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十六
    你从别的地方回来,往往会想到你不在时发生过什么事,来了什么特别的信件和消息,结果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信件也没有。但我这一次的情况却不同。哥哥接我时非常局促不安。首先,父亲把巴图林诺卖掉了,给我们寄来了一些钱,并且十分伤心和后悔地给我们写了一封信……霎时间,我高兴得脸红起来,就是说,我又可以到外边去了。但是,这种感情顿时化为痛苦,因为我们过去的生活全都完了!我深深惋惜父亲、母亲和奥丽娅。我们在这里过得快活,无忧无虑;我们这里有春天、人们和城市,而他们却处于幽僻和孤独之中。他们过去只不过思念我们,而现在却要考虑自己快要无所依归了……我从来都不能泰然无事地看着父亲陷于悲伤,不能听他表白自己“让我们出来谋生”的理由。在这样的时刻,我总是扑上去吻他的手,甚至为此而热烈感谢他。现在,我从塞瓦斯托波尔回来,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眼泪……幸好,看来他只卖掉了土地,不带庄园。
    而第二个消息更出乎意外。哥哥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时十分尴尬,他说:“请原谅,我把这件事隐瞒了,我过去和现在都不想我们家里的人知道这件事……事情是,我已经结婚了……当然,没有经过宗教仪式她现在甚至为了孩子还跟丈夫继续在一起,但你会了解我的……现在她在哈尔科夫,明天就要走了……你把衣服换一换,立刻一起去看看她吧,她知道你,并且先就喜欢你了……”
    他勿匆忙忙地给我讲了自己的故事。她出身于豪华世家,但耽于狂热的爱好自由和民粹主义的幻想,很早就出嫁,以便开始“同亲爱的人齐心协力地”只为人民而生活,为人民而斗争……那“亲爱的人”靠了她变成了有钱的人物,不久便放弃了自己以前的志向。而这些志向对她来说是如此神圣和珍贵,使她这个幸运的人从小就为此而十分苦恼,感到自己在所有不幸的人们中过着幸福的生活而万分痛苦,甚至为自己长得漂亮感到羞愧,她曾企图毁坏自己的容姿,想用硫酸把自己的手烧坏,因为这双手一向为大家所赞美……她在南方遇见了哥哥——当时他正隐姓埋名,躲躲闪闪地过日子……她知道自己爱上了他以后,便绝望地投海自尽,多亏几个渔夫把她救了回来……
    我顺从地换上衣服,非常惊奇地听着哥哥讲叙这一切,内心激动万分,眼睛看着其它地方。我不知为什么替哥哥感到难堪,很不愉快,甚至对他这位女英雄产生恶感——这一切未免太浪漫了。但使我更惊奇的是,我一跨进她住的那个豪华饭店的房间,她就迅速站起来迎接我,娇柔而亲热地拥抱我,她的微笑多么温润、美妙,讲话的声音多么动听、柔和!在她整个和蔼和朴实的待人接物的态度中,透露出她出身于高贵的门第,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含有一颗善良的心,一种腼腆的、忠厚的、落落大方的美。她的动作轻柔、持重,在她象唱歌一样幽雅和谐的、娇柔的声音中,正如她那双明净的灰眼珠一样,有一种无法解释的诱惑力。这双眼睛长着黑色的睫毛,经常微笑着,但多少有点忧郁……
    这种出乎意外的结识,这种突然的发现毕竟使我十分痛苦,因为哥哥已有了自己的生活,这种生活是瞒着我们大家的,他所依恋的已不光是我们了。我又感到自己孑然一身,虽然周围都是春天的气息,而且自己正是青春年少,但我已感到十分痛苦,十分失望。不过,我同时也仿佛对自己说:“好吧。这对我来说更好,我现在完全自由了。可以随时游历我刚刚发现的那个神奇的地方……”我梦想这个地方是一望无际的,是春色撩人的整个南部罗斯的广阔的原野,那里的事物无论古今都使我愈来愈迷恋,愈来愈富于幻想。今天,这是一个伟大的富饶的地区,它的田地、草原、山岗、乡村、德聂伯河、基辅市以及坚强而又温顺的人民是多么美可!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件小事中,他们都爱美和整洁,他们是真正的斯拉夫人、多瑙河人、喀尔巴阡人的继承者。在古代,那儿却是这些人的摇篮,那儿曾经有过斯维雅托波尔克人和伊戈尔人,彼情涅格人和波洛威茨人,——仅这些名字就够使我心醉神往。后来是哥萨克同土耳其和波兰人战争的几个世纪,波罗基和霍尔吉察市镇,赫尔松的低洼地带和河叉……《伊戈尔远征记》一书真使我神魂颠倒。
    “俄罗斯人,我希望同你们一遣,在波洛威茨的草原的边境折断自己的长矛……这不是暴风雨把苍鹰卷过辽阔的原野,也不是一群寒鸦奔向大顿河……苏拉河对岸的马儿一叫,基辅就传出了捷报;诺夫戈罗德的号声一响,普季夫尔便有战旗在飘扬……这时伊戈尔公踏上金蹬,在旷野开始趱行。太阳用黑暗遮断了他的道路,夜向他轰鸣着大雷雨,并将鸟儿都惊醒……枭妖在树上头叫唤,吩咐那末知的土地——伏尔加,波莫列,波苏列和苏罗什……全都快来倾听。”
    “午夜里,他们的大车辚辚地喧嚷着,好比一群被惊起的天鹅。而伊戈尔率领着战士奔向顿河……山鹰尖声地召唤野兽来衔取骨骸,狐狸猜猜狂吠着那红色的盾牌,……啊,俄罗斯的国土!你已落在岗丘的那边了……”
    “第二天的清晨,血的朝霞宣告了黎明的降临,乌云从海上升起,那云中跃动着蓝色的闪电,巨大的雷声要轰响了,大雨将象乱箭一样从大顿河对岸袭来!”
    后来是:
    “黎朋前,从远方,那是什么在朝我的耳边叫嚣,那是什么在朝我的耳旁鸣响?”
    “斯维雅托斯拉夫在基辅的山岭做了一个迷离的梦。‘今夜晚,在紫杉木的板床上,’他说,‘有人给我盖上了黑色的罩单;给我斟满搀合着愁苦的蓝色的杯盏……’”
    “午夜,大海翻滚着,……上帝给伊戈尔公指出那从波洛威茨的土地通向俄罗斯国土的、父亲的黄金宝座的道路。晚霞消逝了。伊戈尔沉睡着,伊戈尔警觉着,伊戈尔在心里盘算着从大顿河到小顿涅茨河的田野……”
    不久我又开始漫游。我到过伊戈尔夫当年逃离俘虏营帐时路过顿涅茨河岸的那个地方,他当时“象一只芦苇丛中的银鼠,水上的白枭”。后来我又到过德聂伯河,那刚好是他“凿穿石山通过波洛威茨原野”的地方。我乘船经过一些白色的春意正浓的村庄,这些村庄处在一望无际的蓝色的靠近德聂伯河的低地上,往上走,到了基辅。怎样表达我当时对于春天和对伊戈尔的歌颂的心情呢?“太阳在天空照耀着,伊戈尔已经回到了俄罗斯国土!少女们在多瑙河上歌唱——她们的声音回旋着,飘过大海传到基辅……”
    我离开基辅到库尔斯克、普季夫尔去。“我的弟兄啊,请备起自己快捷的战马,而我的马,却早已在库尔斯克近郊被鞍待发……”只有过了若干年我才产生对柯斯特罗马、苏兹达尔、乌格里奇、大罗斯托夫的感情,因为当时我生活在另一种喜爱当中。“库尔斯克”过去只是一个最枯燥无味的省城,而尘土飞扬的普季夫尔大概更乏味,但这有什么要紧呢?难道在插满木椿的土墙上,一清早就听见“雅罗斯拉芙娜的声音”的时候,那个草原不也是荒凉偏僻和落满尘土的吗?
    “大清早,雅罗斯拉芙娜在哭泣,在普季夫尔的城垒上悲诉:‘我愿飞,’她说,‘愿象一只杜鹃在多瑙河上飞翔,我要将海狸的袖子在卡雅河里蘸湿,给王公擦一擦他那强壮的身体上的血淋淋的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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