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格奥尔基哥哥又到哈尔科夫去了,又是在明亮的、寒冷的十月的一天,当年他被押解到监狱去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日子。我送他到车站去。我们在一些踏坏了的、亮澄澄的路上疾驰,兴致勃勃地谈论未来,借以驱走别离的伤感,驱散心中对蹉跎岁月的隐痛,这是任何一种离别都会作出的最后结论,企求从此永远结束这种生活。“上帝保佑,一切都会好的!”哥哥说,他十分自爱,不愿使自己伤心,不愿冲淡自己对哈尔科夫的生活的希望。“我稍为弄清环境和搞到一点钱之后,就立刻写信叫你来。情况如何,到时候再看……你想抽烟吗?”他说,高兴地看着我如何生平第一次笨拙地抽起烟来。
    我一个人回家,心情特别忧郁和沉闷。甚至有点叫人不敢相信,我们大家很久以来都暗中担忧的事情果然来了,哥哥已经不在身边,我一个人驾车往回走,明天醒来我一个人在巴图林诺。可在家里等待我的还有更大的不幸。我在寒冷的、深红色的薄暮时分回到家。卡巴尔金卡拉边套,一路上都不让辕马休息。回来以后,我没有照顾到它,他们也没有领它遛一遛就给它水喝。它满身大汗,拚命打寒战,没被马衣就站了一个寒冷的通宵,到早晨就倒毙了。中午,我走到花园后边的小草地上,卡巴尔金卡已被拖到这里。噢,世界多么空旷,多么明亮,太阳缄默无言,多么象个坟墓,空气多么寒冷、透明,田野多么辉耀、寂静!卡巴尔金卡已变成一具尸体,难看地躺在草地上,肿胀了的腰侧高高地鼓起,瘦长的马颈和平躺着的头颅远远扭在一边。一些小狗已在它的腹部干起来了,贪欲地走来走去,扯破它的肚皮。成群老鸦在旁边站着,等待时机。当小狗无耻地在那里闹得正欢,唔唔呶呶叫的时候,老鸦有时凶猛地飞起来,突然扑向它们龇牙咧齿的、血迹斑斑的嘴脸……早饭后,我呆呆地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的沙发上,小方格窗子外,秋空一片蔚蓝,光秃的树木棵棵发黑。正当此时,走廊上传来了急速、沉重的脚步声——父亲突然走进我的房间里。他手中拿着一支心爱的比利时造的双管枪,这是他从过去的贵重物品中唯一留下来的一件珍品。
    “喏,”他说,毅然地把枪搁在我的身旁。“我能送的都送你了,别嫌不好。也许,这可以安慰你一点吧……”
    我跳起身来,握住他的一只手,但我还来不及吻一下,他就把手缩回去了,并急忙弯下腰来,笨拙地吻了吻我的鬓角。
    “总之,你不要过分悲伤,”他补充说,竭力象平常一样提起精神讲话。“自然,我讲的不是马的事,而是讲你的情况……你以为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考虑你吗?我想你的事想得比大家还多:我对不起你们几兄弟,放你们大家到外边去谋生,但他们总还有点什么吧。尼古拉毕竟有点保障,格奥尔基也有学问,而你,除了你的好心肠以外,还有什么呢?不过他们又怎么样呢?尼古拉不过是一个很平凡的人,格奥尔基是一个永远毕不了业的大学生,而你……更糟糕的是,你不会同我们一起过很久了、你将来怎么样,只有上帝才知道!不过你终归要记住我的话:没有什么不幸比悲伤更加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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