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在尼古林娜客栈投宿的时候,我偶尔也到谢普纳亚广场上徜徉,然后去寺院后面的空地,那儿有一大片围着古墙的墓地。墓地上阴风惨惨,荒草丛芜,一派凄凉的景象。无人过问的十字架和墓碑在此永世长眠,使人产生一种虚幻的、似是孤寂和朦胧的冥想。墓地大门顶上画着辽阔的灰蓝色的平原,其中墓穴龟裂,墓碑颓圮,碑下露出的骷髅,白齿森森,肋骨磷磷,还有远古时代的老翁和老妪,裹着的白尸衣已经变绿。平原上飞翔着一位巨大的天使,吹着喇叭,他那淡蓝色的衣袍一阵阵地飘动,一双裸露的少女般的腿弯曲着,向后翘起两只白垩色的长脚掌……客栈里充满了县城秋天的宁静,同样是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么人从乡下来。我转回去,走进院子,第一个碰见我的是厨娘,她穿着男式长统靴,手抱一只公鸡从院棚下向我走来。“我这就抱进屋去,”她说,不知为什么笑起来。“它老糊涂了,现在只好叫它和我住在一起……”我踏上宽阔的石阶,穿过黑洞洞的过道,然后经过搁有铺板的暖和的厨房,走进正房,其中有一间是女店主的卧室,另一间是住客人的,里面摆着两张大长沙发。偶尔来投宿的小市民和僧侣便在沙发上面睡觉,现在更多的倒是被我一个人占用。房里很安静,只有女店主卧室里的一只闹钟发出均匀的嘀答声……“逛街了吗?”从卧室走出来的女主人亲热地问我,客客气气地对我嫣然一笑。她的嗓音多么迷人,多么动听啊!她体态丰腴,圆圆的睑,有时望着她,我不能不动情,特别是当她从澡堂回来的那些夜晚,她坐着慢慢品茶,全身皮肤红通通的,一头黑发还湿漉漉的,眼神安详柔和,洁净的身上穿着白色的睡衣,悠闲自得地静静躺在安乐椅中,而她宠爱的那只猫,长着白丝绒一般的毛和粉红色眼睛,伏卧在她两个稍许分开的丰满的膝盖头上打呼噜。外面传来碰撞声,那是厨娘在街上关牢百叶窗,发出砰砰的声响。她顺着窗户两侧的圆洞塞进曲柄铁销,那是一种使人想起充满危险的古代的东西。尼古林娜起身把铁楔子插在销子尾部的窟窿里,重新坐下喝茶。屋里显得更加舒适了……这时,我脑海里浮现出种种怪异的感情和念头:这就抛弃一切,永远留在这里,在这个客栈里,到她那温暖的卧室里去睡觉,倾听闹钟均匀的嘀答声!有一张沙发上方挂着一幅画,画上是青翠欲滴的树林,浓密葱茏,树下有间小木房,木房旁站着一位老人,温和地弯着腰,一只手抚摸着褐熊的头;那熊也是个温顺的家伙,爪子软乎乎的。另一张沙发上方挂着一帧照片:照片上一个身着黑礼服的老头躺在棺材里边,脸色苍白,神态傲慢,他就是尼古林娜的亡夫。任何人坐在或躺在沙发上看了这张照片,都会油然产生一种荒诞不经的感觉。厨房里打零工的郊区姑娘们一边用锋利的弯刀砍留过冬用的新鲜卷心菜,一边唱着:“马车停在教堂门前,隆重的婚礼在举行……”这些细碎的敲击声和悠扬的歌声从厨房里传出来,融进这漫漫的秋夜里。在这支市井的小调中,在家务劳动的均匀的节奏中,在陈旧的版画中,甚至于在死者身上(他的生命在这幸福而又毫无意义的客栈生活中仿佛还在延续),这一切都蕴含着一种既甜蜜又痛苦的悲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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