生?求你别这么说了。有话快讲吧,你瞧这天气够多冷。”
    “怎么能让你挨冻呢,你会暖和的,萨韦利耶维奇。昨天我们帮你妈妈马尔法·加夫里洛夫娜从莫斯科商场运了整整一棚子木柴。全是一色的烨木,又干、又好的烧柴。”
    “太谢谢啦,吉马泽特金。你好像还有话要说,请快讲吧,我都冻僵了。”
    “我要告诉你,你别在家过夜了,萨韦利耶维奇。得躲一躲。警察来过,警察分局长也来过,打听同你来往的都是什么人。我说没见到有什么人来,只有他的徒弟、机车乘务组和铁路上的人来过。另外的什么人可向来没见过。”
    独身的季韦尔辛和他母亲、一个已经结了婚的哥哥一起住的这幢房子,是邻近的圣三一教堂的房产。房子的一部分住了教士和两家在城里零售水果、肉类的摊贩,其余的住户大多数是莫斯科至布列斯特这条线上的铁路职工。
    房子是石砌的,几条木结构的回廊从四面围住一个肮脏、零乱的院子。同回廊相连的几条通到楼上去的又脏、又滑的木头楼梯,总散发着一股猫尿和酸白菜气味。紧靠楼梯转角的平台是厕所和门上挂着锁的储藏室。
    李韦尔辛的哥哥应征入伍,当了一名列兵,在瓦房沟负了伤,目前正在克拉斯诺雅尔斯克的陆军医院治疗。他妻子已经带着两个女儿到那里去探望和照料。李韦尔辛一家几代人都是铁路员工,出门行路是方便的,可以使用俄罗斯全境的免费公务车票。家里如今非常安静,显得空落落的,只住着季韦尔辛和母亲。
    他们住在二楼,在回廊一进门的前边,门口有一只由送水夫装满了水的木桶。当基普里扬·萨韦利耶维奇走上自己住的这一层的时候,发现木桶的盖子被挪到一边,水面的冰上冻住了一只铁菜缸。
    “不会是别人,准是普罗夫。”李韦尔辛想着就笑了。“真是个喝不足的无底洞,一肚子的火气。”
    普罗夫·阿法纳西耶维奇·索科洛夫是个诵经士,一个出了名的不服老的人,和马尔法·加夫里洛夫娜是远亲。
    基普里扬·萨韦利耶维奇把茶缸从冰面上掀下来,放好桶盖,然后拉了一下门铃。一股家居的热气和香味迎面扑来。
    “妈妈,炉子烧得真旺。咱家多暖和,真好。”
    母亲一下子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拥抱着他哭了起来。他抚摸着她的头,过了一会儿,轻轻脱开身。
    “勇敢就能扫除一切障碍,妈妈,”他轻声说道,“从莫斯科到华沙的铁路都瘫痪了。”
    “知道,就是为这个我才哭呢。你可别闯了祸。库普林卡,是不是到远处躲一躲。”
    “您那位可爱的朋友、好心肠的羊倌彼得·彼得罗夫,真叫我伤脑筋。”他想逗她高兴。不过她没理解这是开玩笑,正经地回答说:
    “拿他开玩笑可真作孽,库普林卡。你应该可怜他。他是个没办法的不幸的人啊,整个心都给毁了。”
    “安季波夫,就是那个帕维尔·费拉蓬特维奇,给抓走了。半夜里来的人,到处搜查,弄得乱七八糟,早晨把他带走了。他的达里哑正害伤寒病,还在医院里。帕夫卢什卡是个孩子,还在职业学校念书哪。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和聋子姑姑。还要把他们从家里赶出去。我想应该把这孩子接到咱们家来。普罗夫干什么来了?”
    “你怎么知道他来过?”
    “看见水桶了,盖子没盖,还有那只茶缸子。我想准是他。普罗夫是个喝水喝不够的家伙。”
    “你真会猜,库普林卡。说对了,就是普罗夫。普罗夫·阿法纳西耶维奇跑来借木柴。我给了他。难道我傻了,把木柴给人!可当时我已经想不到这些,因为他带来的是什么样的消息啊!你知道吗,皇上已经签署了一份公告,一切都要照新章程办,不让任何人受屈,给种田的分地,大家都和贵族平等。签了字的命令,你想想看,就差宣布了。主教公会也写了新的呈文,要增加一次祷告,为他的健康祈祷,我可不哄你。普罗武什卡说过,可我忘了。”
    被捕的帕维尔·费拉蓬特维奇和住院的达里哑·菲利蒙诺夫娜的儿子帕图利亚·安季波夫搬到了季韦尔辛家里。这是个很爱整洁的孩子,生着一张五官端正的脸,一头淡褐色的头发从中间分开。他不时地要用小梳子拢拢头发,整理一下上衣和带着职业中学制服扣环的宽腰带。帕图利亚是个非常爱开玩笑的孩子,而且观察力很强。他能逼真而又滑稽地摹仿看到、听到的东西。
    十月十七日公告发布以后,很快就考虑举行一次从特维尔门到卡鲁日斯克门的示威游行。这次正像俗话所说:“一个人担水吃,两个人抬水吃,三个人没有水吃。”参与此事的好几个革命组织互相争吵不休,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宣布退出。但当得知在原先规定的那天清晨人们无论如何也要上街之后,又各自急忙派出自己的代表们参加示威游行。
    不顾基普里扬·萨韦利耶维奇的劝阻和反对,马尔法·加夫里洛夫娜还是带着快活的、好同人交往的帕图利亚参加游行去了。
    这是十一月初干燥而又寒冷的一天,宁静的铅灰色的天空飘着几乎稀疏可数的小雪花,落地之前长时间地上下左右翻飞着,然后像一层蓬松的尘土似的填撒在路上的坑洼里。乱哄哄的人流沿街向下挤去,只见一排排的脸孔、冬天的棉大衣和羔皮帽子。这都是些老人、女子学校的学生和孩子们,也有穿制服的养路工、电车场的工人、穿着高筒皮靴和皮上衣的邮电工人,还有中学生和大学生。
    有一阵子大家唱着《华沙工人歌》、《你们已英勇牺牲》和《马赛曲》,可是在前头倒退着走的、一只手紧抓着库班帽摇摆着指挥歌唱的那个人,忽然戴上了帽子,停止唱歌,转过身去听井然走的另外几个带队人在谈些什么。歌声散乱了,停止了。这时只听到巨大的人群走在结了冰的路面上踏出咯吱咯吱脆响的脚步尸。
    一些好心人通知游行的发起人说,前边哥萨克已经布置了警戒线,准备对付示威游行的人。也有人从就近的药房打来电话,告诉游行的人前面有埋伏。
    “那又怎么样,”带队的人说,“最要紧的是冷静,不要慌。应该立刻占据前边路上的一座公共建筑物,向大家说明面临的危险,然后解散队伍,化整为零。”
    究竟往哪里去最好,几个人开始争起来。有的主张到商业经纪人协会,有的说应该去高等工科学校,也有人要去外国记者学校。
    正在争论的时候,前边已经看到了一幢公用建筑物的屋角。这也是一所学校,比上边提到的那几处毫不逊色,很适合作避难所。
    大家来到房子跟前的时候,领队的走上大门口半圆形的台阶,打手势让队伍的排头停住。入口的几扇大门已经打开,整队的人摩肩接路地拥进学校的前厅,走上迎面的楼梯。
    “到礼堂去,到礼堂去!”后边异口同声地喊,但是人不停地拥进来,沿走廊和教室散开。
    好不容易把大家招呼回来,安顿坐好以后,领队的几次要说明前边路上已经设下埋伏,但是谁也不听。停止前进并进入这所房子,被当成立刻召开一次临时集会的邀请。
    经过长时间的边走边唱以后,人们都想静静地坐一会儿,但愿别的人替他们吃点苦,出来叫喊一番。大家现在主要是对休息感到满意,至于在主要方面看法一致的几个发言人的分歧,也就觉得无所谓了。
    所以,一位不想哗众取宠使人厌倦的最蹩脚的演说家,反而取得了最大的成功。他每讲一句都引起同情的呼喊。大家毫不吝惜地用表示赞同的喊叫压过了他的讲话。人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便急忙表示同意,一面喊着“可耻”,一面通过了一份抗议电。后来终于听厌了讲演人那单调的声音,索性把他撇到一边,~个跟着一个成排地走下楼梯,奔到街上。队伍又继续前进了。
    开会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雪,这时路面已经~片银白,雪也越下越密。
    当龙骑兵飞快地迎而冲过来的时候,后排的人还完全没有察觉。队伍前方突然传来越来越大的响声,像是人群里喊起了“乌拉!”“救命啊!”“打死人啦!”以及另外许多叫喊声混成一片,分不清还喊了什么。几乎是同时,趁着这阵混乱的声浪,顺着急忙闪到两旁的人群形成的狭窄的通道,无声而迅速地闪过许多匹马的嘴脸、鬃毛和挥舞着马刀的骑兵。
    半个排跑过去了,然后掉转马头,整好队形,从后边冲进了游行队伍的队尾。屠杀开始了。
    几分钟以后,整条街差不多已不见一个人影。人们沿着小巷跑散了。雪已经变得稀疏,昏黑的傍晚景色很像是一幅炭笔画。已经落到屋后的太阳,忽然像用手指点着一样,从街角照出路上所有带红颜色的东西:龙骑兵的红顶皮帽,倒下的大幅红旗,洒在雪地上的~条条、一点点的血迹。
    一个头盖骨裂开的人不住地呻吟,两手紧紧抠住地面,在大街的一侧爬着。有几名骑兵排成一队从街道下首放马缓步行来。他们是追踪到大街另一头之后又返回来的。几乎就在他们脚下,头巾掉到脑后的马尔法·加夫里洛夫娜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边用变了音的嗓子朝整条街喊着:“帕沙!帕图利亚!”
    他起先一直和她走在一起,惟妙惟肖地学着最末一个演讲人的样子逗她开心,可是当龙骑兵冲过来的时候就突然不见了。
    在最危险的时候,马尔法·加夫里洛夫娜背上也挨了一鞭子。尽管身上那件絮得厚厚实实的短棉袄减轻了她挨打的感觉,她还是一边咒骂,一边吓人地朝跑远了的骑兵挥着拳头,对他们竟敢在体面的老百姓面前往她这个老太婆身上抽鞭子气得要命。
    马尔法·加夫里洛夫娜激动不安的目光扫向大街两侧,突然喜出望外地在对面人行道上看到了那孩子。在那边,在一座有廊柱的店铺和一所独家的砖房子的突出部中间的角落里,聚了一小群无意中路过的看热闹的人。
    一个闯入人行道的龙骑兵,用马的后聘把他们赶到那个地方。人们受惊的样子使他很开心,于是他把出路挡住以后,就紧贴着大家的身子装腔作势地表演起驯马的动作来,先来几个急转弯,然后又像演马戏似的慢慢让马用后腿立起来。当他看到那些慢慢返回来的伙伴以后,才用马刺刺了马一下,三窜两跳地归了队。
    被挤在角落里的人散开了。先前不敢作声的帕沙,立刻向老太太跑来。
    他们往家里走。马尔法·加夫里洛夫娜不住地嘟娥:“该干刀万剐的杀人犯,天杀的刽子手!老百姓原本高高兴兴,皇上给了自由,这帮家伙就受不住了。什么都给搅得一团糟,把每句话的意思都弄拧了。”
    她气得对龙骑兵发狠,对周围的一切都发狠,这一刻连她的亲生儿子也包括在内。在暴怒的瞬间,她仿佛觉得现在发生的这一切,都是被那些既不会拿主意、又自作聪明的库普林卡~伙糊涂虫惹出来的。
    “真阴险狠毒啊!可是他们这些吵吵嚷嚷的人到底需要什么呢?一点儿也不明白!就知道骂呀,吵呀。还有那一个,特别会说话的那个,你怎么学他来着,帕申卡?再给我学一遍,亲爱的,学学看。哎哟,笑死我了,笑死了!简直一模一样。你这个讨厌鬼,大马蝇。”
    回到家里,她不停地埋怨儿子,又说,不能活到这把年纪还让那个头发乱蓬蓬的麻脸蠢货从马上用鞭子抽屁股教训她。
    “您可真是,妈妈!好像我就是哥萨克中尉或者宪兵队长。”
    当奔跑的人出现在窗前的时候,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正站在窗前。他知道这是游行的人,于是聚精会神地向远处看了一阵子,看看在走散的人当中有没有尤拉或另外的什么人。但他没有发现熟人,只觉得快步走过去的那个人是杜多罗夫那个不要命的儿子(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忘了他的名字),不久前才从他左肩取出一颗子弹,今天又在他不该去的地方窜来窜去。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是秋天从彼得堡来到这里的。在莫斯科他没有自己落脚的地方,但是又不喜欢住旅馆,如今是住在~房远亲斯文秀茨基家里。人家在顶楼角上给他让出了一间书房。
    这幢两层楼的厢房对没有子女的斯文季茨基夫妇来说有点过大,这是已故的老斯文李茨基多年以前从多尔戈鲁基公爵手里租下来的。多尔戈鲁基的产业一共有三个院落、一座花园和许多格局零乱、不同风格的房屋,连着三条巷子,过去被人称作磨坊小城。
    虽然开了四扇窗,这间书房依旧稍嫌阴暗。屋子里摆满了书籍、纸张、地毯和雕塑品。书房有个半圆形的外阳台,遮住了房子的这一角。冬天通往阳台的双重玻璃门关得严严实实。
    透过书房的两扇窗和阳台的玻璃门,可以看到笔直的一条小巷、一条雪橇压出来的通向远处的路、排列不整齐的房子和歪斜的栅栏。
    从花园向书房投来~片淡紫色的阴影。树木从外面窥探着室内,似乎要把蒙了一层雪青色凝脂般寒霜的枝条伸到地板上。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眼望着小巷,回想起彼得堡去年的冬天,回想起加邦牧师、高尔基、维特的来访和那些时髦的现代作家。他远远地离开那个令人眼花缭乱的环境,来到莫斯科这个安静和睦的地方写一本已经构思成熟的书。谁知根本不可能!他如同从火里出来又掉到炭上。每天都要讲演,作报告,没有喘息的机会。一会儿是女子高等学校,一会儿又是宗教哲学院,再不就是红十字会或者罢工基金委员会。真想到瑞士去,拣一个到处是森林的偏远的县份。那里会有静温、清明的湖光山色和一切都能引起回响的凛冽的空气。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转身离开窗口。他情不自禁地想出去随便看望一个人,或者漫无目的地走走,但是立刻又想到那位信奉托尔斯泰主义的维沃洛奇诺夫有事要来找他,所以不能离开。于是他在室内踱来踱去,思想转到外甥身上。
    从伏尔加沿岸一个偏僻的地方迁往彼得堡的时候,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把尤拉带到莫斯科,让他见见韦杰尼亚平、奥斯特罗梅思连斯基、谢利亚温、米哈耶利斯、斯文秀茨基和格罗梅科这几家亲戚。他先把尤拉安顿在既无头脑、又爱饶舌的奥斯特罗梅思连斯基家里,亲戚们平时都管这个老人叫费吉卡。费吉卡同自己的养女莫佳暗中同居,所以自认是个足以动摇通常的伦常基础和捍卫自己的主张的人。不过他手脚不干净,辜负了对他的信任,连尤拉的生活费都被他挪用了。于是他又把尤拉转到格罗梅科家,此后尤拉便一直寄居在那里。
    在格罗梅科家里,尤拉处在令人羡慕的和睦的气氛中。
    “他们在那儿简直成了一个三人同盟,”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想到尤拉、他的同年级伙伴戈尔东和主人的女儿东尼妞·格罗梅科。三个人在一起已经读腻了《爱情的意义》和《克莱采奏鸣曲》之类的书,于是又迷上了贞洁的说教。
    在少年时代,应该体验一下那种偏于极端的纯洁情感。但是他们太过分了,以致反而糊涂起来。
    三个人都有着可怕的怪脾性和孩子气。凡是使他们激动的、属于清欲方面的东西,不知为什么都被说成“庸俗化”,而且不顾是否恰当,到处都把这个词挂在嘴上。简直是极端的用词不当。“庸俗化”——他们用来指的是人的本能的呼声、诲淫的作品、作践妇女,甚至还包括整个物质世界。每逢说这话的时候,他们那张激动的脸由涨红而变得苍白。
    “如果我在莫斯科,”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这样想,“决不让他们发展到这种地步。羞耻心是必要的,但要在一定的限度之内……”“啊,尼尔·费奥克蒂斯托维奇,欢迎您。”他高声说着,走上前去迎接进来的客人。
    一个身穿灰色上衣、腰束宽皮带的胖子走进房来。他脚上穿着一双毡靴,裤子的膝盖部分胀了出来。他给人一种印象,仿佛自己是一朵五彩祥云笼罩着的善行使者。一副用黑色宽绦带系住的夹鼻眼镜在鼻子上恶狠狠地跳动着。在过道里,他没来得及把该办的事办完。围巾没有摘,一头拖在地上,手里还拿着一项圆形呢礼帽。这几件东西使他无法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握手,甚至妨碍问好。
    “唉,唉。”他不知所措地应答着,一面打量四周。
    “随便放吧,”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说,让维沃洛奇诺夫恢复说话能力和自制能力。
    这一位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的追随者。在他们这些人的头脑里,那个永远不甘寂寞的天才大师的思想,只是安然享受着欢乐的休想,而且被无可救药地庸俗化了。
    维沃洛奇诺夫是来请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到一所学校去为政治流放犯演讲的。
    “我已经在那里讲过一次了。”
    “是为政治流放犯讲的吗?”
    “是啊。”
    “还得再讲一次。”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稍加推辞,然后就同意了。
    来访所要谈的事情完全谈妥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也就没有过分地挽留尼尔·费奥克蒂斯托维奇。他本来可以起身告辞了,但觉得这么快就离开不大礼貌,走之前应该找个轻松、活泼的话题谈一谈。结果谈话却拖得很长,而且不大愉快。
    “您颓废了?陷入神秘主义里去了?”
    “这是为什么?”
    “人毁了呀。还记得地方自治会吗?”
    “那还用说。我们还在一起筹备过选举哪。”
    “还为乡村学校和教师学习会的事冲锋陷阵呢,记得不?”
    “当然,那可是一场苦战。后来您好像转到民众福利和社会救济方面去了,对吗?”
    “有过一段时间。”
    “是啊,可如今时兴的都是些放荡的牧羊神呀,黄色的睡莲呀,受戒者呀,还宣传什么《我们要像太阳》。我是死也不相信。让一个富于幽默感的人,一个如此了解人民的聪明人去干……算啦,您不必说了……也许我触到您的隐私了吧?”
    “何必信口开河地瞎扯呢?我们又何必非要争论这些?您根本不了解我的思想。”
    “俄国需要的是学校和医院,不是淫荡的牧羊神和黄色的睡莲。”
    “这谁都不反对。”
    “乡下人没有穿的,饿得浮肿……”
    谈话就这样跳跃式地进行着。意识到这样谈下去毫无意义,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向他解释是什么使他同一些象征主义派的作家接近起来,接着把话题转到托尔斯泰身上。
    “在某种程度上我同意您的看法。不过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说过,人如果对美的追求越来越强,就会离善越来越远。”
    “您以为正相反吗?能够拯救世界的究竟是美,是宗教的神秘仪式或类似的东西,还是罗赞诺夫和阳思妥耶夫斯基?”
    “请等一等,让我谈谈自己的想法。我认为,如果指望用监狱或者来世报应恐吓就能制服人们心中沉睡的兽性,那么,马戏团里舞弄鞭子的驯兽师岂不就是人类的崇高形象,而不是那位牺牲自己的传道者了?关键在于干百年来使人类凌驾于动物之上的,并不是棍棒,而是音乐,这里指的是没有武器的真理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和真理的榜样的吸引力。直到现在还公认,福音书当中最重要的是伦理箴言和准则。我以为最要紧的是应该懂得,耶稣宣讲的时候往往使用生活中的寓言,用日常生活解释真理。从这里引出的看法是:凡人之间的交往是不朽的,而生命则是象征性的,因为它是有意义的。”
    “我一点也听不懂。您应当把这些想法写成一本书。”
    维沃洛奇诺夫走后,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情绪非常激动。他恼恨自己对呆头呆脑的维沃洛奇诺夫谈了一部分内心的看法,但没有产生丝毫影响。像通常那样,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懊恼突然换了目标。他一下子就完全忘记了维沃洛奇诺夫,仿佛这人根本不曾来过。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平时不写日记,但一年之中总有一两次要把感受最深的思想写在一册厚厚的普通记事本上。他取出这个本子,开始用那大而端正的字体写起来。下面就是他所写的。
    这个施莱辛格傻女人使我整天感到不自在。早晨就来
    了,一直坐到吃午饭时,一连两个小时朗诵歪诗。招人厌烦。
    这是象征派作家A为天体起源交响乐作曲家B所写的一
    篇散文诗,里边有各大行星的神袛、四首诗的唱词和另外一
    些东西。我一直是忍着,忍着,终于忍无可忍,于是恳求说:
    “受不了啦,请便吧。”
    突然间我恍然大悟,懂得了为什么就连在浮士德身上
    这种东西也往往约对难以忍受而又虚假。现代人没有这方
    面的要求。当他们被宇宙之谜弄得困惑不解的时候,他们要
    深入探索的是物理学,而不是赫西奥德的六音步诗。
    然而,问题不仅仅在于这种陈旧过时的形式,也不在于
    这些水火之神把科学明显弄清楚的东西重新弄得含混不
    清,而在于这种体裁与当今艺术的精神、实质以及创作动机
    格格不入。
    在人类还很稀少、大自然尚未被人所掩盖的古老的大
    地上,相信天体演化是很自然的。大地上徘徊的还有猛妈,
    对恐龙和各种龙记忆犹新。那时,大自然是如此引人注目、
    如此凶猛而威风地扑向人的脖颈,似乎当真充满了各种神
    批。这就是人类编年史最初的几页,而且还仅仅是开始。
    由于人口过剩,这个上古世界在罗马结束了。
    罗马挤满借用来的神袛和被征服的民族,挤成天上地
    下两层,像肠子紧紧扭成三个结的垃圾堆。那里有达吉人、
    赫鲁人、斯基泰人、萨尔马特人、极北人,看到的是没有辐条
    的笨重的车轮、浮肿的眼睛、兽奸、双下颠、用受过教育的奴
    隶的肉喂鱼,还有不识字的皇帝。人要比后来的任何时候都
    多,在斗兽场的通道里被践踏,忍受痛苦。
    如今,这个轻快的、光芒四射的人,突出了人性,故意显
    出乡土气息。这个加利利人,来到这俗气的大理石和黄金
    堆中。从此,一切的民族和神不复存在,开始了人的时代,做
    木工的人,当农夫的人,夕阳晚照之下放牧羊群的人。人这
    个音听起来没有丝毫傲气,他随着母亲们的摇篮曲和世界
    上的所有画廊崇高地向各地传播。
    彼得罗夫大街给人的印象仿佛就是彼得堡在莫斯科的一个角落。街道两旁是对称的建筑,都有雕塑精致的大门,再往下去是售书亭、阅览室、图片社,还有高级的烟草店和考究的餐厅,餐厅门前笨重的支柱上是装在磨砂玻璃圆罩里的煤气灯。
    冬天这个地方阴暗得难以通行。这里居住着稳重、自重而又富裕的自由职业者。
    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科马罗夫斯基在这里租下的一套讲究的独身住宅是在二层楼上,通到那里的是一条有宽大、结实的橡木栏杆的宽楼梯。为他操持家务的女管家,不对,他幽居处所的女总管埃玛·埃内斯托夫娜,对样样事都关心,都打听,但似乎对任何事又都不干预,是个不声不响、不惹人注意的人。他对她则报以一个绅士所应有的骑士般的感激,而且在住宅里从不容忍同她那老处女平静的生活圈子不相容的客人和来访者。在这里,主宰一切的是修道院般的宁静——帝幕低垂,纤尘不染,如同手术室一般。
    每逢礼拜天的上午,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照例带着自己的叭儿狗沿彼得罗夫大街和库茨涅茨基大街闲逛,在一个街角,与从家里出来的演员兼纸牌迷康斯坦丁·伊拉里奥诺维奇·萨塔尼基会合。
    他们一同在人行道上缓步踱着,讲着笑话,时断时续地交换一些无足轻重、对一切都瞧不起的见解。其实,即便不讲话,随意哼哈几声,也能起同样的作用,但必须要让库茨涅茨基大街两旁的人行道都能听见他那响亮的、满不在乎地发呛的、像是由于颤抖而憋住气的低音嗓门,才算达到目的。
    天气也是病怏怏的样子。水珠滴滴答答地敲打着铁皮泄水管和屋檐板。各家的屋顶交错发出这种响声,似乎到了春天。开始融雪了。
    她一路上迷迷糊糊地走着,只是回到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家里的人都已入睡。她又陷入了麻木状态,失神地在妈妈的小梳妆台前坐下来,身上穿的是一件接近白色的浅紫色的长连衣裙,连衣裙上镶着花边,还披着一条面纱。这些都是为了参加假面舞会从作坊里拿来的。她坐在镜中自己的映像面前,可是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她把交叉的双手放在梳妆台上,把头伏在手上。
    妈妈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打死她的。把她打死,自己再自杀。
    这是如何发生的呢?怎么会出现这种事?如今已经迟了,应该事先想到。
    正像通常所说的,她已经是个堕落的女人了,成了法国小说里的那种女人,可是,明天到了学校还要和那些女学生坐在一张书桌后面,同她相比,她们简直是一群吃奶的孩子。上帝啊,上帝,怎么会有这种事呀!
    多年之后,如果可能的话,拉拉也许会把这一切都告诉奥莉娜·杰明娜。奥莉娜一定会和她抱头痛哭。
    窗外滴水喃喃自语,这是融雪滴落的声音。街上有人在敲邻居家的大门。拉拉没有抬头。她双肩抖动,痛楚地哭着。
    “唉,埃玛·埃内斯托夫娜,亲爱的,木大好过。我烦死了。”
    他往地毯上、沙发上胡乱丢着套袖、胸衣和别的东西,把五斗橱的抽屉拉开又关上,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
    他非常需要她,可是这个礼拜天又不可能同她见面。科马罗夫斯基像头野兽似的,在屋子里胡乱走着,坐立不安。
    她的心灵无比之美。她那两只手,像崇高的思维形象所能令人惊讶的那样,让人销魂。她那投在室内糊墙纸上的影子仿佛纯洁无假的侧影。贴身的上衣像是一幅绷在绣架上的细麻布,服帖而又紧紧地裹住她的前胸。
    科马罗夫斯基用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窗上的玻璃,合着柏油路上缓缓走动的马匹的脚步。“拉拉。”他轻声低唤,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出现了枕在他臂弯里的她的头。她已然入睡,睫毛低垂,一副无忧无虑的神态,让人可以~连几小时不眨眼地端详。头发散落在枕上,她的美恰似一股清烟,刺痛科马罗夫斯基的眼睛,侵入他的心灵。
    礼拜天的散步没有实现。科马罗夫斯基带着杰克只在人行道上走了几步就停住脚步。他想起了库茨涅茨基大街、萨塔尼基开的玩笑和他所遇到的许多熟人。不行,他实在受不了啦!科马罗夫斯基向后转了。狗觉得奇怪,用木乐意的眼光从地上向他望着,不情愿地跟在后面。
    “哪儿来的魔力!”他这样想。“这一切又意味着什么?是苏醒过来的良心,怜悯,还有悔恨?或许是不安?都不是,他明明知道她平安无事地呆在自己家里,可为什么一直没法不想她?”
    科马罗夫斯基进了门,顺着楼梯走到中间转弯的楼梯口。这里的墙上有一扇窗户,玻璃的四角装饰有华丽的纹章。照进来的缕缕阳光,五彩缤纷地投射在地板和窗台上。走到第二层楼梯的中间,科马罗夫斯基站住了。
    “决不能在这种恼人而刺心的苦闷面前屈服!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应该懂得,如果作为一种消遣方式,这个姑娘,已故的老朋友的女儿,成了使自己神魂颠倒的对象,将会有什么后果。要清醒!要有自信,不能破坏自己的习惯,否则全都会化为乌有!”
    科马罗夫斯基用力紧紧抓住宽大的栏杆,抓得手都疼了。他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坚决地转身走下楼去。在有阳光照进来的楼梯转弯的楼梯口,他看到叭儿狗的崇敬的目光。杰克从下向上望着他,抬着头,活像一个双颊松弛、流着口水的老年作儒。
    叭儿狗不喜欢那个姑娘,撕破过她的长筒袜子,朝她哪牙乱叫。它不高兴主人到拉拉那里去,仿佛怕他从她那儿染上人的气味。
    “啊,原来如此!你也希望一切照旧——仍然是萨塔尼基、卑鄙的诡计和下流的笑话吗?好,那就给你这个,给你,给你!”
    科马罗夫斯基用手杖和脚照着叭儿拘一阵踢打。杰克跑开,尖声鸣叫着,摇摆着尾巴上了楼,前腿扒在门上向埃玛·埃内斯托夫娜诉苦。
    几天和几个礼拜过去了。
    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迷魂阵啊!科马罗夫斯基闯进拉拉的生活,如果只是引起她反感、厌恶的话,拉拉原是可以抗拒和设法摆脱的。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姑娘自己也感到惬意,因为这个论年龄可以作为父亲、容貌已经开始秃顶的男人,这个在集会上受欢迎、报纸上也常提到的人,居然在她身上花费金钱和时间,把她称作女神,陪伴她出入剧场和音乐会,即所谓让她“精神上得到发展”。
    她只不过还是个穿褐色长裙、未成年的寄宿学校的女生,学校里那些天真的恶作剧也都少不了她。无论是在马车里当着车夫的面,还是众目暖暖之下在剧院的幽静的包厢里,科马罗夫斯基的那种暧昧而大胆的举动迷惑住了她,挑逗起她心中渐渐苏醒的也想模仿一番的不良念头。
    但这种学生淘气的激情很快就过去了。一种刺心的沮丧和对自己的畏惧长久地留在她的心里,在那里扎下了根。她总想睡觉,这是由于夜晚的失眠,由于哭泣和不断头痛,由于背诵功课和整个身体的疲乏。
    他是她所诅咒的人,她恨他。每天她想的都是这些。
    如今却终身成了他的奴隶。他是靠什么制服她的呢?用什么恫吓她顺从,而她便屈服了,满足他的欲望,用毫不掩饰的羞耻的颤抖让他快活?莫非因为地位的差异,妈妈在钱财上对他的依赖,他善于恫吓她拉拉?不是,都不是。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
    不是她受他支配,而是他受她支配。难道她看不出来,他是怎样因她而苦恼。拉拉是无所畏惧的,良心是清白的。假如她把这一切揭穿,可耻和害怕的应该是他。然而问题就在这里,因为她永远不会那样做。她还没有这么卑鄙,还没有科马罗夫斯基对待下属和弱者的那股狠劲。
    这就是他和她的区别。因此,她也就越发感到周围生活的可怕。生活中什么让她震惊?是雷鸣,还是闪电?不,是侧目而视和低声诽谤。到处都是诡计和模棱两可的话。每一根线都像蛛丝一样,一扯,线使断了,但要想挣脱这个网,只能被它缠得更紧。
    卑鄙而怯懦的人反而统治了强者。
    她也曾经自问:如果她是已婚妇女,会有什么不同?她开始求助于诡辩。有时,绝望的忧郁控制了她。
    他又是多么不知羞耻地匍匐在她脚下哀求:“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想想看,我和你做了些什么呀。你正在沿着陡坡向下滑。让我们向你母亲承认了吧。我娶你。”
    他哭着,坚持着,好像她争辩着并不同意似的。不过这只是空话,拉拉甚至懒得听他这套悲剧式的空话了。
    可是他继续带着披着长面纱的她到那家可怕的餐馆的单独的房间里去。侍者和顾客目送着她,他们的眼光似乎要把她剥个精光。她只能自问:“难道人们相爱,就要受屈辱吗?”
    有一次她做了一个梦:她被埋在土里,外面剩下的只有左肋、左肩和右脚掌;从她左边的乳房里长出了一丛草,而人们在地上歌唱着《黑眼睛和白乳房》和《别让玛莎过小溪》。
    拉拉并不信奉宗教,也不相信那些教堂仪式。但为了承受生活的重压,有时也需要某种内在音乐的陪伴。这种音乐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自己谱写的。它是上帝关于生命的箴言,拉拉到教堂正是去哭他。
    十二月初的一天,拉拉的心情就像《大雷雨》中的卡捷琳娜。她跑去祷告时的感觉,似乎脚下的大地随时都会裂开,教堂的穹顶随时都会崩塌。活该。让一切都完结吧。可惜她带了奥莉妮·杰明哪这个话匣子。
    “看,那是普罗夫·阿法纳西耶维奇。”奥莉妞对着她耳朵悄悄说。
    “嘘,别讲话。哪个普罗夫·阿法纳西耶维奇?”
    “普洛夫·阿法纳西耶维奇·索科洛夫,我的堂叔父。正在读经文的那个。”
    “嗅,你说的是那个诵经土,季韦尔辛家的亲戚。嘘,别作声。别打搅我吧。”
    她们进来的时候,仪式刚刚开始。人们在唱赞美诗:“赞美我主,我的灵魂,以我所有,赞主圣名。”
    教堂里显得空荡荡的,四处响起回声。只有前边挤着一群做祷告的人。这幢房子是新建的,不带颜色的窗玻璃不能使积雪的灰色小巷和往来的行人增添色彩。这扇窗前站着教堂长老,不顾正在进行的祈祷,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对一个呆傻耳聋的乞丐开导着什么,他的声音像那扇窗和窗外的小巷一样呆板而平淡。
    拉拉手里摸着几枚铜币,慢慢绕过祈祷的人,到门口替自己和奥莉妮领取蜡烛,然后小心翼翼地免得碰撞任何人,回到后边。这时普罗夫·阿法纳西耶维奇已经急促地念完九段经文,仿佛在念一篇大家早已熟悉的东西。
    “祝福吧,心灵空虚的人……祝福吧,痛哭失声的人……祝福吧,渴望并追求真理的人……”
    拉拉走着,打了一个冷战,停了下来。这说的就是她。他说:受践踏的人的命运是值得羡慕的。他们关于自己有许多话可以诉说。他们的前途是无量的。他就是这么认为的。这是基督的意思。
    正值普雷斯尼亚区武装起义的日子。他们恰好住在起义区。在离他们几步远的特维尔街上筑起了街垒,从旅馆的窗口就可以看到。人们从院子里用桶提水浇街垒,为的是把构筑街垒用的石头和废铁冻在一起。
    隔壁院子里是义勇队员集合点,有些像救护站和食品供应点。
    有两个男孩子到那儿去。这两个人拉拉都认识。一个是娜佳的朋友尼卡·杜多罗夫,拉拉就是在前者家里认识他的。他的性格同拉拉相似——耿直,孤傲,不爱讲话。他和拉拉相似,引不起她的兴趣。
    另一个是职业中学学生安季波夫,住在奥莉妮·杰明娜外祖母季韦尔辛老太太家里。拉拉到马尔法·加夫里洛夫娜家里去的时候已经觉察出她对这男孩子产生的影响。帕沙·安季波夫还没有失掉童稚的纯朴,毫不掩饰她的到来带给他的快乐,仿佛拉拉是夏季的一片小白排林,地上遍布着清新的小草,天空飘荡着如絮的白云,所以对她用不着掩饰牛犊似的又蹦又跳的狂喜,更用不着担心别人讥笑。
    拉拉刚刚一发现自己对他产生的影响,便不自觉地开始利用了这种影响。不过,过了好几年之后,在他们交往的后期,她才更加认真地把握住他那温顺的性格。那时,帕图利亚已经知道自己发狂地爱着她,知道在自己的生活中已经别无选择了。
    这两个男孩子正玩着一种最可怕的、成年人的游戏,战争的游戏,而且参加这种游戏的人不是被绞死便是被流放。可是他们头上戴的长耳风帽还从后面扎着结子,清楚地表明他们不过还是两个孩子,还都受着父母的管教。拉拉像是大人看待小孩子那样看着他们。在他们危险的娱乐中有一种天真无邪的味道。其他的一切也都烙上了这种痕迹。冬天的寒冷的黄昏似乎泛起一层黑色的浓重的霜;还有这灰蓝色的庭院以及对面孩子们躲藏的那幢房屋。而主要的是从那儿不断传来的手枪射击声。“男孩子们在开枪。”拉拉想道。她想的已经不仅是尼卡和帕图利亚了,而是开枪射击的整个城市。“两个诚实的好孩子,”她想道,“正因为是好孩子,所以才开枪。”
    听说可能要向街垒射击,而且她们的房子有危险。但这个时候再考虑搬到莫斯科另一个区的熟人家里去已经太迟了,因为这个区已然被包围。只能在这包围圈附近找个角落,于是她们想起了“黑山”旅馆。
    原来最先想到这里的并不只是她们。旅馆已经住满了人,同她们处境相同的人还有很多。只是因为她们算是老主顾,所以才答应把她们安顿在被眼间里。
    皮箱太惹眼,于是她们把最必需的东西包成了三个包袱,一天天拖延搬入旅馆的日期。
    由于作坊里充满古朴的风习,所以尽管外面闹罢工,工人直到这一天仍继续干活。但在那一个寒冷而又沉闷的傍晚,外面有人按铃。进来的人指责了一番。大家要求店主到大门口去。法伊娜·西兰季耶夫娜到前厅去平息来人的火气。“姑娘们,到这儿来!”不一会她把女工们都招呼到那里,把她们一个个地介绍给进来的人。那人热情而笨拙地和每个人握手问候,同费季索娃讲妥了什么事之后便走了。
    女工们回到大厅后,开始围披肩,一个个把手举过头,伸进瘦小的皮大衣袖子。
    “出了什么事?”阿马利哑·卡尔洛夫娜急忙赶过来问道。
    “把我们撵走了,太太,我们罢工了。”
    “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们?”吉沙尔太大哭了出来。
    “阿马利妞·卡尔洛夫娜,您别难过。我们对您没有恶意,而是非常感激您。问题不在于您,也不在于我们。如今大家都这样做,全世界都这样。能有什么法子反对呢?”
    她们都走了,连奥莉哑·杰明娜和法伊娜·西兰季耶夫娜也走了。后者在告别的时候悄声对店主说,为了东家和作坊的利益只好装出罢工的样子。但店主并未平静下来。
    “多么忘恩负义!真想不到,把她们看错了!就拿那个姑娘说吧,在她身上我操了多少心啊!好吧,就算她还是个孩子,可是还有那个老妖婆呢!”
    “您应该明白,妈妈,她们不能对我们例外。”拉拉安慰着她。“谁对咱们都没有恶意,恰恰相反。现在周围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人的权利,为了保护弱者,为了女人和孩子们的幸福。是的,真是这样,您不用不相信地摇头。总有一天,这会对我和对您都有好处”
    可是母亲一点也听不明白。“每回都这样,”她啜泣着说,“本来心里就乱糟糟的,你还说这种话,让人听了只能惊讶得瞪眼。都骑到我的头上拉屎来了,你还说对我有好处。不对,准是我老糊涂了。”
    罗佳仍然在武备学堂。空落落的楼房里只剩下拉拉和母亲了。没有灯光的街道和房屋都用空洞的眼睛相互凝望着。
    “到旅馆去吧,妈妈,趁现在天还没黑。您听见没有,妈妈?马上走吧。”
    “菲拉特,菲拉特。”她们喊来了看门人。“菲拉特,送我们,亲爱的,到‘黑山’旅店去。”
    “是,太太。”
    “拿上包袱。还有,菲拉特,这阵子就请你在这儿照看着。别忘了给基里尔·莫杰斯托维奇这只鸟儿喂水、添食。东西都锁上。还有,请常到我们那儿看看。”
    “是,太太。”
    “谢谢,菲拉特。基督保佑你。怎么样,要分手了,一起坐一会儿吧,愿上帝保佑。”
    她们来到街上,就像大病初愈一样,一下子适应不了新鲜的空气。凛冽澄澈的空间把圆润的、仿佛经过车床加工的光滑的声音轻轻地散向四方。炮声和枪声砰砰响,像要把远方炸成一堆废墟。
    不管菲拉特如何说服拉拉和阿马利她·卡尔洛夫娜,要她们相信真的在放枪,她们仍然认为放的不过是空枪。
    “菲拉特,你真傻。想想看,根本见不到放论的人,怎么会不是空枪呢。照你说谁在开枪,莫非是圣灵不成?当然是放空枪。”
    在一个十字路口,巡逻队把她们拦住了。狞笑着的哥萨克对她们进行搜查,放肆地对她们从头到脚瞅来瞅去。他们的系带的无檐帽膘悍地拉到耳朵上,一个个好像都只有一只眼睛。
    “真太好了!”拉拉想道,她们和城里其他地方隔绝的这段时间,可以不再见到科马罗夫斯基了。因为母亲的关系,她不能和他断绝来往。她不能够说:妈妈,别接待他。那一切就都公开了。说了又怎么样呢?为什么伯说呢?啊,上帝,让一切都完蛋吧,只要这事能了结。上帝啊上帝!她厌恶得就要昏死在街上。可是现在她又想起了什么呀?!就在开始发生这种事的那个单间屋子里,画着一个肥胖的罗马人的那幅可怕的画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妇人或花瓶》。当然,一点不错。这是一幅名画。要是和这件珍品相比的话,她那时还算不上妇人,后来才是。餐桌摆设得真够排场。
    “你要到哪儿去呀,走得这么快?我赶不上你。”阿马利妞·卡尔洛夫娜在后边哭着说,喘着气,勉强赶上她。拉拉被一股什么力量推着,一股骄傲的、令人振奋的力量推动她仿佛凌空疾走。
    “枪声多么清脆,”她想道,“被践踏的人得福了,受侮辱的人得福了。枪声啊,愿上帝赐你健康!枪声啊,枪声,你们也该有同感吧!”
    格罗梅科兄弟的房子坐落在西夫采夫一弗拉日克街和另一条巷子的拐角上。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和尼古拉·亚历山德罗维奇·格罗梅科都是化学教授,前者在彼得罗夫斯基学院任教,后者在大学任教。尼古拉·亚历山德罗维奇是个单身汉,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娶的是安娜·伊万诺夫娜。她娘家姓克吕格尔,父亲是铁矿场主,另外在乌拉尔的尤里亚金附近还有一座很大的林中别墅,那儿有几座已经废弃的、没有收入的矿山。
    他们的房子是一座两层楼。楼上是寝室、孩子们的学习室、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工作间和藏书室。另外还有安娜·伊万诺夫娜的小客厅、东尼娜和尤拉居住的房间;楼下是接待客人的地方。灰绿色的窗慢,大钢琴盖上镜子般发亮的光点,鱼缸,橄榄色的家具和样子像水藻似的室内植物,使楼下接待室给人一种梦幻般浮动的绿色海底的印象。
    格罗梅科一家都是非常有文化修养、慷慨好客的人,非常喜欢而且懂得音乐。他们经常邀请一些人在自己家里举行钢琴、提琴独奏和弦乐四重奏的室内音乐会。
    一九O六年一月,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出国以后不久,在西夫采夫街照例又要举办一次室内乐晚会。预定演奏塔汉耶夫学派的一位初露锋芒的作曲家新谱写的一首小提琴奏鸣曲和柴可夫斯基的三重奏。
    前一天就开始准备,把家具搬到一边,腾空了大客厅。在大厅的一角,调音师上百次地弹奏同一个音符,又像撒珠子似的弹出一连串音符。厨房里忙着退鸡毛,洗蔬菜,把芥茉调到橄榄油里,作调汁和拌凉菜用。
    舒拉·施莱辛格一清早就来惹人讨厌了。她是安娜·伊万诺夫娜的密友和律师。
    舒拉·施莱辛格是位生得略带男相的女人,面目端正,身材瘦高。她的相貌和皇上有些相似,尤其是斜斜地戴上那顶羔皮帽子的时候。她作客的时候不摘帽子,只把扣在上面的面纱稍稍掀起一点儿。
    每逢调到伤心和心烦的时候,这对朋友的交谈可以使双方都感到轻松。这种轻松感在于她们相互都说越来越恶毒的挖苦话。一场风暴爆发了,但很快就以眼泪与和解而结束。这种周期性的争吵对双方都起镇静作用,就像用水蛙放血一样。
    舒拉·施莱辛格嫁过好几次人,但一离婚便把丈夫忘了,不再理睬他,因此仍保留着单身女人冰冷善变等癫性。
    舒拉·施莱辛格是神智学者,对东正教的一整套仪式,甚至包括心灵传递在内,都非常清楚,所以在她兴致非常高的时候,总会按捺不住地要提醒神职人员该说什么,该唱什么,不断让人听到她那声音沙哑、脱口而出的提示:“请听吧,我主上帝”,“无所不在,无时不在”,“荣耀的天使”,等等。
    舒拉·施莱辛格懂得数学和印度密宗教义,知道莫斯科音乐学院知名教授的住址以及谁跟谁同居之类的事。天啊,没有她木知道的事。正因为如此,日常生活中发生什么重要的事,她总要被请来裁决和调停。
    到了约定的时间,客人们陆续到了。来的人有阿杰莱达·菲力波夫娜、金茨、富夫科夫一家、巴苏尔曼先生和巴苏尔曼太太、韦尔日茨基一家和卡夫卡兹采夫上校。天正在下雪,每次打开前厅正门的时候,扑进来的冷气像是被纷纷扬扬的大小不一的雪花团团裹住似的。男人们从寒冷的街上进来,脚上穿的是宽松的深筒长靴,一个个都装出心不在焉和呆头呆脑的样子,可是那些在严寒中容光焕发的太太们,解开皮大农最上边的两个扣子,蒙上一层白霜的头发后边披着毛茸茸的头巾,反而像是老好巨滑的骗子、奸诈的化身,没人敢惹。“居伊的侄子。”当一位初次被邀请的新的钢琴家来到的时候,大家相互低声转告。
    通过两端开着的侧门,从大厅可以看到餐室里已经摆好一条长桌,像冬天覆盖着白雪的一条路似的。颗粒状花纹瓶里的花揪露酒闪光耀眼。银托架上摆着各种装着奶油、香酵的小巧玲现的五味汁瓶,唤起你的种种想象。一盘盘野味和冷荤拼成的彩色图画,乃至折成三角形的餐巾、排列整齐的刀叉和花篮里散发出杏仁味的蓝紫色的小花,都刺激着人的食欲。为了不拖延品尝这人间美味的渴望的时刻,大家尽快开始精神的筵席。他们在客厅里一排排地就了座。当钢琴家在钢琴前坐下来的时候,又听到人们低声在说:“居伊的侄子。”音乐会开始了。
    大家事先就知道,打头的这首奏鸣曲枯燥而做作。结果不出所料,而且曲子长得不得了。
    关于这支奏鸣曲,休息的时候评论家克林别科夫还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争论了一番。评论家骂这支曲子,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却替它辩护。周围都是吸烟的人,响起一片移动椅子的声音。
    但是大家的目光再次落到隔壁餐桌上那张浆洗得平整光洁的桌布上,于是齐声建议音乐会赶快继续下去。
    钢琴家用眼角扫了一下听众,向合奏者点了点头,示意开始演奏。小提琴手和特什克维奇挥动琴弓,如泣如诉的三重奏开始了。
    尤拉,东尼娜,还有大部分时间都在格罗梅科家寄居的米沙·戈尔东,三个人一起坐在第三排。
    “叶戈罗夫娜向您打手势。”尤拉低声告诉坐在他前面的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
    客厅门槛旁边站着头发斑白的格罗梅科家的老女仆阿格拉费娜·叶戈罗夫娜。她用焦急的目光向尤拉这边望着,同时朝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使劲点头,让尤拉明白她有急事找主人。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掉过头来,责怪地看了叶戈罗夫娜一眼,耸了耸肩膀。叶戈罗夫娜并不罢休,于是两个人就在大厅的这一头和那一头像聋哑人那样“交谈”起来。大家都朝他们看去,安娜·伊万诺夫娜狠狠地瞪了丈夫几眼。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站起身来。应当想法处理一下。他红着脸从墙边绕过大厅走到叶戈罗夫娜跟前。
    “您怎么不懂规矩,叶戈罗夫娜!您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好吧,快说,出了什么事?”
    叶戈罗夫娜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从哪个‘黑山’来的时
    “‘黑山’旅馆。”
    “那又怎么样?”
    “要求马上回去,他的一个什么亲戚快要死了。”
    “都快死了。我想象得出来。不行,叶戈罗夫娜。等演奏完了一小段,我就去说,早了可不行。”
    “来送信的茶房等着哪,赶车的也等着哪。我跟您说,人快死了,您明白吗?是位太太。”
    “不行,不行。大不了就是五分钟,有什么了不起的?”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又蹑手蹑脚地沿着墙回到自己的座位,皱起眉头,用手揉鼻梁。
    第一乐章结束后,他走到演奏的人跟前,在大家的掌声中,告诉法杰伊·卡济米罗维奇外面有人找他,出了一件不幸的事,演奏只好中止。然后,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用手掌向客厅里的人挥了挥,让大家停止鼓掌,大声说道:
    “先生们,三重奏不得不停下来。让我们向法杰伊·卡济米罗维奇深表同情。他遇到了心烦的事,不得木离开我们。在这种时候,不能让他一个人走。我陪他去可能是必要的,我跟他一同去。尤罗奇卡,亲爱的,出来一下,告诉谢苗把车赶到大门口来,他早就套好车了。先生们,我不和诸位告别。请大家留下来,我只是暂时离开一会儿。”
    两个男孩子请求跟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一起在寒夜里坐车兜兜风。
    虽然生活已经恢复正常,十二月以后有些地方仍有枪声,新的火灾也时有发生,好像早先的余烬还未烧完似的。
    他们从来还没有像今天夜里坐车走这么远,走这么久。离“黑山”旅店只有一箭之遥,穿过斯摩棱斯克大街、诺温斯克大街和花园路的一半就到了,但酷烈的寒雾把天昏地暗的空间隔成一块一块的,仿佛它在世界各处都不相同。黄火的浓烟、马蹄的喀塔声和滑轨的轧轧声加强了这种印象,让人觉得已经走了不知多久的路,而且驶入了令人惊骇的远方。
    旅店门前停着一匹披着马衣、缠着跨腕骨的马,套在一辆窄小、讲究的雪橇上。驭者座上坐着一个马车夫,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抱住缩进脖子里的脑袋取暖。
    旅店的前厅很暖,在把入口处和存衣室隔开的栏杆后面,守门人在打诚地,鼓风机的噪音、熊熊炉火的呼呼声和沸腾的茶炊的尖叫声催得他昏昏欲睡,但又不时被自己响亮的鼾声惊醒。
    前厅左边的镜子面前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太太,由于脂粉涂得过多,脸孔显得虚肿,身上穿了一件在这种天气里过于单薄的皮上衣。这位太太正在等人从楼上下来,她转过身背朝着镜子,一会儿从左边肩头、一会儿从右边肩头打量自己,看看自己从后面看上去是不是好看。
    冻僵了的车夫从外边探进身子来,长上衣的形状看起来像招牌上画的8字形小面包,身上冒出的一股股哈气更加强了这种印象。
    “他们快来了吗,小姐?”他向站在镜子前面的女人问道。“跟你们这帮人打交道,马准保要冻坏。”
    二十四号客房里发生的事不过是茶房们平时最恨的一件小事。走廊里几乎每分钟都要响起铃声,墙上玻璃长匣子里就跳一个号码,告诉你是哪个房里的客人发神经病了,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就是不让茶房安生。
    现在正给二十四号客房里的老傻瓜吉沙罗娃急救,给她灌催吐剂,洗肠胃。女仆格拉莎忙得团团转,又是擦地板,又是把脏桶提出来,把干净的桶送进去。眼下的这场风波早在这阵慌乱之前就在下房里开始了,不过那时候还没觉得会出什么事,还没有派捷廖什卡坐车去请大夫和这位可怜的提琴师,科马罗夫斯基也还没来,门前走廊里也没聚集这么多人妨碍走动。
    今天发生在下房里的这场乱子,起因是白天在窄小的过道里不知谁从小吃间里出来,转身的时候不留心碰了餐厅招待员瑟索伊一下,刚巧他右手高举着摆满菜肴的托盘,弯着身子从门里飞跑进走廊。瑟索伊扔了托盘,泼了汤,打碎了三个深盘子和~个浅盘子。
    瑟索伊一口咬定碰他的那个人就是女洗碗工,应该让她赔,扣她的工钱。现在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钟,一半人快下工了,可他们还在为这件事争吵不休。
    “都是你手脚发颤,白天黑夜就知道像接老婆一样搂着你那酒瓶子,连鼻子都舔饱了,像公鸭那样。干吗要碰人家,砸了盘子又拨了汤!谁撞你了,你这个不要脸的斜眼鬼?谁撞了你?”
    “马特廖娜·斯捷潘诺夫娜,我已经跟您说了,您讲话可要当。乙”
    “又吵又闹,又摔盘子打碗的,要是值得也就算了。什么稀罕东西,骚货太太,小心眼的小市民,好好地的就要吞砒霜,这种过时的贞洁。我们在‘黑山’旅店里干了不少年,还没见过这号拨弄是非的婆娘和欺侮女人的公狗。”
    米沙和尤拉在门前的过道里走来走去。这一切都出乎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意料之外。他原先以为大提琴家生活中出现悲剧,准是某种纯洁而庄严的不幸。可鬼知道这算什么。不外乎是肮脏下贱的丑事,尤其是对孩子们来说。
    两个男孩子在走廊里来回转。
    “你们进去看看大婶吧,少爷们。”条房走到男孩们跟前,再次不紧不慢地说。“你们进去吧,别犹豫了。放心吧,他们都没事了,都好好儿的。这里不能站人。今天就在这个地方发生了那件倒霉的事,把贵重的餐具摔碎了。你们瞧,我们得随时伺候着,跑来跑去,这地方窄,你们进去吧。”
    两个孩子听从了。
    客房里点着的煤油灯,已经从吊在餐桌上方的灯架挪到房间另半边,中间隔了一道发出臭虫气味的屏风。
    那一边有个睡人的角落,被一条落满尘土、掀起的门帘隔开,遮住前室和外人的视线。大家在忙乱中忘记把它放下来,只是下半边搭在屏风的上面。煤油灯就放在一把扶手椅里。这一角像剧场脚灯从下向上照着似的,亮得刺眼。
    太太吞服的是碘,不是洗碗女工胡说的砒霜。屋里有一股嫩核桃果皮发出的酸涩难闻的气味,尚未变硬的果皮让人摸得发了黑。
    一个姑娘在屏风后面擦地板,床上躺着一个被水、汗和眼泪弄得浑身精湿的半裸的女人。她把头俯在一个面盆上大声哭号,粘成一缕一缕的头发披散下来。两个男孩子立刻把眼睛掉开,往那边看实在不好意思,不成体统。不过,已经让尤拉感到惊讶了:当女人处于木舒服的竖立姿势中,在紧张和吃力的状态下,就不再是雕塑所表现的女性,而成了肌肉发达的穿着短裤参加比赛的半裸的角力士。
    屏风那边终于有人想到应该把帘子放下来。
    “法杰伊·卡济米罗维奇,亲爱的,您的手在哪儿?把您的手给我。”女人说,眼泪和恶心憋得她喘不过气来。“唉,我这是经受了多么可怕的事呀!我太多心了!法杰伊·卡济米罗维奇……我觉得…··不过还算幸运,原来这都是蠢念头,是我的想像力错乱了,简直难以想象,法杰伊·卡济米罗维奇,真不得了,心想多轻松啊!结果……您看,我还活着。”
    “安静点,阿马利姐·卡尔洛夫娜,求求您,安静下来。这真不像话,老实说,太不像话了。”
    “咱们马上回家。”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对孩子们嘟嚷一声。他们窘得不知如何是好,站在昏暗的过道里,就在客房没有隔开的那一半的门槛上,因为他们不自在,便望着原来放灯的方向。那边墙上挂了几张照片,地上放着一个琴谱架,书桌上堆满纸张和画册;铺着手织台市的餐桌的那边,一个姑娘坐在扶手椅上睡觉,双手拢着椅子扶手,脸也贴在上面。她大概疲乏到了极点,周围的吵闹声和人的走动并没有妨碍她睡觉。
    他们到这儿来可说是毫无意义,而且继续再呆下去也不礼貌。“马上就走,”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又说了一遍,“等法杰伊·卡济米罗维奇出来,我就向他告别。”
    从屏风后面出来的却是另一个人。这是一个身体健壮的男子,脸刮得干干净净,威风凛凛,十分自信。他把从灯架上取下来的那盏灯举在头顶上,走到姑娘睡觉的那张书桌跟前,把它放在灯架上。亮光惊醒了那个姑娘。她朝这人笑了一笑,微微眯起眼睛,伸了个懒腰。
    一见到这个陌生人,米沙不觉全身颤抖了一下,两眼死死地盯着他看,同时扯了一下尤拉的衣袖,想对他说什么。
    “你在生人面前南咕什么,多不害臊?人家会怎么看你?”尤拉止住了他,而且也不听他说。
    这时,在姑娘和那个男人之间演出了一幕哑剧。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交换一下眼色,但相互的理解简直像着了魔法似的。他仿佛是耍木偶戏的,而她就是任凭他耍弄的木偶。
    脸上露出的疲倦的微笑使姑娘半闭着眼睛,半张开嘴唇。对那男人嘲弄的眼色,她则报以一个同谋者的狡黠的眨眼。两个人都挺满意,因为结果如此圆满,隐私没有暴露,服毒的也没死。
    尤拉死死地盯着他们。他从谁也看不见的昏暗中不转眼地望着灯光照亮的地方。姑娘屈从的情景显得不可思议的神秘而又厚颜无耻的露骨。他心里充满矛盾的感情。尤拉的感情被这些从未体验过的力量揪成一团。
    这也就是他同米沙和东尼娜一直不断热烈争论的、并称之为什么也说明不了的庸俗的那种东西,就是那种即使他们惊恐又吸引他们的东西,在安全距离内口头上容易对付的东西。而现在出现在尤拉眼前的正是这种绝对物质的、模糊的力量,既是毫无怜悯的毁坏性的,又是哀怨并且求助的。他们的童稚哲学到哪儿去了?尤拉现在该怎么办?
    “你知道这个人是难吗?”他们走出门外以后米沙问道。尤拉只顾想自己的心事,没有回答。
    “这就是教会你父亲喝酒并害死他的那个人。记得吗,在火车上,我对你讲过。”
    尤拉想的是那个姑娘和未来,而不是父亲和过去。开始他甚至没弄明白米沙说的是什么。在严寒的天气里无法交谈。
    “冻坏了吧,谢苗?”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问了一句。他们坐上车走了。
    斯文季茨基家的圣诞晚会
    那年冬天,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送给安娜·伊万诺夫娜一个老式的衣柜。他是偶然买到手的。这只黑檀木衣柜非常大,整个搬动的话,哪个门都进不去。这是拆开运来的,一部分一部分搬进屋子里,接着就考虑把它摆在什么地方。楼下客厅最宽敞,木过摆在那儿用起来不方便,楼上又挤,摆不下。最后还是把主人夫妇卧室门内楼梯口的东西搬开,把衣柜摆在那里。
    把衣柜拼装起来的是扫院子的仆人马克尔。他把自己六岁的女儿马林娜也带来了。有人给了马林娜一根大麦芽律糖。她鼻子呼味呼墟地舔着律糖和沾满口水的细细的小指头,一面皱着眉头看父亲干活。
    有一阵子活儿干得挺顺利。安娜·伊万诺夫娜眼看着柜子渐渐装起来。等到只剩下装柜顶的时候,她忽然心血来潮,想给马克尔帮个忙。她踩到离地很高的柜底上,可是身子一晃,碰上了只靠样头连住的一块侧板。马克尔暂时捆住柜壁的绳扣散开了。随着柜板轰然倒地的声音,安娜·伊万诺夫娜也仰面朝天跌下来,摔疼了身子。
    “哎呀,太太,”马克尔说着,朝她奔过去,“您这是何苦来,我的好太太。没伤着骨头吧?您快摸摸。要紧的是骨头,皮肉倒不算什么,可以再长,俗话说,皮肉不过是让太太们图个好看。别嚎了,没心肝的东西!”他骂起哭嚎的马琳卡来。“擦干净鼻涕,找你妈去。唉,太太,难道没有您我就装不上这个衣柜?您准是想,我只不过是个扫院子的,其实,说正经的,我们都是干木工的材料,干过木工活儿。兴许您不信,就是这些家具,什么柜子啦,食品橱啦,打我们手里一过才这么油光瓦亮的;再不就是那些细木料活儿,什么红木的、胡桃木的,都是我们干的。还可以打个比方说,早先也有人给我提过好几门亲事,全是体面人家的姑娘,请您原谅我这么说,都从眼皮子底下溜过去了。全都是因为我好喝酒,还非得劲儿大的不可。”
    马克尔推过一把扶手椅,扶着安娜·伊万诺夫娜坐下。她哼哼卿卿地揉着摔疼的地方。马克尔重新组装碰散了的柜子。上好项后,他说:“行啦,现在就差上柜门了,您就是送去展览都行。”
    安娜·伊万诺夫娜不喜欢这衣柜,它那样式和大小都很像灵柜台或者皇陵,使她产生一种迷信的恐惧。她管这衣柜叫“阿斯科里德陵”,实际上她指的是奥列格的坐骑,也就是只会给自己主人带来死亡的那种东西。安娜·伊万诺夫娜是个胡乱读过不少书的女人,在这里她把两个有关联的概念弄混了。
    自从跌了一跤之后,安娜·伊万诺夫娜肺病的征兆开始显露出来。
    一九—0年十一月的整整一个月,安娜·伊万诺夫娜卧床不起。她得了肺炎。
    翌年春天,尤拉、米沙·戈尔东和东尼娜将分别在大学和高等女子学校毕业。尤拉将是医学士,东尼娜是法学士,米沙是哲学系的语言学土。
    在尤拉的心灵里,一切都被搅乱、被颠倒了,一切都是非常独特的——他的观点、习惯和禀赋。他极端敏感,他的见解之新颖是无法描述的。
    不管艺术和历史对他有多大的吸引力,尤拉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时并未踌躇。他觉得,正如天赋的乐观或者生就的郁闷不能成为一种职业一样,艺术在这个意义上也难完成它的使命。他感兴趣的是物理学和自然科学,认为在实际生活中应当从事对公众有益的工作。就这样,他选择了医学。
    四年前还在读一年级的时候,他在大学的地下室里作了整整一学期的尸体解剖。他经常沿着一道曲折的扶梯下到地下室里。头发蓬松的大学生几个人一起或是单独一个人呆在解剖室的深处。有的一面翻看封面快磨破的教科书,一面默记着什么,身边堆放着骨骼;有的在角落里不声不响地作解剖;也有的在谈话,开玩笑,追赶在停尸间石板上逃窜的老鼠。在这半明半暗的解剖室里,那些身份不明的赤裸裸的尸体,年轻的自杀者,几具保存得很好、尚未腐烂的溺水的女尸,像磷火那样刺目。注射过明矾的尸体显得很年轻,造成肢体丰满的假象。尸体被剖开、支解和制成标本,但即便分成多少段,人体的美仍然不变,因此,当一具美人的尸体被粗野地扔到镀锌桌上的时候,仍然能引起人们的赞赏,他们并且把这种赞赏移到她被切下来的手臂或手上。地下室里弥漫着福尔马林和石炭酸的气味,从那些直挺挺的尸体的不可知的命运直到盘踞在这里的生与死的奥秘,到处都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仿佛这里就是奥秘之家,它的大本营。
    这种奥秘的声音压倒其余的一切,折磨尤拉,妨碍他解剖尸体。可是生活当中还有许多事同样妨碍他。对此他已经习以为常,让他分心的干扰并没使他不安。
    尤拉善于思考而更善于写作。还在中学的时候,他就曾幻想过写散文,写一本传记体的书,书中就像埋藏炸药似的把他所见到的并经过反思的事情当中感触最深的东西加进去。但写这本书他还嫌过于年轻,于是便用诗来代替,犹如画家一生都在为一幅深思熟虑的巨作勾画草图一样。
    尤拉宽厚地对待这些刚刚出世的诗的弱点,因为它们具有一种力量和独创性。尤拉认为,这两种品格,即力量和独创性,才是艺术中现实性的有代表性的特点,其余都是无目标的、空泛的、不需要的。
    尤拉知道,他的全部性格特征的形成应该大大地归功于他的舅父。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这时住在洛桑。在当地用俄文出版的著作和译著当中,他进一步发展了很早以前的对历史的想法,即把历史看成人类借助时代的种种现象和记忆而建造起来的第二个宇宙,并用它作为对死亡的回答。这些书的中心意思是对基督教的一种新解释,其直接结果是一种新的艺术思想的产生。
    这些思想对尤拉的朋友产生的影响更大。在这些思想的影响下,米沙·戈尔东选定了哲学作为专业。在系里,他听神学课,甚至几次考虑过以后转入神学院。
    对尤拉而言,舅舅的影响促使他前进,解放了他的思想,然而对米沙则是一种束缚。尤拉也知道,米沙的出身对他那种极端的迷恋所起的作用。他出于审慎的分寸感,并没有劝说米沙放弃那些古怪的想法。不过,他经常希望看到米沙能更加看重实践经验,更加接近生活。
    十一月末的一个晚上,尤拉从大学里回来得很晚,非常疲倦,一整天没有吃东西。家里人告诉他说,白天发生了让人担惊受怕的事:安娜·伊万诺夫娜不停地抽搐,来了好几位医生,还商量过请神甫,后来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她已经好些了,清醒过来,并且吩咐过,只要尤拉一回来,就立刻到她那儿去。
    尤拉依照她的吩咐,衣服也没换,就到她卧室里去了。
    屋子里还有不久前的惊慌忙乱的痕迹。助理护土不声不响地在床头小柜上叠东西。周围乱放着冷敷用的揉成一团的餐巾和湿毛巾。洗杯缸里的水是淡红色的,里面有血丝,还有安瓶药针的碎片和被水泡胀了的药棉。
    病人浑身是汗,不断用舌头舔干燥的嘴唇。同早晨尤拉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相比,她瘦了不少。
    “会不会误诊,”他想道。“完全是哮喘性肺炎的症状。看来是转变期。”他同安娜·伊万诺夫娜打过招呼,说了几句通常在这种情形下总要说的那类空洞的安慰话,便打发助理护士离开了房间。他握住安娜·伊万诺夫娜的一只手给她诊脉,另一只手伸到制服上衣里取听诊器。安娜·伊万诺夫娜摇摇头,表示这是多余的,毫无用处。尤拉这才明白,她要见他是为了别的事。安娜·伊万诺夫娜鼓足了力气说道:
    “你看,他们都要我忏悔了……死亡已经临头……每分钟都可能……就是拔颗牙,还怕疼呢,得有准备……这可不是一颗牙,是整个的你自己,是整个的生命……只要咯噎一下子,就让钳子拔掉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也说不清……我又烦闷又害怕。”
    安娜·伊万诺夫娜不说话了。大颗的泪珠顺着她的面颊滚了下来。尤拉什么也没有说。过了一会儿,安娜·伊万诺夫娜接着说下去。
    “你很有才能……才能这个东西……不是人人都有的……你该懂点事了……跟我谈点什么……好让我安心。”
    “可我说什么好呢?”尤拉回答说,身子在椅子上不安地动来动去,站起来走了一会儿,重新坐下。“首先,明天您就会好一些,已经有了征兆,我可以拿脑袋担保。其次,死亡,意识,相信复活,等等……您想听听我这个学自然科学的人的意见吗?是不是另外找时间再谈?不行?现在就谈?好吧,随您的便吧。这问题一下子很难说清。”于是他只得即兴给她上了整整一课,自己也奇怪居然能说得出来。
    “复活,那种通常用于安慰弱者的最简陋的形态对我是格格不入的。就连基督关于生者和死者所说的那些话,我一向也有另外的理解。干百年所积累起来的一大群复活者往哪儿安置?整个宇宙都容纳不下,连上帝、善良和理性都要被他们从世界上挤掉,否则在这贪婪的动物般的拥挤中会被压碎的。
    “可是,同一个千篇一律的生命永远充塞着宇宙,它每时每刻都在不计其数的相互结合和转换之中获得再生。您担心的是您能不能复活,而您诞生的时候已经复活了,不过没有觉察而已。
    “您会不会感到痛楚,生理组织会不会觉出自身的解体?换句话说,您的意识将会怎样?但究竟什么是意识?我们不妨分析一下。有意识地希望入睡,这就是确实的失眠症;有意识地要感觉出自己的消化作用,这肯定是消化功能紊乱。意识是一种毒品,当用在自己身上作为自身毒害的手段的时候。意识也是一股外射的光,当它照亮我们面前的路,使我们不致跌倒的时候。意识又是在前面行驶的火车头的两盏明亮的灯,如果把它们的光照向火车头里面,就会酿成惨祸。
    “那么,您的意识又将会怎样呢?我说的是您的意识,您的。不过您又是什么呢?问题的症结就在这儿。我们还是可以分析一下。您是靠什么才能感觉出自身的存在,意识到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是肾,是肝,还是血管?不论您怎么去琢磨,都不会是这些。您总是在外在活动的表现当中感觉到自己,譬如通过手上做的事,在家庭中,在其他方面。现在我说的您要特别注意听:在别人心中存在的人,就是这个人的灵魂。这才是您本身,才是您的意识在~生当中赖以呼吸、营养以致陶醉的东西。这也就是您的灵魂、您的不朽和存在于他人身上的您的生命。那又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您曾经存在于他人身上,还要在他人身上存在下去。至于日后将把这叫作怀念,对您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将是构成未来成分的您了。
    “最后再说一点。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死亡是不存在的,它和我们无缘。您刚才说到人的才能,那是另一回事,它属于我们,被我们所发现。从最广泛而崇高的意义上来说,才能是生命的恩赐品。
    “圣徒约翰说过,死亡是不会有的,但您接受他的论据过于轻易了。死亡之所以不会有,是因为先前的已经过去。几乎可以这么说:死亡是不会有的,因为这已经见到过,已经陈旧了,厌烦了,如今要求的是崭新的,而崭新的就是永恒的生命。”
    他一边说,~边在屋子里来回走着。“睡一会儿吧。”他说,走到床前把手放到安娜·伊万诺夫娜的头上。过了几分钟,安娜·伊万诺夫娜渐渐睡着了。
    尤拉悄悄走出房间,吩咐叶戈罗夫娜把助理护士叫到卧室里去。“真见鬼,”他想,“我简直成了个江湖术士,嘴里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把手放在病人身上治病。”
    第二天,安娜·伊万诺夫娜有了起色。
    安娜·伊万诺夫娜的病情一天天见轻。到十二月中,她已经试着起床了,不过身体还很衰弱。医生建议她还要好好卧床休养。
    她经常让人把尤拉和东尼姬找来,一连几小时地讲述她在乌拉尔的雷尼瓦河边祖父领地瓦雷金诺度过的童年。尤拉和东尼妞从来没有到过那里,但是从安娜·伊万诺夫娜的话里,尤拉很容易想象出那片人迹罕至的五千俄亩的森林,林中漆黑如夜,还有那条沿着克吕格尔高耸陡峭的两岸湍急奔流的卵石铺底的河流,有两三处的河湾像尖刀似的插入密林。
    这些天,尤拉和东尼娜有生以来第一次定做了过节穿的衣服。尤拉的是一身黑色的常礼服,东尼哑的是一件稍微袒露颈部的浅色缎子晚礼服。他们两个准备二十七日在斯文季茨基家一年一度的圣诞晚会上一展丰采。
    在男装成农作坊和女服裁缝那里定做的这两套衣服,是同一天取回来的。尤拉和东尼哑试过之后很满意,但还没来得及脱下来,安娜·伊万诺夫娜便打发叶戈罗夫娜喊他们过去。尤拉和东尼妞就穿着新衣服去见她。
    两个人一来,她就用臂肘支起身子,从侧面看了他们一遍,又让他们转过身去,说道:
    “挺好,简直类极了。我还一点不知道已经做好了呢。东尼娜,让我再看看。不错,很好,就是肩头有点发皱。知道吗,为什么叫你们来?不过,有几句话得先跟你说,尤拉。”
    “我知道,安娜·伊万诺夫娜。是我让人把那封信给您看的。您肯定也跟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一样,认为我不应该拒绝继承权。您先忍一会儿,您还不适于过多讲话。我马上说清楚,其实这些您都很清楚。
    “总之,首先,有一件支付律师费和偿付诉讼费的日瓦戈遗产的案子。但实际上并没有任何遗产,有的倒是债务和一笔扯不清的胡涂账,以及在这当中暴露出来的肮脏勾当。要是有什么东西可以变卖成钱的话,难道我会白白把它们送给法院,不自己拿来享用?关键在于这场官司打到底也是一场空,与其在里面折腾,不如放弃并不存在的财产,把它让给那几个假冒的竞争对手和贪婪的自封的继承人。至于那位姓日瓦戈、带着孩子住在巴黎也想染指的艾丽斯夫人,我也早就听说了。但如今又增加了要求,这是不久前才对我公开的,不知您知道不知道。
    “原来家母在世的时候,父亲就迷恋上一个耽于幻想而又性情怪僻的女人,斯托尔本诺娃一恩利茨女公爵。这个女人和父亲生了一个男孩,如今已经十岁,名字叫叶夫格拉夫。
    “女公爵过的是隐居生活。她带着儿子住在鄂木斯克郊外一幢单独住宅里,深居简出,不知道靠着从哪儿来的钱维持生活。有人给我看过那幢住宅的照片。那是一所有五扇窗的漂亮房子,窗子是落地式的,窗檐上的圆框里有浮雕。最近我总有一种感觉,好像那幢房子越过把俄罗斯的欧洲部分和西伯利亚隔开的几千俄里的距离,用它那五扇窗不怀好意地看着我,迟早要让我倒霉似的。所以,我又何必理睬这笔臆造的财产、人为的竞争对手以及他们的敌意和嫉妒呢!何况还有那些律师。”
    “可你仍然不该拒绝。”安娜·伊万诺夫娜反驳道,“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们来吗?”她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立刻接下去说,“我想起了他的名字。记得吧,昨天我谈到的那个看林子的?他叫瓦克赫。这个名字真少见,是木是?他是树林子里的可怕的黑怪物,胡子从下巴长到眉毛,却叫瓦克赫!他的脸上全是疤痕,熊咬过他,可他挣脱了。那地方的人都这样。他们的名字也怪得很,都是一个音节的,为的是喊起来响亮,好记。比如,瓦克赫,鲁普,或者法弗斯特。听着,你们听着。有时候通报说来了人啦,比方说叫阿弗克特的,或者叫福洛尔的,一听名字就像是祖父的双筒猎枪齐发。我们这帮孩子就从儿童室一下子钻进厨房。你们简直无法想象,那儿不是林子里烧炭的送来一头活的小熊,就是巡道工从很远的巡哨点带来了矿苗。爷爷就分别登记下来,然后让他们到账房去,有的付钱,有的给粮食,也有的发弹药。窗子外面就是大森林,雪下得真大,齐房檐那么深!”安娜·伊万诺夫娜咳了起来。
    “别说了,妈妈,说话对您身体不好。”东尼妞警告说,尤拉也附和她。
    “没什么,算不了一回事儿。我顺便问问,叶戈罗夫娜说你们的坏话,好像你们后天去不去参加圣诞晚会还没拿定主意。我不许你们再说这种傻话!你们自己也不嫌难为情。尤拉,你以后还怎么当医生?就这么说定了,你们一定要去。我再回过头来给你们讲这个瓦克赫。他年轻的时候当过铁匠,有一次打架把内脏打出来了,他就给自己另打了一副铁的。你真是个怪人,尤拉。难道我连这个也不懂?当然不是真打了一副铁内脏。不过老百姓都这么说罢了。”
    安娜·伊万诺夫娜又咳了起来,而且比刚才咳的时间长得多。这阵咳嗽没过去,她还是喘不过气来。
    尤拉和东尼娜同时跑到她跟前,并肩站在她的床边。安娜·伊万诺夫娜不停地咳嗽,把他们挨在一起的手抓在自己手里,好一会儿不松开。后来,她喘过气来,能说话了,说道:
    “如果我死了,你们可不要分开呀。你们是天生的一对,结婚吧。我给你们订婚了。”说到最后,她哭了。
    一九O六年春天,拉拉即将升入寄宿学校最后那个年级的时候,她同科马罗夫斯基持续了六个月的关系超过了她能忍耐的限度。他非常巧妙地利用她的沮丧情绪,每当他需要的时候,便委婉地在不知不觉之间提醒她所受到的凌辱。这种暗示恰恰使拉拉陷入一个好色之徒所要求的女人心慌意乱的状态。这种心慌意乱使拉拉在情欲的恶梦中越陷越深,但每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吓得头发都竖立起来。但夜里的癫狂又像是巫术那样无法解释的矛盾。这时一切都颠倒了,一切都违背逻辑;银铃般的娇笑表现的却是刺心的痛楚,挣扎和抗拒意味着顺从,落在那折磨者手上的是无数感激的亲吻。
    这一切仿佛永远木会完结似的,但春天,这个学年最后几天的一堂课上,她一想到夏天学校不上课了,这种纠缠会更加频繁,而躲避同科马罗夫斯基经常接触的避难所没有了,拉拉便迅速地作出了一个在很长时期里改变她生活道路的决定。
    一清早就很闷热,看样子会有一场雷雨。上课时教室的窗是敞开的。城市远方传来单调的喧闹声,像一群蜜蜂在蜂场上嗡嗡叫。有时还能听到院子里孩子们嫁戏的喊叫声。泥土和嫩叶气息让人头疼,就像过谢肉节喝醉了酒或被煎饼的糊味熏了似的。
    历史老师正在讲拿破仑远征埃及。当他讲到在弗雷瑞斯登陆的时候,天色昏暗,一道闪电划过,响起雷声;一股尘土带着清新的气息从窗口涌了进来。两个爱拍马屈的女学生讨好地跑进走廊喊校役关窗,她们刚一开门,从门缝刮进来的一阵穿堂风把课桌上笔记本里的吸墨纸吹得在教室里乱飞。
    窗户关好了,外面已经下起城市里才有的那种夹杂着尘土的脏雨。拉拉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给同桌的娜佳·科洛格里沃娃写了几句话:
    娜佳,我需要和母亲分开住。帮我找个报酬好一点的家
    馆糊口吧。你认识不少有钱的人家。
    娜佳用同样的方式回答了她:
    我们正在替莉帕找家庭教师呢。到我家来吧,那可就
    太妙了!你知道,我爸爸妈妈多么喜欢你
    拉拉在科洛格里沃夫家里住了三年多。仿佛被一堵石墙挡住了,没人干扰和侵犯她,就连她极其疏远的母亲和弟弟也没来打扰她。
    拉夫连季·米哈伊洛维奇·科洛格里沃夫是一位合乎潮流的大实业家,聪明而又有才能。作为一个财产可以同国库匹敌的大富翁,同时又是一个从平民中神话般地爬上来的人,他对这个衰朽的制度怀着十分的憎恨。他把秘密工作者藏在自己家里,替因政治问题而受审讯的人雇辩护律师;而且真像人们开玩笑所说的那样,他出钱资助革命,自己推翻作为私有者的自己,并在自己的工厂里组织罢工。拉夫连季·米哈伊洛维奇是出色的射手,一个酷爱狩猎的人,一九O五年冬季每逢礼拜天都到谢列伯良内森林和洛西内岛教工人纠察队射击。
    这是个出类拔萃的人,他的妻子谢拉菲玛·菲力波夫娜是与他相称的配偶。拉拉对他们两人无比钦佩和敬重。他们全家人也喜欢她,把她当成亲人。
    三年多来,拉拉一直过着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直到她弟弟罗佳有事找她为止。罗佳学着纨绔子弟的派头摇晃着两条长腿,而且为了更显得傲慢,说话还带鼻音,故意拖长声调。他告诉她,他们这期毕业的土官生凑了钱准备给军校长官买纪念品,把钱交给了他,请他采购。但前天他把这笔钱输了个精光。话刚说完,罗佳就把他那瘦长身子往椅子上咕步一倒,哭了起来。
    拉拉听到出了这种事,浑身发凉。罗佳哽咽着说下去:
    “昨天我上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那儿去了。他拒绝同我谈这件事,但他说如果你有这种愿望的话……他说,尽管你已经不再喜爱我们大家了,可是你对他仍有极大的权利……拉罗奇卡……
    你只要说一句话就行了……你明白,多么丢人,这有损土官生的荣誉呀!……上他那儿去一趟,对你又算得了什么,请求他……
    你总不至于让我用鲜血去洗刷输掉的那笔款子吧。”
    “用鲜血洗刷……士官生的荣誉。”拉拉气愤地重复着他的话,一面在屋里激动地走来走去。“我不是土官生,我没有荣誉,怎么摆布我都行。你知道不知道你让我干的是什么事?你仔细想过没有,他向你建议的是什么?我一年一年,没完没了地干活,努力向上,连觉都睡不足,可他来了,毁掉一切不当一回事。见你的鬼去吧。开枪自杀吧,随你的便。这和我有什么相干?你需要多少钱?”
    “六百九十多卢布,说个整数就是七百。”罗佳有点犹豫地说。
    “罗佳!办不到,你简直疯了!明白你说的是什么吗?你真的输了七百卢布?罗佳!罗佳!你知道不知道,一个像我这样的普通人要多长时间才能靠自己诚实的劳动积攒下这个数目?”
    停了一会儿,她向对待陌生人那样冷冰冰地补充了一句:
    “好吧,我试试看。你明天再来。把你准备自杀用的手枪也带来。你把手枪转让给我,别忘了多带几颗子弹来。”
    她从科洛格里沃夫那里弄到了这笔钱。
    拉拉在科洛格里沃夫家里做事并没有妨碍她的学业,从女子中学毕业后,又进了师范专修班,学习很出色,再过一年,即一九一二年,便要毕业了。
    一九—一年春天,拉拉所教的女学生莉帕奇卡也中学毕业了。她已经有了未婚夫,~个出身于富裕而有教养人家的年轻工程师弗里津丹柯。父母都赞成莉帕奇卡的婚事,但反对她过早结婚,劝她再等几年。为此发生了争吵。莉帕奇卡是全家的掌上明珠,被娇惯得十分任性。她同父母大吵大闹,跺着脚哭喊。
    这个家庭把拉拉当成亲人一样看待,已经忘了她替罗佳借的债,从未有人提起过。
    如果没有经常的开销,拉拉早就把钱还清了。她向别人隐瞒了这项开销的用途。
    她瞒着帕沙给他被流放的父亲安季波夫寄钱,还资助他时常害病的呼呼叨叨的母亲。另外,她还更加秘密地设法减轻帕沙的个人开销,背地里替他向房东贴补食宿费。
    年纪比拉拉稍小一点的帕沙,狂热地爱着她,样样事都对她百依百顺。按照她的坚决主张,帕沙读完职业中学后就专心一意地补习拉丁文和希腊文,准备进大学语文系。拉拉希望明年他们俩通过国家考试后就结婚,然后到乌拉尔的一座省城去教书,当男子中学和女子中学的教师。
    帕沙住的房间是拉拉亲自在艺术剧院附近卡梅尔格尔斯基街上一幢新改建的房子里替他租下的,房东夫妇都是性情温和的人。
    一九—一年的夏天,拉拉最后一次跟科洛格里沃夫一家到杜普梁卡去度假。她喜爱这个地方胜过主人,达到忘我的地步。大家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因此每年夏天到那里旅游的时候,对拉拉有一种默契。当那列把他们载来的被煤烟熏得乌黑的闷热的火车开走后,在一片香气四溢、令人如醉如痴的静滋中,拉拉就会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在从小火车站把行李装上大车的时候,大家总让她一个人步行到庄园去。从杜普梁卡来的车夫穿着一件坎肩,肩膀下面露出红衬衣的两只袖子,一路向坐在车上的老爷和太太讲述上个季度当地的新闻。
    拉拉沿着铁路路基在一条由朝圣的香客踩出来的路上走着,然后拐进一条通到树林子里去的小径。她不时停下脚步,眯起眼睛,呼吸着旷野中弥漫着花香的空气。这里的空气比父母更可亲,比情人更可爱,比书本更有智慧。霎时间,生存的意义又展现在拉拉面前。这时她领悟到,她活在世上为的是解开大地非凡的美妙之谜,并叫出所有的事物的名称来,如果她力不胜任,那就凭借着对生活的热爱养育后代,让他们替她完成这项事业。
    这~年的夏天,由于拉拉担当的工作过重,来的时候已累得筋疲力尽了。她心绪不大好,变得神经过敏,这是先前所没有的。这个特点使她变得心胸狭窄,而她的性格一向是开朗而不拘小节的。
    科洛格里沃夫夫妇不放她走。她在他们这里仍然受到先前那样的关怀。但自从莉帕自立以后,拉拉便认为自己在这个家庭里是多余的人了。她谢绝了薪水,他们却硬要她收下。她很需要钱用,但寄居在人家又领一份干薪是难为情的,实际上也是办不到的。
    拉拉感到自己的处境虚伪而难堪。她觉得别人把她当成累赘,只不过木表露出来而已。她很想随便跑到什么地方去,能摆脱自己目前的处境和科洛格里沃夫一家就行,但依照她的处世原则,离开之前必须还清借债,不过目前又没有地方能筹到那笔款项。她觉得自己成了罗佳愚蠢的过失——输掉大家的钱的人质了,并由于无能为力的愤慨而坐立不安。
    她总感到受轻视的征兆。如果科洛格里沃夫家里的熟人对她过分关切的话,那就意味着他们把她当成唯命是从的“女学生”和容易弄到手的女人。要是人家不去打扰她,那又证明把她当成微不足道的人,无人理睬。
    一阵阵的忧郁情绪并没有妨碍拉拉同许多到社普梁卡做客的人一起娱乐。她游泳,荡舟,参加夜晚在河对岸的野餐,同大家一起放烟火和跳舞。她参加戏剧爱好者的演出,特别热衷于短统毛瑟枪的射击比赛,并认为最好用的还是罗佳的那把轻巧的左轮手枪。她用这支枪射击几乎弹无虚发,以致开玩笑地惋惜因为自己是个女人所以不能挑起决斗。然而拉拉越是玩得开心,心里越是感到难过。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需要什么。
    回到城里以后,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在拉拉的郁闷不乐当中又掺杂了同帕沙的小小争执(拉拉避免和他发生剧烈争吵,因为把他看成是自己最后的倚靠)。最近帕沙有点自以为是,言谈话语之间所表现出的那种教训人的口吻,让拉拉觉得又可笑又可气。
    帕沙、莉帕、科洛格里沃夫夫妇和那笔钱——所有这一切都在她脑海里翻腾。生活使她厌倦。她几乎要发疯了。她渴望抛开一切熟悉的和体验过的,另外建立一种新的东西。在这种心请下,她终于在一九—一年的圣诞节作出了一项致命的决定。她决心立刻离开科洛格里沃夫家,自己去过独立而孤单的生活,所需要的钱向科马罗夫斯基去要。拉拉认为经过了已经发生的事以及随后她所争得的几年的自由,他应该拿出骑士的风度来帮助她,而且无需任何解释,不附带任何肮脏的条件。
    十二月二十七日晚上,她抱着这个目的,到彼得罗夫大街去。出门时她把罗佳的左轮手枪上好子弹,打开保险,放进手笼里,准备一旦遭到拒绝、曲解或受到侮辱,就向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开枪。
    她异常惊慌地在充满节日气氛的街道上走着,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注意。在她心里已然响起谋算好的那一枪,至于瞄准的究竟是谁倒完全无所谓。她能意识到的唯有这一声枪声,一路上都能听到它。这是射向科马罗夫斯基、射向她自己、射向自己命运的一枪,同时也是射向杜普梁卡林间草地上那棵树干上刻着靶标的柞树的一枪。
    “别碰手笼。”她对惊讶得哎呀一声、伸手帮她脱衣服的埃玛·埃内斯托夫娜说。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不在家,但埃玛·埃内斯托夫娜仍然劝拉拉脱掉皮大衣,到屋里去。
    “不行,我还有急事呢。他在哪儿?”
    埃玛·埃内斯托夫娜告诉拉拉,他参加圣诞节晚会去了。拉拉手里拿着记下地址的纸条,从那道阴森森的、让她清楚地想起一切的、窗上刻着彩色家徽的楼梯跑下来,立刻奔向位于面粉镇的斯文季茨基家。
    直到现在,她第二次来到户外,才仔细朝四外看了看。现在是冬天。这里是城市。已经到了晚上。
    天气冷得要命,路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色的冰,仿佛碎碑酒瓶的瓶底。天冷得连呼吸都很困难。弥漫着灰霜的空气,就像拉拉围着的那条结了冰的毛围巾那样扎人,往嘴里钻,用浓密的鬃毛刺人的脸。拉拉走在空荡荡的街上,心剧烈地跳动。沿路的茶室和酒馆从门里往外冒着蒸气。从雾里不断显出过路人的冻得像香肠一样通红的面孔,还有身上挂着冰凌的马匹和毛茸茸的狗的嘴脸。房屋的窗子被厚厚的雪蒙住,仿佛刷了一道白灰;从不透明的窗玻璃后面闪现出圣诞树色彩缤纷的反光和欢乐的人的影子,就像从屋里映到幻灯前白幕布上、给街上人看的不清晰的图像。
    拉拉走到卡梅尔格尔斯基大街站住了。“不能再瞒住他了,我受不了啦。”她几乎说出声来,“上楼去把一切都告诉他。”她镇静下来之后,想了想,推开很有气派的沉重的门。
    帕沙用舌头顶起腮帮,对着镜子刮脸,然后戴上硬领,使劲把弯曲的领钩扣进浆硬的胸在扣环里去,由于过分用劲儿,脸涨得通红。他正准备出去做客。他是一个心地单纯、缺乏社会经验的人,因此拉拉没敲门便进来,并且撞见他衣冠不整的样子,弄得他不知所措。但他立刻觉察到拉拉非常激动。她两腿发软,进门的时候腿在裙子里迈不开步,仿佛膛水似的。
    “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他惊慌地问道,迎着她跑过去。
    “坐到我旁边来。就这样坐下,不用穿上衣了。我还有事,马上就得走。别碰我的手笼。等一等。你先转过身去呆一会儿。”
    他照办了。拉拉穿的是一套英国式的服装。她脱掉上衣,把它挂到钉子上,再把罗佳的左轮手枪从手笼里拿出来放进上衣口袋,然后重新坐在沙发上,说道:
    “现在可以看了。点上蜡烛,把电灯关掉。”
    拉拉喜欢在烛光下面谈话。帕沙总为她准备着整包没拆封的蜡烛。他把蜡台上的蜡烛头换上一支新的,放在窗台上点着。沾着蜡油的火苗噼啪响了几声,向周围迸出火星,然后像箭头似的直立起来。房间里洒满了柔和的烛光。在窗玻璃上靠近蜡头的地方,窗花慢慢融化出一个圆圈。
    “帕图利亚,你听我说,”拉拉说,“我有件很为难的事,你得帮我摆脱出来。你别害怕,也别问我,但要放弃咱们跟别人一样的想法。今后不能再无忧无虑了。我永远处于危险之中。如果你爱我,不愿看到我毁灭的话,那咱们就赶快结婚吧,不要再拖延了。”
    “这是我一向盼望的,”他打断了她的话,“你赶快走个日子,无论哪天我都乐意。可你得跟我说清楚,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别用猜谜折磨我了。”
    但是拉拉岔开话题,巧妙地避开了正面回答。他们又谈了很久,但都是同拉拉的忧愁无关的话。
    那年冬天,尤拉写了一篇探讨视网膜首要组成部分的学位论文,准备参加大学的金奖章竞赛。尽管尤拉攻读的是普通内科学,但他对眼睛了解的详尽程度并不亚于未来的眼科医生。
    在这种对视觉生理学的爱好当中,可以看出尤拉天性的另外几个侧面:富有创造性的天资,对艺术形象的本质和逻辑思想的结构都有一定的见解。
    东尼娜和尤拉坐了一辆出租雪橇到斯文季茨基家去参加圣诞晚会。他们俩在一幢住宅里一起生活了六年,共同告别了童年,迎来了少年。他们彼此无所不知。两个人有着共同的习惯,用同样的方式互相说些简短的俏皮话,用同样的方式短促地嗤嗤一笑作为回答。现在他们就是这样坐在雪橇上,冻得紧闭着嘴,偶尔交换一两句简单的话。两个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
    尤拉想的是竞赛日期临近,得赶快把论文写好,但被街上年末的喧闹气氛分了心,思想又跳到别处去了。
    戈尔东的系里出版了一份大学生办的胶印版刊物,他是这份刊物的编辑。尤拉早就答应替他们写一篇评论布洛克的文章。当时彼得堡和莫斯科两个城市的青年人都对布洛克入了迷,到处谈论他,而尤拉和米沙尤甚。
    但是就连这些念头也没在尤拉脑子里停留多久。他们两个坐在雪橇上,下巴缩进大衣领子里,衣领摩擦冻僵了的耳朵,心里各自想着各式各样的事。不过,在一件事情上两个人想到一起了。
    不久前在安娜·伊万诺夫娜床前的那一幕使两个人完全变了样。他和她仿佛一下子成熟了,彼此用新的眼光来看对方了。
    东尼娜,这个相处多年的伙伴,竟是个女人;这个明白无误、无须作任何解释的明显事实,竟是尤拉无法想象的全部问题中最难捉摸、最为复杂的问题。只要调动调动幻想力,尤拉就可能把自己想象成攀登亚拉腊山的英雄、先知、胜利者或任何男子,却决不可能想象成女人。
    然而东尼娜却把这项最艰难的至高无上的任务担在自己瘦弱的肩上(从这时起,尤拉突然觉得她变得又瘦又弱,尽管她是个非常健康的姑娘)。他对她充满了炽热的同情和羞怯的惊奇,这种惊奇就是情欲的萌发。
    东尼娜对待尤拉的态度也有了相应的变化。
    这时,尤拉想到他们还是不应该去参加晚会。说不定他们不在的时候会出什么事。他想起他们俩穿戴齐整准备出门的时候,听说安娜·伊万诺夫娜的病情又恶化了,他们又回到她那里去,想要留在家里。她仍然像先前那样坚持不同意,要求他们照样去参加圣诞晚会。尤拉和东尼妞一起走到窗帘后面的落地窗前,看看外面的天气怎么样。当他们从窗前走回来的时候,两幅窗帘裹在他们的新衣服上。紧贴在衣服上的质地轻柔的窗纱,在东尼娜身后拖出好几步远,真像是新娘头上披的婚纱。卧室里的人都露出了笑容,因为这种相似无疑太显眼了。
    尤拉朝四周张望,所看到的也就是片刻之前映入拉拉眼帘的一切。他们的雪橇行驶起来声音很响,不自然的噪音引起街心花园和林明路上被积雪覆盖着的树木发出同样不自然的施长的回响。住宅的窗玻璃外面蒙了一层霜,里面亮着灯光,像是一个个用烟水晶做成的贵重的首饰匣子。那里边隐藏着的是圣诞节期间莫斯科的生活:枫树上点着蜡烛,宾客云集,化了装的引人发笑的人们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尤拉突然意识到,在俄罗斯生活的各个方面,在北方的都市生活和最新的文学界,在星空之下的现代的通行大道上和本世纪的大客厅里点燃的枫树周围,布洛克便是圣诞节的显灵。他又想,关于布洛克无需作任何文章,只要写出俄国人对星相家的崇拜,就像荷兰人所写的那样,再加上严寒、狼群和黑黝黝的枫树林,就够了。
    他们穿过卡梅尔格尔斯基大街。尤拉注意到一扇玻璃窗上的窗花被烛火融化出一个圆圈。烛光从那里倾泻出来,几乎是一道有意识地凝视着街道的目光,火苗仿佛在窥探往来的行人,似乎正在等待着谁。
    “桌上点着一根蜡烛。点着一根蜡烛……”尤拉低声念着含混的、尚未构成的一个句子开头的几个词,期待着下面的词会自然而然地涌出。然而后面的词没有出现。
    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斯文季茨基家里的圣诞晚会便是按照这种方式安排的。到晚上十点钟孩子们回家以后,再给年轻人和成年人点上第二棵枫树,他们一直玩到清晨。上了年纪的客人通宵在一间三面是墙的华丽的小客厅里打牌。这客厅是大厅的延续,中间被一道用大铜环串挂起来的沉重厚实的帘子隔开。快天亮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进晚餐。
    “你们怎么这么晚才来?”斯文季茨基夫妇的侄子若尔士穿过前厅往里边跑去找叔叔和婶母,边跑边问他们。尤拉和东尼娜也决定先到那边去向主人问个好,走过大厅的时候,一边脱外衣,一边朝里边张望。
    在散发着热气、拦腰映射出几道光环的枫树前面,那些没有跳舞而闲走着的人,站着谈话的人,长裙发出级拳声,擦肩摩腹地像一堵黑色墙壁似的移动着。
    圈子里面,跳舞的人飞快地旋转。副检察官的儿子、皇村中学的学生科卡·科尔纳科夫指挥大家转圈,结成两人一对,然后又组成一个圆环。他指挥各式各样的舞蹈,用最大的嗓门从大厅的这一边向另一边喊着:“快步轮舞!连成一排!”大家都依照他的号令跳舞。“请注意,先奏华尔兹!”他朝钢琴师喊了一声,便走进第一圈的排头领着自己的舞伴三拍、两拍地跳起来,同时减慢了速度,缩小舞步,直到仅仅能觉察出在原地踏小步为止,这时已经完全不是华尔兹,只是即将终止的余波了。大家纷纷鼓掌,接着便向人们中间分送冰激凌和各式冷饮。这些人走来走去,靴后跟碰得砰砰响,喧声笑语不断。浑身燥热的青年男女们一时之间停止了喧嚷和捷笑,急忙贪馋地喝起冰凉的果汁和汽水来,等到把杯子放回托盘,就又立刻以十倍的力气重新开始喧闹嘻笑,仿佛取了兴奋剂似的。
    东尼娜和尤拉没有进入大厅,两个人到内室见主人去了。
    斯文季茨基夫妇的几间内室挤满用不着的家具,这些家具都是为了腾地方,从客厅和大厅里搬过来的。这里是主人神奇的备用品库房和放置圣诞物品的小仓库。房子里散发着油漆和浆糊的气味,放着成卷的彩纸、装饰用的五颜六色的小星。备用的枫树蜡烛盒子探了几爆。
    斯文李茨基家里长辈中的几位老人正在写礼品的号码、晚餐的八席卡和抽彩用的签。若尔士在一旁给他们帮忙,可是常常把号码弄乱,老人们就生气地唠叨他。斯文季茨基夫妇对尤拉和东尼娜的到来异常高兴。他们记得这两人小时候的模样,便免了客套,让他们一起来做这些事。
    “费利察塔·谢苗诺夫娜不懂得这类事必须事先都考虑好,不能挨到节骨眼儿上客人都来了再办。瞧你这个糊涂虫,吉尔士,怎么弄的,又把号码弄乱了!已经说好把装满糖果的点心企都放到桌子上,空盒放到沙发椅上,你又弄颠倒了。”
    “阿汉塔身体见好了,我真高兴。我和皮埃尔都很为她担心。”“那不假,亲爱的,木过她的情况并不好。沙导举手技面扯。”
    尤拉和东尼娜同若尔士和两位老人为圣诞晚会忙碌了半个晚上。
    在他们俩和斯文季莱基两位老人呆在一起的时候,拉拉始终没离开过大厅。虽然她没穿参加舞会的服装,而且谁也不认识,却像睡梦中一样瘫软,一会儿听凭科卡·科尔纳科夫带着她旋转,一会儿又沮丧地绕着大厅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
    有一两次拉拉迟疑地在小客厅门前停住脚步,希望面对大厅坐着的科马罗夫斯基能发现她。但他眼睛盯着左手举在脸前像一扇屏风似的挡住他的纸牌,也许当真没看见她,也许装作没看见。拉拉觉得受了屈辱,气得喘不过气来。这时,拉拉不认识的一位姑娘从大厅走进小客厅。科马罗夫斯基朝她看了一眼,那种眼神是拉拉非常熟悉的。这个受宠若惊的姑娘向科马罗夫斯基嫣然一笑,脸上泛起一片红晕,显得更加娇媚。拉拉看到这一幕,几乎失声叫了出来。她满面羞愤,连前额和脖颈都涨红了。“一个新的牺牲品。”她这样想。拉拉仿佛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整个的过去和现在。不过,她还没有放弃同科马罗夫斯基谈一谈的念头,但决定先等一下,等待更为恰当的时机,于是强迫自己镇静下来,重新回到大厅。
    同科马罗夫斯基同桌打牌的还有另外三个人。他旁边坐着的一个牌友是请拉拉跳过华尔兹、衣着考究的皇村中学学生的父亲。这是拉拉同这位舞伴在大厅里跳舞时随意交谈中知悉的。那个身材修长、黑衣乌发、脖子像蛇一样绷紧、让人看了不舒服的女人,便是科卡·科尔纳科夫的母亲。她一会儿从小客厅走到大厅看儿子跳舞,一会儿又回到小客厅里看丈夫打牌。最后,拉拉偶然知道那位勾起她复杂的心情的姑娘是科卡的妹妹,而她那种猜测是毫无根据的。
    “科尔纳科夫。”一开始科卡就这样向拉拉作了自我介绍,但当时设引起拉拉的注意。“科尔纳科夫。”他像滑翔似的跳完了最后一圈,把她送回到座位上,又重复了一遍,便走开了。这次拉拉才听清楚。“科尔纳科夫,科尔纳科夫,”她寻思着,“好像很耳熟,又很讨厌。”她终于想起来了,科尔纳科夫就是莫斯科高等法院的副检察官。对铁路职工小组提出公诉的就是他,季韦尔辛也在那批受审的人当中。拉夫连秀·米哈伊洛维奇曾经受拉拉之托到他那里去说情,希望他在这件案子上不要太苛刻,但是没有奏效。“原来如此!不错,不错。真有意思。科尔纳科夫,科尔纳科夫。”
    已经是深夜十二点或凌晨一点钟了。尤拉的耳朵嗡嗡鸣响。休息的时候,大家都在餐室里喝茶,吃点心,然后又开始跳舞。枫树上的蜡烛燃尽,已经没有人再去换新的了。
    尤拉失神地站在大厅当中,看着正同一个陌生人跳舞的东尼哑。东尼哑轻飘飘地擦过尤拉身边的时候,用脚把略显过长的缎子裙襟一踢,啪的一响,便像条鱼一样又隐没到跳舞的人群里去了。
    她非常兴奋。大家在餐室里休息的时候,东尼娜没有喝茶,只是一个劲儿地用很容易剥皮的香甜的桔子解渴。她不时地从腰带或袖口的折缝里抽出像果树上一朵花那么小的手帕,拭着前额两边的汗水和粘腻的指缝,一边笑一边继续着活跃的谈话,然后又飞快地把手帕换回腰带或前胸紧身衣里。
    现在她正和一个陌生的舞伴跳舞,转弯的时候擦过皱着眉站在一边观看的尤拉,调皮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接着意味深长地嫣然一笑。就在握手之间,她的手帕便留在尤拉的掌心里了。他把它紧贴在嘴唇上,闭起了眼睛。手帕散发出桔皮味和东尼娜发热的掌心的气味,两种气味混合在一起令人心醉。一种尤拉有生以来从本体验过的新鲜感觉从头顶一直贯到脚心。这股孩子般天真的芳香,有如黑暗中亲切的耳语。尤拉闭着眼站在那里,嘴唇贴在手中的手帕上。突然,屋子里响起了一声枪响。
    大家都把头转向那道把小客厅和大厅隔开的帷幔。有一分钟的工夫鸦雀无声,然后就开始了混乱。人们奔走,喊叫,有人朝响枪的地方跑去,找科卡·科尔纳科夫。这时,从那边已经有些人迎面走了过来,有的嚷着吓人的话,有的在哭泣,也有的互相大声争吵,彼此都要打断对方的话。
    “她干的好事,她干的好事!”科马罗夫斯基绝望地连声说。
    “鲍里亚,你没事吗?鲍里亚,你还活着。”科尔纳科夫太太歇斯底里地叫喊着。“都说德罗科夫医生也在这儿,可是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呀?哎呀,都请留下别走。对你们来说,这不过是块擦伤,可对我就得洗刷一辈子。我那可怜的受难的人,所有罪犯的揭发者啊!就是她,就是这个贱货,真该挖掉她的眼睛,臭婊子!等着瞧吧,你这回可跑不了啦!您说什么来着,科马罗夫斯基先生?是朝您开的?她是朝您开的枪?不对,我可不这么看。是我遭了难,科马罗夫斯基先生,您清醒清醒吧,现在我可没有心思开玩笑。科卡,科克奇卡,你说是怎么回事!朝你父亲……对……可是天网难逃啊……科卡!科卡!”
    人们从小客厅拥向大厅。科尔纳科夫走在当中,一面勉强敷衍着说着,尽力让大家相信他没怎么受伤,一面用一块干净的餐巾捂着左手被子弹擦伤的地方。在他身后侧面不远的另一群人中间,有人拖住拉拉的双手往前走。
    尤拉一见是她,便惊呆了!同她又在一个不同寻常的场合里见面了!又有那个头发花白的人,不过尤拉现在已经知道他是谁了。这人便是著名的律师科马罗夫斯基,并且是同父亲的遗产有关的一个人。用不着互相致意,尤拉和他彼此都装出不认识的样子。那么她呢……是她开的枪吗?朝着检察官?可能是女政治犯。倒霉的人,这下她可要吃大亏了。她美得多么骄傲啊。拖曳她的那些混蛋仿佛抓住小偷似的反拧着她的双手。
    但他立刻就明白自己是想错了,拉拉已经两腿无力。他们是扶着她的手臂,免得她倒下去,而且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她抱到最近的一把椅子那里,她一下就瘫倒在上面。
    尤拉跑到她跟前,想帮她恢复知觉,但为了更得体,应该先对那位设想中的被谋害的人表示一下关心。于是他走到科尔纳科夫面前,说道:
    “刚才有人要求医生的帮助,我可以帮忙。请您把手给我看看。啊,上帝真保佑了您。这算不了什么,连包扎都不需要。不过涂点碘酒总投坏处。我们可以跟费利察塔·谢苗诺夫娜要点儿。”
    斯文季茨基太太和东尼姐快步走到尤拉跟前,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她们让他丢开这件事,快去穿外衣,家里派人来接他们回去,家里出了不顺遂的事。尤拉吓了一跳,作了最坏的准备,把什么都忘了,便跑去穿外衣。
    他们回到西夫采夫大街,从大门口没命地跑进房子里,但还是没有赶上见安娜·伊万诺夫娜最后一面。他们回来之前的十分钟,死神已经降!临了。死因是未能及时发现的急性肺气肿所引起的长时间的窒息。
    最初的几个钟头里,东尼哑不停地大哭大叫,浑身抽搐,连周围的人都认不出来了。第二天她才平静下来,耐心地听完父亲和尤拉对她说的话,只能点头作为回答,因为一开口悲痛仍会像先前那样猛烈地震撼着她,她又会像着了魔似的哭喊起来。
    在祭奠的间歇她一连几个小时跪在死者身边,用那双美丽的大手抱住棺材的一角,棺材安放在台子上,盖满了鲜花。她的目光一接触到亲人的眼睛,便急忙站起身来,忍着眼泪,快步离开大厅,顺着楼梯飞跑回自己的房间,扑到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倾泻出满腔的悲痛和绝望。
    由于痛苦、长时间的站立和睡眠不足,以及低沉的挽歌和昼夜耀眼的烛光的刺激,再加上这几天所患的感冒,尤拉心里有一种甜蜜的紊乱,信然而荒诞,悲痛而兴奋。
    十年前妈妈下葬的时候尤拉还完全是个孩子呢。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当时他被恐惧和痛苦所压倒,他怎样悲痛欲绝地哭泣。那时主要的事还不在他身上。尤拉当时几乎不能想象他尤拉单独存在算什么,有无意义和价值。那时候最主要的事却在他身外,在他周围。上层社会从四面八方把尤拉包围起来,这个社会像一座森林,可以感觉到,但无法通过,不容争辩。因此妈妈的去世才使他受到极大的震动,仿佛他和她一起在森林里迷了路,而突然间就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森林的一部分——天上的浮云,城市里的广告,消防降望塔上悬挂的信号球,还有骑在马上护送载有圣母神像的马车的教堂执事,因为在圣像面前不能戴帽子,只好光头戴着耳套。商场里店铺的橱窗,还有那布满星辰的高不可及的夜晚的天穹和圣像,便构成了这座森林。
    正当保姆同他讲宗教故事的时候,那高不可攀的上天低低地垂下来,天顶一直弯到儿童室里保姆的裙边,仿佛人们在沟谷里采棱果的时候,把树枝往下一拉,树梢就出现在眼前,举手便可采摘一样。一刹那间,天空似乎又沉落到儿童室的那只镀金的面盆里,于是在火和金之中盥洗沐浴之后,就变成了保姆时常带他去的街巷小教堂里的晨祷或者午祷。这时,天上的星辰化作无数的神灯,圣母化为父亲,其余的也都按照或大或小的能力处于各种职位上。然而,最主要的还是成年人的现实世界和像森林一样四周黑黝黝的城市。那时,尤拉便以自己全部的半开化的信仰崇奉这森林的上帝,像崇奉管理林区的人一样。
    如今已经大不相同了。在中学、大学度过的整整十二年里,尤拉钻研的是古代史和神学,传说和诗歌,历史和探讨自然界的学科,都像钻研自己的家史和族谱一样亲切。现在他已全然无所畏惧,无论是生还是死,世上的一切,所有事物,都是他词典中的词汇。他觉得自己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完全不用像先前祭奠妈妈那样来祭奠安娜·伊万诺夫娜了。那个时候他完全顾不上悲痛,只知道胆怯地祈祷。如今他倾听着安魂祈祷,仿佛倾听对他说的、与他有直接关系的话。他倾听着这些话,像对待其他任何事情一样,求其明白无误的含意,而对大地和上天的崇高的力量,他是当作伟大的先驱者崇拜的,但这种继承下来的情感则与笃信上帝毫无共同之处。
    “圣明的主啊,坚强、永恒的上帝,请赐福于我们。”这是怎么回事?他在哪儿?起灵了,要出殡了。该醒一醒了。这时已是清晨五点钟,他和衣跟缩在沙发椅上。他可能有点发烧。人们正在房子里到处找他,谁也想不到他会睡在图书室里,而且在远远的一个角落,在几架高得几乎顶到天花板的书橱后面熟睡。
    “尤拉,尤拉!”看门人马克尔就在附近喊他。已经开始起灵了,马克尔必须把花圈从楼上搬到外面去,但是找不到尤拉,他一个人被堵在寝室里,那儿的花圈堆得像座小山,可是房门被敞开的衣橱的门把手勾住,他走不出来。
    “马克尔!马克尔!尤拉!’市人在楼下喊他们。马克尔用力一推,排除了这个障碍,搬着几个花圈顺楼梯跑了下去。
    “神圣的主啊,坚强、永恒的上帝……”轻轻的祝祷声在街上回荡,经久不息,仿佛有谁用轻软的鸵鸟毛在空中拂过,所有的东西都在摇摆,包括那些花圈和迎面走来的人,佩戴着缨饰的马头,教士手中用小链子提着的香炉,还有脚下白雪皑皑的大地。
    “尤拉!我的老天爷,到底找着了。快醒醒吧。”舒拉·施莱辛格终于找到他,摇着他的肩膀喊道。“你怎么啦?起灵了。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那还用说。”
    安魂祈祷结束了。乞丐们冷得直跺脚,紧紧地挤在两边。灵车、运花圈的车和克吕格尔家的轻便马车都缓缓地向前移动。哭得泪人儿似的舒拉·施莱辛格走出教堂,用手撩开被泪水沾湿的面纱,用目光向那一排马车夫搜寻。一看到殡仪馆的那几个抬灵柩的,她便点头示意让他们过来,接着就和他们一起走进教堂。从教堂里拥出越来越多的人。
    “这回可轮到安娜·伊万诺夫娜了。命运面前不能不低头,这个可怜人,终究走上了没有回头的路。”
    “可不是,总算蹦跳到头了,这个可传人。如今算是去安歇了,这个不安生的女人。”
    “您坐马车还是步行?”
    “脚都站麻木了,稍微走一走再坐车。”
    “看见了没有,富夫科夫那副难过的样子?两眼~直盯着死者,鼻涕眼泪流成了河。旁边可就是她丈夫。”
    “他一直盯了她一辈子。”
    往城市另一端的墓地走去的路上,不时可以听到这类的对话。这是严寒过后气温略有回升的一天。这一天充满了凝滞的沉重气氛,又像是严寒稍减、生机消逝的一天,也仿佛大自然专为丧葬安排的日子。已经弄脏的积雪仿佛透过排在地上的黑纱露出的一点白色。
    这儿就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安息着的那片令人难忘的墓地。这些年,尤拉一直还没给母亲上过坟。“妈妈。”他从远处望着那个地方,几乎用当年的嘴唇轻声喊了出来。
    人们庄重地、甚至是做作地沿着几条扫得干干净净的小路分散开,但是转弯抹角的地方很不适合他们那种送葬的匀整脚步。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挽着东尼姬的手臂走着。克吕格尔一家跟在后面。东尼娜穿着丧服,丧服非常合身。
    在兄长列隆起的十字架的顶部和修道院的紫红色院墙的墙头,像霉迹一样蓬松散乱地挂着霜须。修道院最深处的院落的一角,墙和墙之间挂了绳子,上面晾着洗好的衣服:袖口绣了一道道花边的衬衣,杏黄色的桑布和歪七扭八没有扯平的床单。尤拉注意朝那边看,终于明白这个修道院就是当年暴风雪肆虐的地点,不过被新盖的房屋改变了模样。
    尤拉单独走着,步子一快就超过了别人,有时要停下来等一等。死亡使慢慢跟在后面的这一群人感到空虚,作为对此的回答,他不可遏止地、像形成漩涡的激流一定要越转越深一样,渴望着幻想和思考的机会,要在众多的方面付出辛劳,要创造出美好的事物。如今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看到,艺术总是被两种东西占据着:一方面坚持不懈地探索死亡,另一方面始终如一地以此创造生命。真正伟大的艺术是约翰启示录,能作为它的续貂之笔的,也是真正伟大的艺术。
    尤拉满怀热望预先体会到一种乐趣,那就是在一两天之内完全从家庭和大学里消失,把此时此刻生活赋予他的无意间的感受写成追忆安娜·伊万诺夫娜的诗句,其中应该包括:死者的两三处最好、最有特色的性格,身穿丧服的东尼妞的形象,从墓地回来路上的几点见闻,从前风雪怒号和他小时候哭泣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为晒衣服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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