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花园卸下旧衣,换上新装。夜莺整天在花园里啼唱,我房间下边的窗户也整天支撑起来。两扇古色古香的小方格窗户,已经发暗的橡木天花板,加上几把安有光滑的斜靠背的橡木安乐椅和橡木床,使我觉得这房间比以前更可爱了……起初。我只拿着书本躺在床上,时而漫不经心地看书,时而倾听夜莺的歌唱,想着今后要过的“充实的”生活。有时我忽然睡着了,时间虽短,但睡得可香。每次醒来,都觉得精神特别爽快,很惊奇周围一切变得新颖和优美。每次醒来,我都很想吃东西,于是跳下床来,或者跑到饭厅(即那间玻璃门开进大厅的荒废了的小房间),去找点果子酱吃,或者跑到下房去找点黑面包。下房白天总是空的,只有列昂季一个人在暗角里,躺在一个又烫又脏的灶头上。列昂季身长体瘦,满脸长着黄色的胡子,老得全身脱皮。他原是外祖母的厨师,不知为什么竟躲过了死神,多年来过着令人难以理解的、与世隔绝的生活……这是对幸福的憧憬,对幸福生活的盼望,仿佛这种生活眼看就要来了!但是,要实现这一憧憬通常也很简单,只消睡个短觉醒来,跑去找块黑面包皮吃,或者被叫到阳台上去喝茶,想象现在该骑匹马到暮色苍茫的大路上去逛荡就行了……
    这时晚上都有月亮。我有时深更半夜醒来,夜莺已停止歌唱。整个世界一片沉寂,仿佛我是由于这种过分的寂静才惊醒似的。我忽然想起了皮萨列夫,刹那间感到一阵恐怖。一个高大的影子出现在客厅的门边……但瞬息间这影子又不见了,只看见房间的一个角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朦胧的暗光。在敞开的窗户外边,花园在月光下闪耀着,召人走进那光明的沉默的王国。我跳下床,小心地打开客厅的大门,看见外祖母的肖像,她戴着包发帽,在黑暗中从墙上望着我。我注视整个大厅,想起在这儿我度过多少个冬季的月夜,度过多少美好的时刻……现在这个大厅看来更为神秘和寒伧了,因为夏天月亮照在屋子的右边,不曾来探望过,而房间本身又较前昏暗一些,因为北边窗外的椴村已枝繁叶茂,投下巨大的树荫,遮盖着窗户……我走出阳台,一再为这美丽的夜色感到惊愕、疑惑,甚至悲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有什么办法对付这种感情呢?!现在我在这夜色中再次体验到这类的感情。当我初次见到这一切,嗅到沾满露水的牛蒡与潮湿的青草的不同气味的时候,感觉又如何呢?那棵高大异常的三角形的罗汉松,有一边披着月光,依旧耸立着,把齿状的尖顶伸向透明的夜空。几颗稀落的小星在天空上和平地闪烁,它们那么遥远,那么神奇,宛如上帝的眼睛,使人不禁双膝跪下,顶礼膜拜。屋前那片空地荡溢着奇异的光辉。右边,在花园的上空,一轮满月在明亮的、空阔的苍穹上照射着,它脸色象死人一样苍白,只是其中有点发暗的、地形起伏的轮廓。现在我们彼此都已熟悉了,互相久久地对望着,默默无言,不问不答,我们互相等待……等待什么呢?我只知道,等待我们各自都非常缺乏的东西……
    后来,我同自己的影子一起走在林中草地上,草上的露珠晶莹、斑驳,象虹霞一样绚丽。我走进一条通往池塘的林荫路,那儿半明半暗,树影婆娑。月儿温顺地跟随着我。我一边走,一边回首翘望,它象镜子一样明晃,有时它滚进黑暗的枝叶纷披的地方,被到处闪烁的花纹遮盖着,把镜面一时弄得七零八落。我站在露水荧荧的斜坡上,靠近深满的池塘。右边,在堤坝附近,池水水面一片金黄。我站着,凝望着,月亮也站着,凝望着。在池塘岸边,我的脚下,倒影在湖底的天窍,暗泽无光,摇摇晃晃。几只野鸭把头藏在翅膀下,轻轻地睡在这水底的天空上,它们的倒影也深深地吊在水中的天空中。池塘后的左边,远处呈现出黑压压的一座庄园,那是地主乌瓦罗夫的,格列波奇卡就是他的非婚生子。池塘对面,一是一片直接沐浴在月光下的粘上斜坡。再过去,有一个月色明丽的乡村牧场,牧场后面。是一排黑黢黢的农家小木房……多么沉静——只有活着的东西才能这么沉静!突然,那些野鸭睡醒了,把自己身下平滑如镜的天空搅动起来,一齐发出惊惶不安的叫声,如雷震耳,响彻四周的花园……于是我慢慢地沿着池塘右边往前走,月亮又静悄悄地随同着我,在黑暗的树梢上漂游。对这月夜的美景,树木也陶醉得入神了……
    我们就这样在花园里兜了一圈。这好象是我们一起在沉思,大家都想到一块儿去了:想到那神秘的、令人苦恼但是幸福的恋爱生活,想到我难以预测的但应当是幸福的未来,自然,我们老想着的是安卿。皮萨列夫生前死后的形象愈来愈淡忘了。除了挂在客厅墙上的肖像之外,外祖母在留下什么呢?皮萨列夫也是如此。我想念他的时候,心中现在只有他的肖像,悬挂在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家中的休息室里,是他刚结婚的时候画的(大概,他希望自己长命百岁吧!)。以前我还会想到:这个人现在在哪里呢?他出了什么事呢?那永恒的生活是什么呢?他大概到什么地方去了吧?但这些得不到回答的问题再也不会使人感到不安和疑惑,甚至其中还有某些安慰。他在哪里,这只有上帝才知检,我虽不理解上帝,但应该信任上帝,而为了生活得幸福,我也就相信上帝了。
    安卿愈来愈使我痛苦。甚至在白天,无论我的所见、所感、所读、所思,无一不与她连在一起。我对她一往情深,柔情似水,日夜思念。世界上如此多的美景,我们本可以在一起共享,但连我怎样爱她。也都无人可以倾诉,这使我十分痛苦。关于这样的月夜,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它已整个支配了我。时光流逝,就连安卿也渐渐变为奇谈。她那生动的容颜也开始淡薄。你真不敢相信,她曾经同我在一起,现在她还在某个地方。我现在只是在想入非非,烦恼地想到爱情,想到某一个美女的姿色的时候才想到她和感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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