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现在一件大事发生了。同这件大事比较起来,所有其他的事都无足轻重了。六月二十一日傍晚,王后突然患急病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城堡。维什主教和其他的医生们都通宵留在她的房里。据说,王后有早产的危险。克拉科夫总督,登青的雅斯柯·托波尔当夜派了一个信使去通知外出的国王。第二天,这消息传遍了全城和四郊。这天是礼拜天,教堂挤满了望弥撒的人。大家都明白了真相。因此望过弥撒之后,本来是来参加庆祝的外国骑士们、贵族们、市民们都到城堡去了;行会和宗教团体都打着它们的旗号出来了。从午刻起,无数的人群围住了瓦威尔,国王的弓箭手忙着维持秩序。整个城里几乎没有了人;成群结队的农民向着城堡走去,打听他们所爱戴的王后的健康情况。终于,大门口出现了主教、总督以及大教堂的神甫们,国王枢密院的大臣们和骑士们。他们同百姓混在一起,把消息告诉百姓,但是命令他们不得国欢乐而大声喧哗,免得妨害卧病的王后。他们向大家宣布,王后生了一个女儿。大家听了这消息,心里充满了喜悦,特别是他们听说王后虽是早产,但目前母女都很平安。百姓们开始散开了,因为每个人都想发抒一下内心的欢乐,而城堡附近是禁止呼喊的,于是街道上都立刻挤满了人,欢乐的歌声和呼喊响彻了每一个角落。他们并不因为生了一个女孩而失望。“当年路易国王没有儿子,雅德维迦作了我们的女王,难道这是不幸么?由于她同亚该老结婚,王国的力量加倍强大了。同样的情况将再度发生。谁能在什么地方找到一个比我们的女王更富有的继承人?无论是罗马皇帝还是任何国王,都不曾拥有过这样广大的领土,这样人数众多的骑士团!向她求婚来的君王们之间将要展开一场剧烈的竞争;他们中间最有权势的君王将向我们的国王和王后致敬;他们将到克拉科夫来,我们做生意的就可以从中牟利了;也许又有新的领土,例如捷克或匈牙利,将要并入我们的王国。”
    商人们就这样谈论着,他们的快乐每时每刻都在增长。他们在私人家里和客店里举行宴会。市集上到处是灯笼和火把。全城通宵达旦到处都充满了生气蓬勃和欢欣鼓舞的气象。
    早上,他们又从城堡里听到了更多消息。
    他们听说,彼得大主教昨夜就给孩子施了洗礼。因此,他们担心这女孩不太强壮。但是阅历丰富的城市妇女举出了一些同样的例子来,说明婴孩一经受洗就会更加健壮。他们便用这个希望来安慰自己;他们听了公主的命名,信心更大大增加了。
    “命名为波尼伐修或波尼伐莎的人,都不会在受洗之后就夭折的;取了这样名字的孩子是注定要成大业的,”他们说。“在开头几年,特别在最初几个礼拜,孩子是看不出什么好坏来的。”
    可是第二天,城堡里传来了关于婴孩和产妇的坏消息,激动了整个城市。整整一天,教堂里像举行忏悔式似的挤满了人。为王后和公主的健康所许下的贡品多得不可胜数。人们可以看到贫苦的农民们在贡献谷物、羊羔、小鸡,一串串干菌或是一篮篮坚果。骑士们、商人们和工匠们则献出了贵重的贡品。他们派了信使到各个出现过奇迹的地方去。占星家占卜了星象。在克拉科夫城里,他们举行了许多次宗教上的行列圣歌。所有的行会和宗教团体都参加了。还出现了一个孩子的行列,因为老百姓以为这些天真无邪的孩童更容易取得上帝的眷顾。人群不断地从各个城门涌进来。
    一天又一天,每天不断地敲钟,教堂里人声嘈杂,每天都在举行行列圣歌和祈祷。但是,到了周末,受人爱戴的王后母女都还活着,老百姓的心里又有了希望。他们觉得,天主不可能召去这位对本国作了很多贡献的王后,因为她还有许多没有完成的事情要做。学者们都说她对学校作了多大的贡献;教士们说她对天主的荣耀作了多大的贡献;政治家们说她对天主教国家之间的和平作了多大的贡献;法学家说她对正义作了多大的贡献;穷苦的百姓也说她对穷人作了多大的贡献。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个对本国和对整个世界如此需要的生命会过早地结束。
    可是七月十三日,钟声宣告了婴孩的死亡。老百姓又成群结队拥挤在各条街上,大家都感到十分不安。人群又围住了瓦威尔,打听王后的健康状况。但是,没有人带出好消息来。相反,进入城堡或者回到城市的爵爷们脸上都很阴郁,而且一天比一天忧愁。据说,医学大师斯卡皮米埃兹的斯丹尼斯拉夫神甫,没有离开过每天领受圣餐的王后。他们还说,每次圣餐式之后,她的房里注满了神光。有些人还从窗口看见过神光;但是,这种景象使深爱这位夫人的人们都很惊吓;他们担心这是她已经开始了大国生涯的征兆。
    但是,每个人都不相信会发生这样一件可怕的事;他们这样安慰自己:天堂的正义之神获得了一件贡品准该满足了吧。到了礼拜五早上,也就是七月十七日,老百姓中间都传遍了王后命如悬丝的消息。每个人都奔向瓦威尔去。城里的人都走光了;连抱着婴孩的母亲们也都向着城堡的大门奔去。店铺都关了门,人们家里连饭也不烧。所有的营业都停顿了;但在瓦威尔周围,却挤满了一大群沉默而惊惶不安的老百姓。
    最后,在下午一点钟,大教堂钟楼上的钟声响了。大家一下子都弄不明白这钟声的意义;老百姓都不安了。大家的脑袋和眼睛都朝着钟楼;顷刻之间,城里其他的教堂,如圣芳济堂、三一堂和圣母堂都接二连三地敲出一片悲声。老百姓终于明白了;他们的心里都充满着畏惧和莫大的悲伤。后来,钟楼上出现了一面绣着骷髅头的大黑旗。于是,全都明白:王后归天了。
    城堡的墙下,成千上万老百姓的呼号声和哭泣声与忧郁的钟声交织成一片。有的老百姓在地上打滚;有的撕着自己的衣服,抓破自己的脸;还有的则默默无声地呆望着城墙。有的在悲泣;有的向着教堂,向着王后的卧房伸着双手,祈求奇迹降临,天主大发慈悲。但是,也可以听到一些愤怒的、由于绝望而近似咒骂的声音:
    “他们为什么要夺去我们亲爱的王后?那末我们的行列圣歌、我们的祈祷和我们的恳求都为了什么?我们奉上了金银贡物,可天主却一点也不回报我们!拿了我们的贡物,却不给我们一点回赠!”其他许多人都在哭泣,一遍遍地说:“耶稣!耶稣!耶稣!”人群要拥进城堡去瞻仰一次王后的遗容。
    可是他们进不去,只是得到这样一个诺言:遗体很快就会移进教堂,人人都可以到那里去瞻仰遗容,在她遗体旁边祈祷。因此,到了晚上,忧伤的老百姓开始回到城里去了,一路谈着王后临终的情形,谈着未来的殡仪以及将会在她遗体旁边和在她墓穴周围出现的奇迹。有些人还说,王后一下葬,马上就会封为圣徒;另外有些人说,他们怀疑能否办得到,于是前面那些人便发起怒来,并且威胁说,要去见亚威农的教皇。
    阴郁和悲伤的气氛笼罩了全城、全国;不但笼罩了普通老百姓,也笼罩了每一个人;这个王国的福星陨落了。甚至在许多爵爷看来,一切也都变得暗淡无光了。他们开始问自己,问旁人,今后会出现什么局面?王后死后,国王是否有权继续在位,统治全国,还是会口到立陶宛,满足于大公之位呢?他们有些人推想——后来事实证明了他们的想法是对的——国王本人是会退位的;在这种情况下,几个大省就会从王权之下分出去,立陶宛人又会开始来攻击王国本土的居民了。十字军骑士团将会更加强大;罗马皇帝和匈牙利国王将会更有权势;而昨天还是最强大的王国之一的波兰王国将会崩溃和受辱。
    先前立陶宛和俄罗斯曾经开放了大批地区让商人们入境,现在这些商人都预见到将受到重大损失,因而虔诚地许愿,希望亚该老继续在位。但是他们也预料到他在这件事情上会同骑士团发生一场战争。大家知道,只有王后才能抑制国王的怒火。老百姓回想起以前曾经有那么一次,国王对十字军骑士团的贪欲和巧取豪夺极为愤怒,当时她颇有先见之明,对十字军骑士说:“只要我活着,我一定会约束我丈夫的手和他正当的愤怒;但是,记住,我死后,你们的罪行少不了要受到惩罚。”
    十字军骑士团一味傲慢愚蠢,并不怕引起战争,反而指望着在王后死后,再没有她那份虔敬的魔力来约束从西方各国涌来的许多志愿兵,而且指望着到那时候,从日耳曼、勃夏第、法兰西和其他国家来的成千上万的战士们将会参加十字军骑士团。
    雅德维迦的死讯是一件如此重大的事件,使得骑士团的使者里赫顿斯坦等不及外出的国王的答复,立即动身上玛尔堡去,为的是尽快地把这件重大的、而且有几分吓人的消息报告大团长和神甫会。
    匈牙利、奥地利和捷克的使者们都跟着他去了,或者派信使去见他们的君主。亚该老非常沮丧地回到了克拉科夫。一开头他就向大臣们宣布,王后逝世了,他不愿意再做国王,他要回立陶宛去。后来,他悲伤到神情恍惚的地步,不能处理任何国事,不能回答任何问题。有时候,他对他自己非常忿恨,因为他出门在外,未能与王后诀别,听取她临终的遗言和心愿。斯卡皮米埃兹的斯丹尼斯拉夫神甫和维什主教徒劳地向他解释说,王后的病来得太突然了,而且按照通常情况,如果临盆正常,他完全有充分的时间回来;可是这些话并没有使他得到任何安慰,没有减轻他的悲哀。“没有了她,我就不成其为国王了,”他回答主教:“只是一个得不到安慰的、后悔莫及的罪人!”说了这话以后,他就望着地上,谁也没法使他再说一句话。
    这时,大家都在忙着准备王后的殡仪。从全国各地,一大群一大群的爵爷、贵族和农民都来到克拉科夫。王后的遗体安置在大教堂的一个高墩上,并区设法使棺材头安置得稍稍高一些。这是有意便于老百姓瞻仰王后的遗容。大教堂里,继续不断地举行祈祷式,灵台的四周燃着成千上万支蜡烛。在烛光闪耀、鲜花镜绕中,她面露笑容地安眠在那里,像一朵神秘的玫瑰花。老百姓把她看成一位圣徒;他们带来了着了魔的、跛足的和有病的孩子到她身旁来。教堂里时时可以听到一个目睹自己孩子恢复神色的母亲的欢呼声,或是一个麻痹的人霍然病愈的欢乐声。人们的心弦颤动了,这消息传遍了教堂、城堡和全城,吸引了愈来愈多的这种只有依靠奇迹才能得救的可怜虫。
    在这段时间里,人们完全忘却了兹皮希科。在这样悲伤和不幸的时候,谁会想到这个贵族青年,想到他被囚禁在城堡的塔楼里呢?可是,兹皮希科从看守们那里听到了王后患病的消息。他听到了城堡四周老百姓的嘈杂声;当他听到他们的哭泣声和教堂钟声的时候,他跪倒在地上,忘了他自己的命运,开始悲悼这位令人敬慕的王后的逝世。他觉得,他内心里也有些什么东西同她一起死亡了,而且她死后,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叫他活下去了。
    接连好几个礼拜,听到的声音都是与葬仪有关的——教堂的钟声、行列圣歌和群众的恸哭声。在这段时间里,他变得更阴郁了,食欲不振,夜不成寐,像一头关在笼里的野兽一样,在地牢里走来走去。他深感到寂寞的痛苦;常常一连几天,狱卒不给他送饭送水。每个人都为王后的殡葬而忙碌不堪,以致在她死后,就没有人来看过他:公爵夫人,达奴莎,塔契夫的波瓦拉,商人阿米雷伊,都没有来过。兹皮希科悲哀地想着,玛茨科一离开这城市,每个人都把他忘记了。有时候他想,说不定法律也会把他忘了,他将在牢狱里腐烂,以至死亡。于是他祈求死亡。
    最后,王后殡葬后一个月,第二个月初,他开始怀疑玛茨科是否会回来。玛茨科原来答应过催马加鞭,兼程赶路。玛尔堡并非远在天边。十二个礼拜就可以打来回,何况是加紧赶路呢。“但是也许他并不赶紧!”兹皮希科悲哀地想,“也许他已经找到了什么女人,高高兴兴地带她到波格丹涅茨去为他自己生儿育女,那我就得遥遥无期地等在这里听天由命了。”
    最后,他完全忘却了岁月,也不同狱卒谈话了。只是看到那密布在铁格子窗上的蜘蛛网,他才知道秋天快来了。他一连几个钟头坐在床上,两肘支在膝上,手指插在长发里。他好像在做梦似的,直僵僵地动也不动一下,甚至当看守人给他送饭来,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也不抬起头来。但是后来,有一天,门上的铁栓叽叽嘎嘎地响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坎上叫他:
    “兹皮希古!”
    “叔叔!”兹皮希科叫道,从床上冲了过去。
    玛茨科把他抱在怀里,吻着他金色的头发。忧愁、悲哀和寂寞是这样注满了这青年的心,他不由得像个孩子似的扑在叔父怀里痛哭起来。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他抽抽噎噎地说。
    “那倒差不多是真话,”玛茨科回答。
    于是,兹皮希科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喊道:
    “你出了什么事?”
    他吃惊地看着老骑士憔悴而苍白的脸,看着他那弯腰曲背的身躯和灰白的头发。
    “你出了什么事?”他又问了一遍。
    玛茨科坐在床上,沉重地喘了一会气。
    “什么事?”他终于说了。“我刚刚跨过边境,就在树林里遇到日耳曼人,他们用箭射伤了我。这些盗匪!你晓得吧!我气都透不过来!幸亏天主救了我,否则你就看不到我了。”
    “谁救你的?”
    “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玛茨科回答。
    静默了一会儿。
    “他们袭击了我;半天之后,他袭击了他们,他们逃脱的不到一半人。他把我带到一座小城去,然后到斯比荷夫。我同死亡搏斗了三个礼拜。天主不让我死去,虽然我还没有复原,我总算回来了。”
    “那你还没有到过玛尔堡喽?”
    “叫我骑着什么去呢?他们抢去了我所有的东西,连那封信也拿走了。我回来请齐叶莫维特公爵夫人另写一封信;但是我还没有遇到她,我上不知道是否要去看她。我得准备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说了这话,他在手心上吐了口唾沫,伸给兹皮希科看那手上的血,同时说:
    “你看见么?”
    过了一会,他找补一句说:
    “这必定是天主的意旨。”
    他们两人心事重重,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工夫,兹皮希科这才说道:
    “你一直在吐血么?”
    “这有什么办法;有根一‘斯班’半长的矛尖刺在我的肋骨中间。换了你,也少不了要吐血的!我比离开斯比荷夫的尤仑德之前好一些了;现在我非常疲乏,因为路程太长,我又是一路赶来的。”
    “嗨!你为什么要赶来呢?”
    “因为我想来见公爵夫人阿列克山特拉,从她那里再拿一封信。斯比荷夫的尤仑德说,‘去拿信到斯比荷夫来。我有几个日耳曼人关在这里。如果他们有人愿意以骑士的荣誉起誓,把这封信送去给大团长的话,我一定释放一个。’为了替他的亡委报仇,他经常关着几个日耳曼俘虏,一听到他们的呻吟和链条声,他就十分高兴。他是一个满怀憎恨的人。懂么?”
    “我懂。但是我奇怪,既然尤仑德俘获了那些袭击你的人,你为什么没有找到那封失落的信?”
    “他并没有把他们全部都俘获。逃掉了五六个。我们命该如此!”
    “他们怎么袭击你的?打埋伏么?”
    “他们埋伏在茂密得什么都看不见的丛林后面。我骑着马,没有穿甲胄,因为商人们告诉我,国境很太平,而且天气又暖和。”
    “那帮强盗的首领是谁?十字军骑士么?”
    “不是修道士,而是一个日耳曼人。名叫列恩兹的赫尔明契克,他是以拦路抢劫闻名的。”
    “他结果怎样?”
    “尤仑德把他上了链条。但是这人也在他自己的地牢里关了两个玛朱尔贵族,他想以这两个人来赎身。”
    静默了一会儿。
    “亲爱的耶稣,”兹皮希科终于说,“里赫顿斯坦还活着,那个列思兹的强盗也活着;可我们却报不成仇就得死去。我的头要给斫掉,你也活不过今年冬天。”
    “嗨,我甚至冬天也活不到。但愿我能帮你逃脱这种下场。”
    “你在这里看到过什么人么?”
    “我去见了克拉科夫的总督。我听说里赫顿斯坦已经离开此地,我以为总督也许不会那么严厉了。”
    “这样说来,里赫顿斯坦走了?”
    “王后一死,他就立即回玛尔堡去了。我去见了总督;他回答我说:‘他们要处决你的侄子,倒不是为了讨好里赫顿斯坦,而是因为那是他应得之罪。里赫顿斯坦在不在这里,都是一样。即使他死了,也不会有所受更;法律是根据公理而制订的,可不像一件外套那样,可以把它翻一个面。要宽赦只有国王能宽赦,别人都办不到。’”
    “那么,国王在哪里?”
    “王后下葬以后,他就到罗斯去了。”
    “唔,这就毫无希望了。”
    “是啊。总督还接着说:‘我可怜他,因为安娜公爵夫人曾为地求饶,但是我无能为力,我无能为力啊!’”
    “那末,安娜公爵夫人还在这儿唆?”
    “愿天主报答她!她是一位好夫人。她仍旧在这里,因为尤仑德小姐病了,而这位公爵夫人爱她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
    “天哪!达奴莎病了!她怎么啦?”
    “我不知道!公爵夫人说有人在咒她。”
    “我相信这一定是里赫顿斯坦!没有别人。——只有里赫顿斯坦——这个狗东西!”
    “也许是他。但是你对他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办法!”
    “所以他们仿佛全都不记得我关在这里了,原来她病了。”
    说了这话,兹皮希科就开始在房里走来走去;最后他握住了玛茨科的手,吻了一下,说:
    “愿天主为这一切而报答你!如果你死了,都是我害死你的。趁着你的健康还没有恶化之前,你一定得再做一件事。你去找总督,求他释放我,凭我的骑士的诺言起誓,放我十二个礼拜。十二个礼拜之后,我一定回来,他们可以斫我的头。我们两人决不能不报仇就都死掉。你知道,我要上玛尔堡会,立即向里赫顿斯坦挑战。非这样不可。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玛茨科擦擦前额。
    “我一定去;但是,总督会答应么?”
    “我要以骑士的诺言起誓。我只要十二个礼拜——不必再多。”
    “说说有什么用;十二个礼拜!可是如果你受了伤,你就回不来了;那时候他们会怎么想呢?”
    “我就是爬也要爬回来。不用担心!也许国王这时候回来了,你就可以去求他宽赦了。”
    “这倒是实在的,”玛茨科回答。
    过了一会,他又说道:
    “总督也对我说了这话:‘由于王后逝世,我们把你的侄子忘掉了;但是,现在他的判决必须执行了。’”
    “嗳,他会答应的,”兹皮希科满怀希望地回答。“他知道一个贵族是会信守他的誓言的,而且不管他们现在就斫我的头,或是过了圣米克尔节听我的头,对他说来都是一样。”
    “噫!我今天就去。”
    “你今天最好到阿米雷伊那儿去休息一下。他会为你包扎伤口,明天你再去见总督。”
    “好吧,与主同在!”
    “与主同在!”
    他们彼此拥抱了一下,玛茨科转身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坎跟前又停了下来,皱紧双眉,仿佛记起了一件什么不愉快的事。
    “嗨,你还没有束上骑士腰带呢;如果里赫顿斯坦说,他不愿意同你决斗,那你怎么办呢?”
    兹皮希科感到很悲哀,但过了一会儿,他说:
    “战争时期是怎么样的?难道骑士只肯和骑士交手么?”
    “战争是战争;个对个的决斗就完全不同了。”
    “不错,且等一等。你必须想个办法。唔,有办法啦!雅奴希公爵就要授给我骑士的身份。如果公爵夫人和达奴莎请求他,他会授给我的。同时,我要在玛佐夫舍同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的儿子斗一场”
    “为什么?”
    “因为米柯拉伊,就是那个同公爵夫人在一起、别人管他叫‘奥布赫’的人,他把达奴莎叫作‘嫩草’。”
    玛茨科惊奇地望着他。兹皮希科为了要把发生过的事解释得更清楚些,又说下去:
    “那是我不能原谅的,但是我不能同米柯拉伊决斗,因为他是快八十岁的人了吧。”
    玛茨科听了这番话,嚷道:
    “听着!我为你可惜,你的头要保不牢了,但你的脑子却不会受到多少损失,因为你蠢得像头山羊。”
    “你为什么恼火?”
    玛茨科没有回答,却起身要走了。兹皮希科向他跳了过去,说道:
    “达奴莎怎样了?她还好么?别为一件小事生气。你离开这里很久啦!”
    他再一次俯身向着老人,玛茨科耸一耸肩,温和地说:
    “尤仑德小姐已经复原了,不过他们还不让她走出房门。再见!”
    兹皮希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但是,他觉得仿佛他已经新生了。一想到他们会许可他多活三个月,他就感到快活。他可以到遥远的地方去;他可以找到里赫顿斯坦,同他决一死战。光是这样想想也很快乐。他如果能骑上马(哪怕只有十二个礼拜也好),去战斗一番,而不是仇没报就死去,他就很幸运了。然后呢——福来消受,祸来承当——总还得有很长一个时期!国王从罗斯回来后也许会赦免他。也许会爆发战争,那时候总督本人一看见他这样一个战胜了骄傲的里赫顿斯坦的好汉,也许会说:“去吧,现在就到树林里和田野里去吧!”
    因此他心里产生了很大的希望。他认为他们不会不肯放他三个月的。他想,也许他们会多给他一些时间也说不定呢。登青的年老的爵爷决不会认为一个贵族不能信守誓言的。
    第二天黄昏时分,玛茨科到牢狱来,坐立不安的兹皮希科连忙问他跳了过去,问道:
    “准了么?”
    玛茨科坐在有脚轮的矮床上,他因为身体过于孱弱,站不住了;他艰难地喘了一会儿气,说:
    “总督说:‘如果你要去分配你的产业,或是去料理家务,我可以凭你侄子的骑士信誉,放他一两个礼拜,但是不能再长了。’”
    兹皮希科大为吃惊,有好大一阵子讲不出一句话来。
    “两个礼拜?”他终于问道。“两个礼拜内我连边境都走不到呢!这是怎么回事?你没有告诉总督我要到玛尔堡去的理由么?”
    “不但我,安娜公爵夫人也为你去求过了。”
    “那未怎样呢?”
    “怎样?那老头儿对她说,他并不要你的头,而且他也可怜你。他说,‘如果我能够找得出一条有利于他的法律,或者是一个借口,我就索性放了他;但是我找不出。如果在一个国家里,人们不把法律看在眼里,只是凭交情办事,那岂不是天下大乱啦!这个我不干。即使是我的亲戚托波尔契克,或者甚至是我的亲兄弟,我也不干。这里的老百姓都是很难弄的!’他还往下说:‘我们并不在乎什么十字军骑士团;但是我们不能沾污自己的名声。如果我释放了一个判处死刑的贵族,为的是给他一个决斗的机会,人家会怎么看我们呢?从世界各地来的、所有我们的客人会怎么看我们呢?他们会相信他会受到惩罚么?会相信我们国家有什么法律么?我宁愿下令斫下一个人头,却不愿让国王和王国受到蔑视。’公爵夫人跟他说,这种秉公执法的精神真是太稀奇了,国王的亲戚来求情也无济于事,那老头回答道:‘就算国王本人可以宽赦他,也不会容忍无法无天的事。’于是他们争吵了,因为公爵夫人大发雷霆说:‘那末,别把他关在牢里!’总督回答说:‘很好!明天我就下令在广场上造一座断头台。’他们就这样分手了。只有主耶稣才能帮助你。”
    他们沉默了很久。
    “什么?”他非常忧郁地说。“那么立刻就要执行了?”
    “在两三天之内。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我已经尽了我的力。我曾跪在总督膝下,哀求他大发慈悲,但是他一再说:‘去找一条法律,或者找一个借口来再说吧。’我能找到什么呢?我上看了斯卡皮米埃兹的斯丹尼斯拉夫神甫,我求他到你这里来。至少你会享受到这样一种荣誉——让那个听过王后忏悔的神甫来听你的忏悔。但是他不在家里,他上安娜公爵夫人那里去了。”
    “也许是为了达奴莎!”
    “决不会。这女孩好些了。我明大一早还要去看他。他们说,如果他听你的忏悔,那你一定得救,就像探囊取物一样。”
    兹皮希科双肘支在膝盖上,搭拉着头,头发把脸完全遮住。老人望了很久,最后,柔和地叫他:
    “兹皮希古!兹皮希古!”
    孩子抬起头来。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又是愤怒又是冷酷而坚决的表情,却丝毫不显得软弱。
    “什么?”
    “仔细听着,也许我已经给你想出了一个脱逃的法子。”
    说着,他向侄子凑了过去,低声说:
    “你听过威托特公爵的事么?他曾经被我们国王国禁在克列伏,后来他穿了一件女人的衣服,化装走出了牢狱。现在,这里没有女人的衣服可以供你打扮,你不妨穿上我的‘库勃拉克’吧,戴上我的头巾走——懂么?他们不会注意的。外面已经黑了。他们不会在你脸上打灯光的。他们昨天看见我出去的,但是没有仔细看我。安静些,听着。他们明大会发现我在这里——那有什么呢?斫我的头么?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三四个礼拜之内就要死了。你呢,一走出此地,立刻上马,一直上威托特公爵那儿去。你自己求见他;你向他致敬;他会收留你,你同他在一起,就会像坐在天主的右边一样太平。这里的人们说,这位公爵的军队被鞑靼人打败了,因为已故的王后早就预言过要失败。如果这是真的话,公爵就迫切需要骑士,就会欢迎你。你必须留在他那儿,因为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的职司了。别的国王打了败仗,就完了;但是,威托特公爵有非凡的机智,他打了败仗,却更加强大起来。他为人也很慷慨,他喜爱我们的家族。把发生的事都告诉他吧。告诉他说,你本来要跟他去打鞑靼人,但是因为你被关在塔楼里,不能去。如果天主许可,他将给你一块土地和一些农民;他将授给你骑士的爵位,并会替你向国王说情。他是一位很好的保护人——你等着瞧吧!——怎么样?”
    兹皮希科默默地听着,而玛茨科似乎越说越兴奋,继续往下说:
    “你不能年纪轻轻就死掉,要回到波格丹涅茨去。回去了,必须立刻娶个妻子,使我们家族不致断宗。只有等你生了子女以后,才可以去向里赫顿斯坦挑战,拚个死活;在这以前,你必定要克制报仇的念头。看在天卞面上,赶快穿上我的‘库勃拉克’,戴上我的头巾走吧。”
    说过这话,玛茨科站了起来,开始脱衣服;但是兹皮希科也站了起来,止住他说:
    “我向天主和圣十字架发誓,我一定不干。”
    “为什么?”玛茨科惊奇地问道。
    “不干就是不干!”
    玛茨科气得脸色发白了。
    “你真是白白长了这么大!”
    “你一定告诉过总督,”兹皮希科说,“说你愿意拿你的头来换我的头。”
    “你怎么知道?”
    “塔契夫的爵爷告诉我的。”
    “那又怎样呢?”
    “那又怎样呢?总督向你说,那会使我和我们一家都丢丑。如果我从这里逃出去,留下你来伏法,那不是更丢丑么?”
    “什么伏法?反正我总要死,法律又能拿我怎么样?天哪!脑子放清楚些!”
    “你现在正当年老患病,如果我就这样遗弃了你,愿天主惩罚我!嗨!可耻!”
    一阵沉默;只听见玛茨科的沉重而嘶哑的呼吸声和弓箭手的口令声。
    “听着,”玛茨科终于泣不成声地说,“威托特公爵逃出克列伏都不算羞耻,你这算什么羞耻。”
    “嗨!”兹皮希科悲伤地回答。“你知道!威托特公爵是一位伟大的公爵,他从国王手里接受了爵位、财富和领土;我呢,不过是个穷贵族,只有荣誉。”
    过了一会儿,他勃然大怒,喊道:
    “你根本不知道我爱你,我不愿意以你的头来代替我的头吧?”
    玛茨科听了这话,两条腿直发抖;虽然那时候的人心都好像铁打的一般坚硬,他却伸出双手,用一种心碎肠断的声音喊道:
    “兹皮希古!”
    第二天,法庭的仆役们开始在市集广场上做准备了,要在市政厅的正门对面造一座断头台。
    可是公爵夫人仍在同伏衣崔赫·雅斯特尔席姆皮埃茨、斯卡皮米埃兹的斯丹尼斯拉夫以及其他熟悉法典和习惯法的神甫们商议。
    她是受了总督那番话的激励,而作这些努力的,因为总督说过,如果他们能向他提得出任何“法律根据或借口”,他就释放兹皮希科。因此他们认真商议,看看是否有什么法律或惯例可以引用。虽然斯丹尼斯拉夫神甫已经给兹皮希科准备了后事,行了临终的圣餐礼,但是他依然从牢狱里一出来就直接去参加商议,几乎一直商议到天亮。
    执刑的日子到了。一大早,一群群的人集合到广场上来,因为杀一个贵族的头比杀一个普通罪犯更能激起人们的好奇心。天气很好。受刑人的年轻美貌在妇女们中间传播开了。因此,通向城堡的整条路上,都挤满了盛装的女市民;广场四周的窗口和阳台上,都可以看见天鹅绒的女帽,还可以看到年轻姑娘们的金发,她们头上只戴着百合花和玫瑰花的花冠。市参议员们为了表示他们的显要,虽然这件事不属于他们的管辖范围,也都到场,并且站在断头台旁边。骑士们为了表示同情这个年轻人,大批麇集在高墩周围。在他们后面,挤着一群衣着华美的人,都是些小商人和穿着行会服装的工匠。越过这密密层层的人头,可以看见覆盖着新的阔幅绒布的断头台。高墩上站着刽子手,那是个日耳曼人,双肩宽阔,穿一件红色的“库勃拉克”,头上系一块同样颜色的头巾,手里拿着一把双刃的大刀;同他在一起的,有两个光着胳膊、腰带上挂着绳索的助手。还有一只斫头用的墩和一口棺材,也都盖着阔幅绒布。在圣母马利亚教堂的钟楼上,铿锵的钟声响彻了全城,惊起了一群鸽子和穴乌。人们时而望望断头台,时而望望那伸出在台上的刽子手的剑在阳光里闪耀。他们也望着骑士们,市民们对他们总是又尊敬又热切。这一次更值得看看他们。最有名的骑士们都站在高墩的四周。他们赞赏着查维夏·却尔尼的宽阔双肩,一圈圈垂下来的浓密的黑发;赞赏着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的矮矮胖胖的身材以及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的魁梧身材;赞赏着伏泽内克的伏衣崔赫的吓人的脸和奥列斯尼查的杜伯科的美貌,他在托纶涅的比武中曾击败过十二名骑士;赞赏着在科希崔同匈牙利人的战斗中也同样出了名的伏伏瓦的齐格门特,还赞赏着科席格罗维的克尔丛;望着常胜决斗手泰戈维斯科的里斯,望着那位能够追得上奔腾的骏马的查皮莫维崔的斯泰希科。
    大家也很注意脸色苍白的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他由科里特尼查的弗洛林和弗罗契莫维崔的玛尔青扶着走过来,人们都以为他是被判死刑的人的父亲。
    但是最引起人们好奇心的是塔契夫的波瓦拉,他站在前面,扶着达奴莎。达奴莎穿着白衣服,金发上戴着芬芳的绿色花冠。人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位年轻姑娘也来观看执刑。有些人认为她是犯人的姊妹;还有些人认为她是这年轻骑士的情人;但是谁都说不出她为什么穿那样的衣服,为什么要到断头台跟前来。人们一看到她满脸泪珠,都给引起了怜悯和激动,纷纷指责总督的顽固和法律的严酷。这些指责逐渐变为威胁。最后,到处都听得到有人在说,如果把断头台毁了的话,处刑就会延期。
    人群变得又急切又激动。他们说,如果国王在这里,他一定会赦免这个青年。
    但是,当远处传来哈喝声,宣告国王的弓箭手已经押送犯人前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安静了。这一行人立刻出现在广场上。前面是一个葬仪队,队员们都穿着长长的黑斗篷,戴着黑面幂,只在眼睛上开了两个孔。人们都害怕这些阴惨惨的形象,一声不响了。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队装备着弓弩,穿着鹿皮外衣的士兵,这是国王的立陶宛卫队。再后面,可以看见另一队荷戟的士兵。兹皮希科走在即将宣读判决书的法庭书记和捧着耶稣受难像的斯卡皮米埃兹的斯丹尼斯拉夫神甫中间。
    这时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他,所有的窗口和阳台上都伸出了女人的头。兹皮希科穿着绣有金“格列芬”、镶着金花边的白色“雅卡”。他穿着这样华丽的衣服,真像个年轻王子或是豪富宫廷里的侍从。他宽阔的双肩、胸部和粗壮的腰围,显示出他已经是一个完全成熟的男子了;不过,身材虽是强壮的男子的身材,脸却是张孩子似的脸,上唇刚刚长出绒毛。这是一张像国王的侍从一样美丽的脸,金黄色的头发修剪得很整齐,垂到双肩。他昂首阔步地走着,只是脸色非常苍白。他时时望着人群,仿佛是在做梦;望望教堂的塔楼,一群群穴乌,再望望那正在鸣报着他的临终时刻的钟楼;然后,当他领悟到女人们的啜泣和这一切庄严的景象都是为了他的时候,他的脸上流露出了惊奇的神情。最后,他看到了断头台和站在台上的刽子手的红色身影。他打了一个寒颤,画了一个十字,神甫把耶稣受难像递给他吻了。他向前走了几步,一个年轻姑娘扔下了一束玫瑰花,落在他的脚下。兹皮希科俯下身去,捡起那束花,向那姑娘笑了一笑,姑娘却哭了起来。他显然认为,在这些人群中间,在这些窗口上向他挥手帕的女人们面前,他必须勇敢赴死,至少要留“一个勇士”的名声;因此,他尽力鼓足勇气,坚定意志。他以一个突然的动作,把头发甩向后面,头昂得更高,自豪地走着,简直像个按照骑士规矩、由人们引去领取奖品的得胜者。行列行进得很慢,因为人很挤,都不愿意让路,走在前面的立陶宛骑士徒然地呼喝着:“eyk szalin!fyk szalin!走开!”人们还是不理会这些话,反而把士兵们围得更紧。虽然先拉科夫的市民大约有三分之一是日耳曼人,但是,四处仍然听得见斥责十字军骑士团的恐吓声:“可耻!可耻!愿这此豺狼绝子绝孙!他们连孩子的头都要斫!这是国王的耻辱,王国的耻辱!”立陶宛卫队看到人群不肯让路,就拿了肩上的石弓来恐吓他们;但是他们没有命令,不敢动武。卫队长派了几个人用戟开路,他们就这样走近了站在断头台周围的骑士们跟前。
    骑士们顺从地让在一边。持戟的士兵首先进去,接着便是兹皮希科,他由神甫和法庭书记陪伴着。这时候一件谁也料不到的事发生了。波瓦拉从骑士们中间抱着达奴莎向前跨了出来,喊道:“站住!”这样勇猛的声音,使随从们立刻站住了,仿佛脚给钉在地上似的。队长也好,任何士兵也好,都不敢违忏这位爵爷和骑士。他们在城堡里每天都看到他常常同国王密谈。最后,其他几位同样有名的骑士也都用命令的语调喊了起来:
    “站住!站住!”这时,塔契夫的爵爷走到兹皮希科跟前,把达奴莎交给了他。
    兹皮希科把她抱在怀里,将她紧紧压在胸口,向她告别;但是达奴莎并不偎依着他,也不拥抱他。她立刻取下自己的白头巾,把它包在兹皮希科的头上,悲恸而孩子气地尽力喊叫起来:
    “他是我的人!他是我的人!”
    “他是她的人!”骑士们的有力的声音一齐嚷道。“去见总督!”
    立刻响起了一阵雷鸣似的吼声:“去见总督!去见总督!”神甫仰望着大空,书记惶然不知所措,队长和他的士兵颓然放下了武器;每个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在克拉科夫,在波特哈尔甚至更远的地方,有这样一种像法律一样具有威力的古老的波兰习惯,也即斯拉夫习惯:如果一个年轻姑娘把自己的头巾抛到一个被判死刑的人身上,表示愿意嫁给他,这就救得了他的性命。骑士们、农夫们、村民们和市民们全都知道这个习惯;而那些长久住在波兰市镇上的日耳曼人也了解这事。玛茨科老头几乎激动得昏迷过去了;骑士们推开卫队,把兹皮希科和达奴莎团团围起;快乐的人们一而再、再而三愈来愈响地呼喊着:“去见总督!去见总督!”
    人群突然像海洋里的波浪似的动荡起来了。刽子手和他的两个助手从断头台上飞奔下来。大家都明白,如果登青的雅斯柯拒绝照这种习俗办事,城里就会暴动起来。事实上,人们现在已经向断头台冲去。一霎眼工夫,他们拉下了罩布,将它撕成粉碎;接着是一条条强壮的手臂将这些横梁和厚板拖的拖,斫的斫,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接着轰隆一声,整个断头台在一刹那之间就化为乌有了。
    兹皮希科抱着达奴莎向城堡走去,这一次他是以一个真正胜利者的姿态,意气扬扬、快快活活走进去的。同他走在一起的是这个王国里最杰出的骑士们;成千上万的男女和孩子都在嚷着、唱着,把他们的双臂伸向达奴莎,赞赏着他们两人的美貌和勇气。窗口上的女市民们鼓着掌,到处都可以看见流着快乐之泪的脸。一阵暴雨似的玫瑰花。百合花、丝带,甚至金戒指抛向这幸运的青年。他满面光彩焕发,内心充满感激,时时刻刻和他的可爱的情人拥抱,有时候还吻着她的手。这情景深深打动了女市民的心,其中有些人不禁投入自己爱人的怀抱,告诉他们说,如果他们也遭到死刑的话,她们准会照样去搭救。兹皮希科和达奴莎成了骑士们、市民们和普通老百姓的宠儿。由科里特尼查的弗洛林和弗罗契莫维崔的玛尔青扶着走的玛茨科,简直乐极忘形了。他奇怪,为什么他想都没有想到这个搭救的办法。在一片杂沓奔忙中,塔契夫的波瓦拉告诉骑士们说,这个办法是伏衣崔赫·雅斯特尔席姆皮埃茨和斯卡皮米埃兹的斯丹尼斯拉夫想出来的,他们两人都是成文法和习惯法的专家。骑士们对于这个简单的办法都感到惊奇,互相谈论说,谁都想不到这条惯例,因为城市里住满了日耳曼人,这个办法已经很久没有采用了。
    可是一切还得取决于总督。骑士们和百姓们都到城堡去。在国王出巡时期,克拉科夫斯基的爵爷就住在这里。法庭的书记、斯卡皮米埃兹的斯丹尼斯拉夫神甫、查维夏、法鲁列伊、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和塔契夫的波瓦拉都向他解释这条惯例的效力,同时提醒他,他自己曾经说过,如果能找到任何“法律或借口”,他就可以立即释放这犯人。比起这个从来没有被废止过的古老习惯来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律?
    登青的爵爷回答说,不错,这个习惯比较适用于普通百姓和盗匪,而不适用于贵族;不过,他很精通法律,无法否认这条惯例的效力。这时,他用手掩住自己银白色的胡须,笑了一下,因为他感到非常高兴。最后,他由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几位神甫和骑士陪同着,走到门廊跟前。
    兹皮希科一看见他,便又把达奴莎抱了起来;老总督把手放在她的金黄色的头发上,庄严而仁慈地低下白发苍苍的头。在场的老百姓都懂得这个动作的意义,于是四面八方发出一片叫喊,使得城堡的四壁都震动起来:“愿天主保佑你!万岁,公正的老爷!愿你长命百岁,做我们的法官!”
    过了一会儿,兹皮希科和达奴莎两人走到门廊前,跪在和善的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的脚跟前。感谢夫人对兹皮希科的救命之恩,因为是她同许多学者们一起想出了这个补救办法,教达奴莎去执行的。
    “这对年轻夫妇万岁!”塔契夫的波瓦拉喊道。
    “万岁!”其他的人也跟着嚷了起来。白发苍苍的老总督转过身来对公爵夫人说:
    “仁慈的公爵夫人,婚约必须立即订定,因为按照惯例,非这样做不可!”
    “婚约立即订定,”和善的夫人回答道,她的脸上闪耀着快乐的光芒:“至于举行婚礼,必须取得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的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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