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离开奥勒尔时我怀着一个愿望:要尽快地把在奥勒尔开了头的事继续下去。可是,望着窗外的田野和四月迟迟不落的夕阳,离开奥勒尔愈远,这个愿望就愈淡忘。黄昏已降临到车厢里,降临到窗外稀疏的橡树林上。这林子在列车左侧,光秃秃的,树干上上下下都是节疤。地上铺着去年的败叶,红褐色的,刚从冬天的积雪下露出来。我拎着手提包站起来,心潮愈来愈起伏:到苏博京森林了,再过去就是皮萨列沃车站。列车向空中凄厉地一声长鸣,预告即将到站了。我急忙走到车厢乘降台上,空气好象原始时代那样潮湿、新鲜,雨点稀疏地飘洒下来,一节货车车皮,孤零零地停在车站前面。列车绕过它,还没有停稳我就跳下车,在站台上跑起来,穿过车站大厅,走到漆黑的大门外。大厅里灯光昏暗,景象凄凉,满地被乡下人踩得稀脏。车站大门前是个圆形的场子,花圃经过一冬已显得凋零,十分肮脏,黑暗中隐约地可以见到一匹乡下马车夫出租的马。这乡下人有时要等上几个星期才接着一个乘客,他一看见我就撒腿奔过来,欢天喜地地答应了我的所有要求,说不论我给多少钱,就是拉到天边,他也乐意。“您总不会亏待我的!”转眼间,我已经坐进他那窄小的车子里,任凭颠簸。起初我们经过一个荒凉而漆黑的村庄,后来愈走愈静,走进了幽暗、死寂、荒僻的田野,走进黑色海洋一般的大地,只在西北方向极其窎远的天边,在几朵乌云下,才泛着微微的绿光。原野的晚风迎面拂来,四月的轻风,温较无力,夹着雨丝。远处什么地方,一只鹌鹑啪啪地拍打着翅膀,似乎总是随风变换位置。低垂的俄罗斯的天空,乌云中间闪烁着几颗星星……又是鹌鹑、春天、大地。又是我早先在隐居中度过的清贫的少年时代!跟一个俄罗斯乡下人一道走在野地里,十俄里路可真算长得叫人难受!这乡下人身上散发着小木屋和破羊皮短大衣的干燥气味,路上一声不吭,令人纳闷费解,请他把车赶一点,他也毫无反应,可是一遇上小小的坡道,他却从马车前部跳下来,双手抓住缰绳,侧着脸,在那匹有气无力的母马旁边一步一步地走……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时候,夜看来已很深了,四围没有一星灯火,死气沉沉。此时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可以清楚地辨认出进村的宽阔街道两旁的每一间小木屋和屋前每一根无叶的藤蔓。随后又可以看到和感觉到车子在下坡,下到充满四月潮湿的洼地里。左边,是一座过河的桥,右边,是一条上坡的路,直通一座黑压压的、冷漠的庄园。我心潮又激荡起来:春季乡村的黑暗、贫困和冷漠,我是多么熟悉,又是多么陌生啊!那乡下人上山的时候,趿拉着脚步,象完全昏迷了一样。忽然,小花园里的松树之间,灯火从窗户里闪出来。谢谢上帝,人们还没有睡!马车终于在台阶旁停下,我下了车,推开外室的门,走进屋里,看见人们上下打量着我,笑容可掬,这时我多么高兴,多么迫不及待,同时又象孩子一般腼腆啊!……
    次日清晨,我冒着淅沥明净的时断时续的小雨。骑马离开了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一路经过翻耕地和休闲地。农夫们在耕耘播种。一个耕地的农夫光着脚扶一把犁左摇右摆地向前走,两只白脚掌交替地踏进松软的挑沟里。马拱起背脊,使劲犁出一道沟来。一只青色的白嘴鸦跟在犁后顺着垅沟点头摆尾,不时从垅沟里啄食蚯蚓。一个没戴帽子的老头子,手挎一筐种子,跟在白嘴鸦后头,迈着均匀的大步,很有气派地甩开右臂,划着规则的半圆圈,往地里撒种。
    在巴图林诺,家人迎接我时,流露出来的爱和喜悦,使我感到痛楚。最令我惊讶的倒不是母亲的喜悦,而是妹妹的欢欣。她朝窗户外一望到我,就飞快地跑到台阶上向我扑来,洋溢着那么动人的爱与欢乐,出乎我的意料。为了我她当天穿上一件新连衣裙,她是那么美——纯洁、年轻、天真烂漫、光彩照人。老家的房屋,有一种古老、简朴的美,叫我倾倒。我的房间里原封原样,好象我没有离开多久似的。所有的东西都在原处,连铁烛台上那支烧了一半的蜡烛也还留在写字桌上,记得这是那年冬天我离家时搁在那儿的。我走进房间,四下打量,黑色的圣像还在角落里,旧式窗户上层是紫色和石榴红的玻璃,透过窗户看得见树木和天空,细雨洒在新绿的校桠上,但天空有些地方还是蔚蓝色的。房间里还是有点晦暗、空荡、幽深……木天花板黑而光滑,圆木叠成的四壁也是黑而光滑……橡木床的圆柱也是光滑和沉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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