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放逐者的自由
    过了很久,那雪依旧飘摇如粉,不曾变成花瓣大小的薄片。我心里的期待又落空了。我仍是没有适应这雪。我不踏进飞雪世界,闷在仓房里专心翻译书稿。我甚至把饭也带了来,这样,只是需要往炉上的水壶里加水时,我才回上房。便是这时,我看见了鹰四和他的伙伴们,他们一个个搞得如痴如狂,然而却不见宿醉的劳顿和放纵的神情,仍然是一派天真烂漫。新下的雪将积雪带来的破败颓唐覆盖无余,不断更改着积雪的外观。于是上房里这群狂热的人们便一直对雪酩酊酣醉,甚至无暇镇静下来。这时,我想到不妨把雪融了再放到壶里,这样一来,我的日常生活便更加彻底地与正房分开了。我便这样耽于远离尘嚣的宁谧之中,懒于表露表情,倦于举动,在越来越大的雪中整整度过了三天。
    然而,就在元旦这天,阿仁一家从早晨开始两次搅乱了我的隐居生活。先是一大早,阿仁的长子叫醒我,告诉我说阿仁令相当于根所家现家长的我去打新水驱邪。阿仁的儿子神经紧张,活像个容易被土俗陈规烦扰的老头儿,一本正经地递给我一张用硬铅笔画在邮赠广告背面的难以辨认的打水路线图。我就着台阶下微暗的灯光,眯起不惯光亮的眼睛瞧了一遍。我想把阿仁的这幅今年打水路线图记下来,可到底没有做到。我垂头丧气地返回二楼,把外衣严严实实裹到身上。阿仁那可怜的儿子,像条全身湿透的狗一样抖个不停,一句话不讲,耐心地等着我,想来是他娘老子命他与我同去打水吧。走近上房,我看见炕炉里的余烬闪着红光,鹰四和妻子在炉边并体而眠。鹰四的背后睡着星男,妻子的毛毯里睡着桃子,但是盖在毛毯里的鹰四的胳膊分明伸到了妻子的侧腹,瞧那样子,真像是只有他们二人同眠,有点旁若无人。就在我站在门口半感为难地看着他们的时候,阿仁的儿子很是麻利地从灶边临时找来了一个完成这项神圣任务所需的大水桶。于是,我便和阿仁的儿子一起,走进了漫天大雪的黑暗之中。
    飘落的雪花,使我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皮肤灼热而厚重。可我的情绪反而镇静得有些萎靡不振了。想到我和妻子之间癌症般致命的性冷淡,我的心情抑郁难解。如果能像个疲惫不堪的士兵,从这冷淡的沼泽里,步履沉重地逃将出来,这还不是最好的吗?然而我并没有承认妻子和鹰四会直接发生性关系的可能性。在黑暗的雪野中赶着路,我的大脑一片空虚,只是偶而会闪现出一个神秘的幻景:赤裸的鹰四满身雪水,勃起的阴茎上那曾被禁欲抑制了的强大欲望,沿着他放在熟睡的妻子侧腹的手指传导到妻子身上,将性冷淡的郁结消融殆尽。
    从山谷的大路到水边去的路上,雪依旧很柔和。阿仁的儿子,想必在他母亲摆弄着历书和方位表测算打水路线的时候就已经在旁边看了个烂熟,现在他充满自信,踏着没膝的积雪一个劲儿往前走。来到能看得见河面的地方,我被因积雪而变得狭窄的漆黑水面惊呆了。尚有睡意的大脑空间里浮游着的幻景残片全然坠落尘埃。这漆黑一团的水面令我想起了某种令人恐惧又令人生厌的东西,于是,我喃喃地念起咒语:“我与这河谷毫不相干",以求些解脱。我纵然能够不去理会其中的含义,但是那些被大雪围困的漆黑河水却还是我回到这块洼地以后见到的最骇人的东西。见我一脸茫然,阿仁的儿子误以为我是害怕被深深的积雪陷住脚才畏缩不前的,便耽了片刻,终于从我的手里夺下水桶,跪将下去,从满是积雪的斜坡一路下滑,独自到水边去了。接着,一阵害羞似的水声轻轻响过之后,阿仁的儿子便蹚着积雪,把河水打了上来。除了我那个水桶,他还提着个不知什么时候拾来的空奶粉筒,毕恭毕敬往里盛满了河水。
    “这新水也不是不分给你!”让我这么一说,阿仁的儿像要护住它似地马上用两手盖住了他的小筒。
    这样一来,我明白了他的小脑袋瓜里刚刚成型的固执想法:不是我自己亲手打来而是打发阿仁儿子打来的我的新水不过是冒牌货,而盛满阿仁儿子空筒里的他的新水,才是他自己亲手打来的货真价实的东西。阿仁家与根所家的新水原来是不分彼此的,所以,如果我肯下到水边打些水来,阿仁的儿子也会分得一些我们共有的货真价实的新水,他该会满意的。然而,在我畏缩不前,使我名下的新水沦为假货的时候,阿仁的儿子却想到把他自己名下的新水盛到他捡来的空筒里,带给他那个臃肿不堪的母亲。这孩子的母亲胖得几乎转不过身来,要是他的儿子变成了一个自私自利、满脑子荒诞不经的家伙,这些举动倒不是身不由己。我彻底清醒过来,于是我开始觉得,大清早跑到河边来,实在是愚不可及。我郁郁不乐地回到石板路上。打水真该是鹰四他们干的活儿。为了不再见到那几个梦乡里的人,我在上房门前把水桶递给阿仁的儿子,要他提到房里,然后返回仓房。肩膀冻得酸痛,闹得我新做的梦变得险恶不堪。在这噩梦里,从漆黑的水面伸出两只巨大的手掌,力量大得惊人,猛然抓住我的双肩,吓得我心惊胆战。
    傍午,那孩子又来叫我,告诉我说阿仁要带着她那细瘦的一家人来拜年。我走下台阶,便看见阿仁对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坐在门口的横框上,她的身体还是胖得令人难以置信,活像一只突然滚进来的沉甸甸的大球。我料想要让她的身体转个方向会费掉她不少力气,便走下房来,和她的家人并肩站到了她的斜前方。阿仁在白雪纷杂无向的反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年轻,脸上的皮肤金属脸盆一样油亮亮的,没有一丝皱纹,她脸上的肉抖个不停,盯着我只顾呼呼喘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门房到这儿不过几米远的距离,却把她搞得像一头就要溺死的猪。只要她不说话,全家人也都默不作声,于是,强打精神走下房来的我,反倒感到穷极无聊了。姑且不论这个前后上下都裹着黑口袋似的东西的女人,她的家人们也都身着新年盛装,可我呢,还是穿着那件睡觉时也未曾脱下过的灯芯绒衬衣,外面套了件毛衣,胡子都没刮。我开始担心,这岂不要让阿仁闹出被害妄想症,因为她特来贺年,却受到了如此轻视。可阿仁却在好不容易整调好呼吸之后,嘶哑着轻声清了清嗓子,致意道:
    “新年好哇蜜三郎先生?”
    “阿仁,你新年好!”
    “哪里哪里!什么好不好的,我就是这么个可怜虫了!”阿仁一下子强硬起来。”要是碰上逃难,我又逃不了,不是喂狗还不就是活活饿死么!”
    “又翻上老皇历了。什么逃难,还不是万延元年大暴动以前才有的事!”
    “哪儿啊,我就见过逃难,仗打败了,占领军坐着吉普车开进来那会儿,老人啦,动不了的人啦,全搬到山谷里去了,全村的壮丁不是都跑到林子里去了?那就是逃难!”阿仁的话里满是顽固愚钝的自信。
    “阿仁,那可不是!头一辆吉普车开来时,我就在山谷,我可知道,美国兵还给我瓶龙须菜罐头呢,可大人们谁也不知道能不能吃,末了还是交到小学教员室那儿去了。”
    “才不是呢!大伙儿可都逃难来着!”阿仁不为所动,固执己见。
    “蜜三郎先生,阿仁她脑袋有点毛病!”阿仁一直缄口不言的丈夫插嘴说。听了他的话,孩子们都表现出令旁观者感到难过的不安,骚动起来。
    我不由得想起,在我那个仓房遭到袭击的噩梦里,觉得阿仁真是个绝对无处可逃的人,可你瞧阿仁,她那被肥肉挤得像肚脐似的小眼睛,让白雪晃得眯成一条缝,她用牙咬着薄薄的嘴唇,露出肮脏的,仿佛布满鳞片的耳朵,真像安上了手柄的一轮圆月亮!她的身体虽然发育失调,可分明保持着那么一种坚定的理智,她做出的疯狂的举动或许是阻止出售门房独间儿的新战术吧。然而应该领教阿仁的这番计谋的实在不该是我,该是鹰四,鹰四已经变卖了包括阿仁住处在内的根所家的全部地皮和房产,若是大家能认清鹰四穷凶极恶的本性,这也全然有赖于他能够轻而易举比背叛这个肥胖绝伦、满心绝望的中年妇女那可怜的计策。这毕竟是一种特殊的感受性。
    “大洼村全完了!人心都坏了!”阿仁说。”昨晚的除夕夜,从村里,从'乡下'来了多少人到有电视机的人家疯挤,闹得人家都没法儿准备过年了,什么也干不了。好可怜啊!”
    “你们也去看电视了?”我问孩子们。
    “啊,去了!看红白歌会来着。要是哪家关上窗闸板偷着看电视,大伙就气得擂他的窗闸板!”阿仁的次子自豪地回答。
    “孩子们走东家串西家,直闹到家家的电视机全都歇了气,还不肯回家呢!”
    在我回到仓房二楼的小窝里之后,阿仁一家人冒着大雪慢慢腾腾地向上房挪去。那是给鹰四他们拜年去了。从窗子往下看,阿仁的身体简直像个摇摆不停的雪人,中间那颗圆脑袋已经秃了顶。没一会儿,我又从仓房的窗子瞧见,几个年轻人抱着阿仁,将她搬进门房去。那做坏事的家伙踢着积雪,在抬阿仁的年轻人周围跳来跳去,尖声喊着指挥他们。于是,阿仁的孩子们像是忍俊不禁,便爆发了一阵天真烂漫的大笑。
    一月四日早晨,为打长途电话,我第一次下山。连下了几天雪,但通向村公所前面广场的那条狭窄的石子路却并不难走。船底型的路上落着薄薄的一层新雪,下面的雪早被踩硬实了。在这几十个小时里,山脚下的那些男人们为庆贺新年,聚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可这些足球队的少年们却排着队,踏着雪,跑上跑下,大运动量地训练着。走过超级市场时,我见到的是令人担心的不祥情景,给人一种莫明其妙的不和谐的感觉。眼下的超级市场,紧闭着黄绿斑驳的大门,宛如一辆涂着迷彩的战车。几个从"乡下"赶来的农妇候在檐下,像事先约好了似的,一人带一个小孩,呆呆地站在那儿。既然她们胳膊上挎着空空的购物篮子,那么她们大概是为了买些东西才在这儿等超级市场开门。有的孩子已经累得蹲到了雪地上。看来店门前的这帮农妇已坚韧不拔地等候了很久。自从元旦以来,超级市场就一直没有营业。现在,大门依然紧闭,也见不到店员的影子。那么,"乡下"的这帮女人提着空篮子在这里等个什么劲儿呢?
    我满腹狐疑地步过去。让超级市场挤兑得早已偃旗歇业的山脚下的几家店铺,一律是房檐低垂,屋内昏暗,房主们只能躲在最黑暗的角落朝外边窥视。白雪皑皑的石板路上人迹罕至,我甚至见不到一个行人,好打听一下"乡下"的那群女人干嘛要怪模怪样地守在那里。而且就算有谁到这条石板路上来,只要我走上前去搭讪,他就可能就地解手以避开我。邮局的服务员,我等长途电话时,他总能同我聊聊吧?可那邮局也同歇业的店家一样,不扫檐下的积雪,任其堆在门前。
    只有一扇前门打开着。我跨过门前的雪堆,走进邮局昏暗的屋里。窗口找不到一个服务员。于是,我大呼小叫地要不知躲在哪里的服务员替我接通长途电话。
    “雪把电话线压断了,通不到市外!”立刻就有一个老人,从与我近得令我意外的那个低处的角落愤愤地回答。
    “什么时候能修好啊?”我说。那声音唤起了我一部分陈旧的记忆。
    “修电话的那帮小子住在根所家,叫他们他们也不来干活啊。”老人说。他激愤的声音越发高亢起来。我想起来了,他是我小时候就这么易怒而平庸的老邮政局长,可我到底没有搞清,他是用怎样的一种姿态躲在这样低的地方工作的。我转过身来,还是往超级市场的方向走,注意到前面有两个男人相对而立,轮番把手伸向对方的头顶。只是回去的路上风裹着雪花迎面扑来,我躲避不迭,低埋下头走近他们,却早忘了看一看他们到底做些什么。我惦记着在紧闭的大门前傻等的那群"乡下"女人们。走近一看,非但那些女人还站在原地,这短短的时间里竟又多出了十几个人。女人们还是沉静地伫立守候,只是刚才还在跑来跑去、或是蹲在雪地上的小孩子们现在却已经怯生生地抽噎着,搂住妈妈的腰。我停下脚步,想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可在我面前,又有一群男人正在大打出手。他们与我离得这么近,令我感到害怕,又很是大惑不解。对这种有如约会的规规矩矩,默不作声的斗殴,我只好盯着看。
    山脚下几个已过中年、一本正经的男人,都穿着没打领带的西装(这还是山脚地区最常见的盛装),一个个烂醉如泥。他们古铜色的脸上闪着热气,喷将出来的狂烈的气息,在风雪中犹如沸水一般。他们全然不管满脚的积雪,踩在松软的雪堆里,更加坚定从容,双眼稳稳地站住。每一出手,他们紧握的拳头总会打到对方的耳朵,下颚或者脖子。这简直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斗犬在嘶咬:愚钝坚忍,默默无声。这时,一个矮小的男人脸上酒后的红晕眼见着消失了,几乎缩成了一团。然而他又挨了一下,于是一声惨叫从他那苍白干硬的脸上的皮肤渗出热汗似地涌了出来。可是,他却匆匆地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拽出个什么东西,用手攥着它,打在对方的嘴巴上。随着一声用铁钩撬开牡蛎似的闷响,一小块带着红血泡的碎片向我这边飞来。那被打的男人双手捂着依旧醉红的下半边脸,弓着腰朝我跑过来,打人的男人放开脚步全速追赶。我分明地听到了挨打人精疲力竭衰弱的呻吟,也听到了追赶人呼呼的喘气声。我转过身目送他们渐渐跑远。然后,我蹲下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落到了脚边的雪地上。那雪地早已被踩得一塌糊涂,却还清洁白净,上面有一块杏核大小红色的凹陷。在凹陷的底里,有一颗黄褐色的树芽般的东西,它小小的根部还粘着什么玫瑰色的形如木耳的东西。我伸出手指把它拿到手里,猛然感到心里绞痛般的恶心,将它扔了出去。那是颗带根的残缺的牙齿。我蹲在地上,活像只呕吐不止的狗,孤立无援,虚弱无力地环视着四周。超级市场大门前的女人们,依旧木然地盯着天空兀立不动,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的小孩子们紧紧抓住母亲粗劣的外套的下摆怯怯生生地往这边偷看,好像我成了他们的新的威胁。周围人家里,人们一定是一直在肮脏的玻璃门后的阴影里窥视着这一幕,但他们却缩头缩脑,不肯出来。我慌得撒腿就逃,脚踩着路边还没踩实的软绵绵的积雪,满心是梦魇中遁逃时无依无靠的焦灼,一口气逃到石子路上去。
    我震惊不已。自从把自己关在仓房以来,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想与鹰四谈一谈了,我要谈谈我刚才遇到的这一切。我把鹰四叫到上房的檐下。在房里合宿的少年们正干得热火朝天,我不愿意进去。
    “从元旦开始,山脚那边就总是在打架啊,阿蜜。”鹰四回答。他倒是全神贯注地听了我的讲述,但全然不睬我极度的震惊。”村里的大人们近来总是火气很大,新年放假,除了喝酒就没有别的事儿做,往年都是那些小伙子早早儿地就生事打架发泄一下,可是这些'一等乱民'现在正和我住在一起刻苦训练呢。所以呀,没法子,懂事理的大人们才开始自己打架。原来,他们看见年轻人打架,要么袖手旁观,要么调停说和,好借此渲泄一下心中郁积的暴力情绪,可现在,他们自己也打个不停了。可他们打起架来,怕是没人出来劝架吧?成年人打架可和年轻人不同,他们彼此打成一团的话,谁要是参预进去,又不吃亏怕是难了。这样一来,他们打架,也就无人过问,没完没了了!”
    “反正我可是没见过像他们这么打架的,那些人把牙都给连根打下来了!”我唠叨着,心里很难接受鹰四那和平常一样的平静的分析。”他们就那样一声不吭,挥着拳头使足力气打来打去。就是喝醉了,这也不对劲么,阿鹰!”
    “在波士顿,我去参观过总统的故居。演《我们自身的耻辱》的那帮人结队去过。我们坐小客车回家路过贫民区时,就看见两个黑人青年打起来了,其中的一个举起砖头吓唬人,那人的前胸和肌肉可差点劲儿。对方呢,却站得远远的,迎接挑衅。就是我们的车从他们身边开过去的那一刻,那个一时疏忽的男人,向前凑得太近了点,结果,砖头一下砸在他头上,他摔倒在地,脑袋砸开了瓢,脑浆都出来了。可在附近居住的人,全都坐在家里阳台的摇椅或者是大扶手藤椅上,一声不响地盯着看。山脚那里的暴力不过只是停留在打掉一颗牙的程度,还没有出过人命呢。我们日本人打起架来,不是思前想后不敢打,就是体力不佳打不动,可在心理上,恐怕倒是应该承认,山脚那边和黑人滋事的贫民区没有什么两样。”
    “可能是吧。在我记忆当中,山脚那边,而且是一大早就那样公然大打出手,真还是头一遭。搁在从前,要不了打这么凶,小孩子们早就跑到派出所去叫巡警了。可是今天早晨,人们都只会躲在家里,冷眼旁观呢,阿鹰!”
    “派出所没有人嘛。还在刚开始下雪的那天深夜,巡警就让市里的电报召去了。下了这么多天雪,公共汽车也不通,电话线也被大雪压折的树枝给搞断了,这山谷里的人哪个晓得巡警们现在怎么欢度新年呢!”
    鹰四的话,让我察觉出一种相当可疑的迹象。然而,我打消了问其究竟的想法。我又何尝不希望把自己同鹰四和他的那支足球队的活动隔绝开来。鹰四仍像着了魔似的义无反顾,我感到跟他走下去是危险而又麻烦的。而且时至今日,我再也没有心思对鹰四评足品头。
    “超级市场过年放假吧?大门关着,可是门口却聚了一群'乡下'女人,这是怎么回事?过年这一个星期似乎不靠超级市场、省吃俭用也过去了啊,可是那群女人却只管一动不动地守在紧闭的大门前,岂不奇怪?”我换了个话题。可鹰四却说:
    “怎么,已经聚起来了?”他的话重又让我怀疑起来。”今天下午,在超级市场还要有点活动呢!阿蜜,你不去看看?”
    “我可没那份心思。”我本能地提高了警觉一口回绝。
    “也不问问是什么活动,先就咬定没心思去看?你这个仓房的隐士!”鹰四的话,留有明显的余地,敷衍着我。
    “就算是罢。我对山脚要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兴趣。”
    “对山脚的一切你都没有兴趣去看!不用说,你更没有兴趣亲身参加了!阿蜜你好像不是活在这块洼地上的!”
    “因为下雪,我也只好在这儿呆下去了。不管山脚那边要出什么怪事,我只希望在出事之前从这儿出去,然后决不再想林子里这块洼地的事!”
    鹰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近乎嘲弄的含混的微笑,默然摇了两三下头,退回屋里去了。我感到他不愿意我要见年轻人在他屋里进行的作业,而我也不想干预什么,便折回二楼的仓房。
    桃子来送午饭时,让我从仓房窗户看一看超级市场的房顶挂起的新旗。桃子孩子气地急于想让我中计,十分天真可爱,搞得我没法回绝她的提议。超级市场的土仓顶上,有红黄两种兴高采烈的三角旗正在风中飘扬。透过山谷里下个不停的雪片,看上去这倒像是擦痕累累的旧影片里映出的场景。我转过脸来,见桃子正满眼期待地盯着我看,我当然不晓得这两种旗子到底是意味着什么。
    “这旗子怎么会让你这么高兴?”
    “为什么?”桃子反问了一句。她全身颤抖,显然,她很想讲出来,却又有所忌讳,这种矛盾的感情撕扯得她目露凶光。
    “阿蜜,你见到这旗子觉得难过?”
    “等回到东京,我给你寄几种好玩的旗子来,阿桃。”我对弟弟的这个最小的"新兵"打趣道,然后开始吃午饭。
    “四点钟,到山脚那边看看,可能就会知道出什么事了,像阿蜜你这样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也会的!可是从四点开始哟!你是想知道到底要发生什么事的,是不是?可是,我不能出卖足球队呀,阿蜜!”
    桃子在这大雪天竟光着身子得意地穿着那件印第安皮袄,它皱皱巴巴、针脚宽大,连浅黑色的皮肤也遮盖不住。一眼看去,她像个滑稽落伍的女恐怖分子,引人发笑。
    “阿桃,我可是绝对不想知道要出什么事,你谁也没出卖。”
    “你这种[[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可真没劲!”桃子委屈极了,愤愤地说。然后就转身回到自己未曾出卖的同志们那里去了。下午四点,从谷底传来了为数甚众的人们的叫喊声:啊——!啊——!啊——!啊——!声音盘旋不绝,一声高过一声。那喊声十分急促,又夹杂着快乐的亢奋,不断冲击着精神深处充血的粘膜皱褶之类的最为隐秘的部位。听到这喊声,我不禁手足无措,就像裸露癖的丑态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我喃喃地说出声来,"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然而立刻,仓房的一角仿佛有什么莫名的东西应了一声。我又变得狼狈起来,摇头叫道:“不!不!”外面的喊声越发激昂震耳,持续不断。可是忽然,喊声平静下来,只剩下一种低沉的嘈杂,如同无数只蜜蜂在飞舞。偶尔会有几声嘶哑的吼叫打破这种嘈杂,与小孩子的尖声惨叫和欢乐的呼喊相抗衡。在喊声不断传来的时候,我暂且还能安心译书,可这种莫名其妙的断续尖叫却扰乱了我,使我再也无法专心做事了。我只好站起身来,让玻璃吐出的凉气直逼我滚烫的面颊和双眼,透过昏暗模糊的玻璃窗,瞧一瞧黄昏早已降临的山谷空间。现在,只是一些纤小的雪粒还在悄悄下个不停。围在看似弥漫乳色暗雾的山脚四面的森林一片漆黑,飘雪的天空也仿佛是捂住山脚的一只黑褐色巨掌。我瞪大发痛的眼睛,凝神寻找超级市场的旗子,发现那旗如同沉到脏水里的陶片呈现朦胧的柔色,像收起翅膀的小鸟,悄然垂下,浮出雾来。我全然不知超级市场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那群女人在两个中年男人默不作声地殴斗时一声不响,在紧闭的大门前巍然不动的画面却留在了我的心底,挥之不去,尽管我曾被山脚处传来的喊声惊吓了一番。我焦急不安、精疲力尽地走回桌边。我成功地阻止了自己下山,可是我却无法阻止自己去思想:山脚那边一定是出了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而且这些事情一定与鹰四及其足球队成员有关。我无法重新开始工作,便在译文草稿纸上一丝不苟地为一节中午吃的焖牛尾的关节骨画了幅阴影速写。尾骨色如牡蛎,上有七扭八歪的凹凸,满是像被虫子蛀了窝似的小坑,关节两则附有胶质的圆盖儿似的东西,谁能猜得出在牛还活蹦乱跳的时候,它为牛尾增添了怎样的力气?我信手涂鸦了很久之后,放下铅笔,用牙将那圆盖儿上胶质的残渣啃下来,看味道是否有什么不同。只有烹煮时使用的汤料和冷油的味道。我的整个身心觉得疲惫不堪,郁郁寡欢,无法解脱。到五点,窗外已经是一片黑暗,夹杂着几声高呼的低沉的嘈杂仍在继续,醉汉们激越的叫喊也混了进来。随着一阵沉重的金属撞击声,阿仁的儿子们亢奋得喋喋不休、精神抖擞地回家来了。往日里他们经过仓房时,总是蹑手蹑脚,生怕影响我的工作,而今,他们全不顾忌二楼的这个孤独者了。看情形他们也和大人们一样,山脚的共同体参加了一场具有正规意义的行动。很快,鹰四和同住的少年们也回到了上房,院里很是喧闹了一阵。直到入夜,山脚那边还不时传来几伙醉汉寻衅争斗的吵闹声,还突然爆出了一阵粗鲁的狂笑,响了很久以后才消失。
    晚饭是妻子自己送进来的。她头上包了块头巾,那是块我在桥边人群里的女人堆中看到过的图案俗艳的印花布。想来妻子一心要模仿山谷傻妞儿们粗放的魅力,可那让头巾衬托得很显眼的宽宽的前额却令人觉出了一种抑郁。况且今晚她还没开始喝她的威士忌。
    “脑袋打扮得好年轻!足球队的朝气让你返老还童了!”我说出的话真是下流,简直是一个妒火中烧的丈夫在讨厌地嚼舌根。妻子却默默不语,从容地打量着恼羞成怒满脸通红的我。过了一会儿,她表现出一种还没烂醉却又必须是喝酒之后才有的、坦率得让人奇怪的宽容、直接提起了我最为关心,但又羞于启齿的话题。
    “这块布可是超级市场给我的,阿蜜。你没见市场上的红旗?那是超级市场的天皇免费送给顾客们每人一件市场商品的信号啊。四点钟开始的时候,可真了不得。在仓房也能听见叫喊声吧?先是那群'乡下'的女人,再是山脚的女人们,然后就是孩子们,甚至男人们都一窝蜂地往超级市场的门口挤,乱成了一团。我为抢到这块头巾,挤得都要贫血了。”
    “这服务可真叫完全彻底!每人一件是怎么回事?大概不是每人拿一件店里商品,叫你拿个够吧!”
    “阿鹰在超级市场前面把那些抢到了战利品的人一个一个拍照下来了。大多数女人拿出来的都是些衣服和食物,可是天黑以后有些男人拿出了更大的东西。这好像都是那些在抢赠品时拿到酒的男人们喝醉了又挤过去干的。开始的时候,免费提供的商品不在货架上,是堆在别处的。可是那些'乡下'女人挤得太厉害了。所以一下就闹个一团糟!”
    我本是一个软弱的局外人,无心对这力量的性质和方向说短道长,我想躲在畏缩的苦笑里,却不得不突然被拉回现实的疑惑中。我受到这一具有绝对力量起动的冲击,便有了一个令人生厌的发现。我脑子里不再是单纯的惊愕,而是充满了烦扰丛生的危险的顾虑。
    “可超级市场不是不放酒么?”
    “大概是涌进市场的那帮人在没乱起来的时候,发现放赠送品的台子上摆着酒瓶罢。那里可是有好多的威士忌、清酒和烧酒啊!”
    “这是阿鹰干的?”在说出弟弟名字时,我隐隐感到恶心,同时,我觉得为了避开这整个令人不快的现实世界,我几乎巴望退回婴儿时代去。
    “可不是,阿蜜。阿鹰把山脚下酒馆里的存货买了来,事先运到超级市场去了。不过,原来超级市场的顾客每人赠送一件免费商品的计划,倒真的是超级市场天皇和他所有的连锁店要在每年一月四日实施的啊。把去年下半年的收购单据给店员一瞧,那些不值钱的衣料和食品就安排送给我们啦。阿鹰附加上去的特殊工作只是:把酒瓶混到赠品当中,将开门时间推迟,做好混乱的准备,还有,一旦顾客开始进店,就马上让店员们偷懒,给顾客们行动的自由。他只做了这些。可你看看今天闹出的这起大乱子,我真觉得阿鹰具有制造事端的组织天才。”
    阿鹰什么时候把力量都渗透到超级市场那儿去了?其实混乱不过是自然发生的,阿鹰还不是只会过后大吹牛皮!”
    “新年放假时店员和仓库警卫都回家探亲了,超级市场的天皇想让山脚的青年人补空来着,阿蜜。为了补偿死掉几千只鸡的损失,他对过去的养鸡伙伴刻薄得很,还停发人家工资,阿鹰他们的计划就是在接到申诉之后才开始的。山脚的女人们一直受超级市场盘剥,这回也能拿回点东西,是不是不赖?”
    “可事情不能就这么没事儿似地过去吧?再说醉汉们把大宗商品都拿走了,在山脚和'乡下'这里,这可是大规模的盗窃事件呀!”说话时,我觉得一阵抑郁的旋风吹得我全身发凉。
    “阿鹰可不想就这么了结。今天,超级市场的经理一直叫足球队的小伙子们软禁着。大概从昨天开始,阿鹰该开始他真正的活动了,足球队员们也正盼着哩!”
    “他们怎么会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让阿鹰给煽动起来了呢?”我徒然愤愤不平地叫道。
    “养鸡失败以后,山脚的年轻人都觉得走投无路了,阿蜜。”妻子慢慢释放着一直暗暗抑制着的兴奋,说:“他们不表现出来,可确实满腹牢骚。前途真是黯淡啊,不论他们是多么老实能干的青年!那些孩子才不是喜欢踢足球那,实在是因为没别的事可做,才左思右想一脚踢向乌云的。”
    妻子热泪盈眶,仿佛眼里的每一丝光泽都生气勃勃地渲泄着渴求。以前每到这种时候,妻子那双近视眼就会布满血丝,可今天却全然不见这种征兆,我这才发觉:自从退居仓房,妻子并不是借助酒精来摆脱临睡前的莫名其妙根深蒂固的恐惧的。结果,她不再夜不能寐,郁郁寡欢,俨然成了个新人。妻子和鹰四的那群"小亲兵"同样遵从了这样的训示:人生苦短,滥饮何益?她无需我这做丈夫的帮忙,她正自己越过这困难的深渊。我怀着失败者的心情又怀念起为等鹰四在机场喝得酩酊大醉、断然说自己不想接受再教育的妻子。
    “阿蜜,要是你有意干涉阿鹰的行动,那你接近阿鹰时,你得当心别叫足球队员们抓住!”妻子敏感地捕捉到了我保守畏缩的关切背后隐藏的用意,立刻盯着我反驳说。在我的眼里,她就像回到了那次不幸的生育之前一样地活泼、固执。”我们从超级市场回来的路上我发现好像住持还要来跟你商量今天事件的善后对策呢。可他叫拿着武器的年轻人吓着了,马上逃回去了。阿鹰还能不相信自己的能力?”
    我早已把自尊心压缩到最小限度,藏在不显眼的地方,可妻子却犹如从贝壳里将贝肉掏出来一般,将它生拽出来,再戳上一刀。我变得怒不可遏起来。
    “我觉得,我与山脚那边发生的一切毫不相干。这并不是说我对阿鹰反感,也不是出于相反的感情,我不想再对阿鹰及其足球队的所做所为评头品足。我不管这儿要出什么事儿,只要交通恢复,我就马上离开山脚,忘掉这一切!”我的话实际上使我重新认识了我的一切想法。到昨天,就算那莫名其妙搅乱我情绪的、充满贪欲的叫喊再度涌来,我也不会停止翻译——那是我与自杀了的友人的心灵对话。事实上,我在寻找译词时,常要想:我的朋友在这里要使用哪一个词?在这一刹那,我觉得已经与早逝的朋友融成了一体。于是这时,我这满脸涂得通红自缢而死的友人,便比活着的任何人都更加贴近我了。
    “我要跟阿鹰一起留下来,阿蜜。我能让阿鹰的行动给迷住,大概是因为我这辈子还没做过违反法律的事呢。我甚至不理睬自己的孩子变成一头小兽儿似的。这好歹也是遵守国家法律呢。”妻子说。
    “可不,我不也是这么活过来的?其实从根本上讲,我自己根本无意对别人的所作所为品头论足。也没有那种资格。只是有时候发作性地忘到脑后罢了。”
    我们把目光移转开去,彼此都无话可讲。过了一会儿,妻子怯生生地把脸凑近我的膝盖,带着自惭者过分的温存,轻声细语地说:“那儿粘着死苍蝇呢,阿蜜。干嘛不取下来?”我也以无限柔和的心情,用我那叫墨水弄脏了的指尖,将那乌黑干硬的小东西从膝头刮到地上。我心里想: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还是夫妻,今后,怕也只能这样一起生活下去了。我知道,若是离婚,两人的心境都会变得更糟,而且两颗心也只会在痛苦中纠缠难解。
    “按叔本华的观点,你把苍蝇抖掉了,那苍蝇的'自在之物',并没有死亡,只是苍蝇的现象死在那里了。阿蜜。它都这么干硬了,倒真有点儿'自在之物'的感觉呢!”妻子仔细打量着那块小小的黑东西,第一次喃喃地说出对我不含刺激、而单纯是为着缓和紧张气氛的话来。
    夜里,我半睡半醒时,如同幻听一样,耳边传来少女的叫喊声,然而这叫声既不含恐惧也不带嗔怒。我把它当做白天的记忆的延伸连接到梦境当中,准备继续睡觉。然而叫声又一次响起来,我的记忆和梦境一下就没了踪影。我的大脑像银幕一样,那映像分明是正大张着嘴狂叫不已的桃子。上房里人声嘈杂,一派森严,我爬起来,摸着黑蹑手蹑脚地走近微光浮动的窗子,朝上房那边窥探。
    雪已经停了。前院里的积雪被檐灯照得通亮。鹰四穿着衬衫和运动裤,他面前站着的年轻人则身穿短浴衣,袒胸露足。屋檐下,足球队员们已经站好了队伍,他们穿着制服般相似的棉睡袍,全部抱着胳臂,只有鹰四面前的年轻人未着棉袍,给人一种刚被人从青年们的小团体排斥出去的感觉。他朝着鹰四,自管不住声地惨声申辩。鹰四修长的双臂懒懒地垂在两侧,身体略微前倾,站在那儿,像是很专心地听着年轻人讲话的样子,可实际上,他丝毫没打算弄清这个弱者到底要申辩什么。只见他完全是突如其来地跳起身,猛击年轻人的头侧。骇人的残暴贯通他的肉体的核心,像放射出危险的紫色的闪光。那年轻人全无反抗,挨了比他瘦小、肩膀也不如他宽阔的鹰四的几记打击,踉跄着后退,一脚陷进雪里,仰面倒下。可鹰四却不肯罢手,朝这仰倒在地的青年俯下身去,继续毒打。
    目睹兄弟如此残暴,我所感到的全然是肉体上的憎恶,像一根大棒直插入胃里。我满嘴胃液的苦味,低下头退回黑暗里,盖上了毯子。鹰四既然这样不断痛打那毫不反抗且年少于他的年轻人的脸部,显然他已不再是什么'志愿暴徒',那痉挛般的残暴,那固执连续的暴力,表现出一个罪犯的素质。我在鹰四身上发现的这暴力罪犯的光环,在令人生厌的反刍过程中渐渐扩展生辉,像不祥的极光一样照耀着整个山脚,在它的照射下,超级市场的小变故呈现出了新的面目。我大概只有逃身于排他的小睡中,才躲得开这可厌的暴力凶光。可大脑活像口热浪翻腾碱水飞溅的大锅,不见有睡眠侵袭。在一阵陡劳的努力之后,我在黑暗的深处睁开眼睛,眺望泛白的窗户。那窗子上些微的光时而变得明亮,时而变得暗淡,变成了黑暗孔洞的盖子似的东西。这忽明忽暗的变化就这样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我怀疑是不是几天来在白雪强烈的反光中我用眼过度,使我那只好眼出现异常。失明的不安,给疲惫燥热的大脑带来片刻的空白,倒缓和了我的紧张情绪。这孤独的肉体上的不安,使我竟意外成功地把弟弟的暴力行径造成的震撼撇到了意识之外,只顾瞧着窗子的明暗变化出神,沉浸在被净化了的不安中。没过多久,鲜亮的光线掠过了狭长的窗子,我才知道,那明暗变化并不是我视力的衰弱带来的幻视,只是对面出了月亮而已。我重又爬起身来,眺望着月光中白雪覆盖下的森林。它的表层既有被白雪照亮的地方,也有因此而显得极黑的凹陷,那阴影里仿佛聚集着无数精湿的野兽。流云一旦遮蔽了月亮,兽群青铜色的暗影便进一步加深,最后退回到黑暗当中。而森林顶端的积雪一旦被月光照亮,兽群便重又慢慢地踱将出来。
    月光下,前庭的檐灯只能打出一个昏黄暗淡的狭小光圈。我没注意灯光下的东西,可放眼望去却发现那挨打的年轻人双臂抱着身子,踡伏在被踩得零乱不堪的雪地上。身旁扔着打了捆的毛毯、棉衣、餐具之类的东西。同住的年轻人已经把他放逐了。他把头深深地埋在缩成鞍型的双肩中间,一动不动,如同一只遇到危险的潮虫。月色下森林带给我的些微振奋,骤然消失了踪影。我把头也缩进了毛毯那微温的黑暗里,只顾往胸口和膝盖呵些热气,可还是全身冰凉,浑身发抖,牙齿得得作响。过了片刻,我听到有脚步声往仓房后边转了一阵,然后便远去了。听上去,那人不是去通往山脚的石子路,倒是往林子里去了。既然听得到踩雪的声音、尽管这声音很微弱,它就绝不是小狗为捕获雪中迷路的野兔而跑进林子去的脚步声。
    第二天清晨,妻子来送早饭时我还没起床。她也怀着对不假掩饰的暴力行径的厌恶,谈起了半夜里的事情。那个年轻人违反了足球队的纪律,背地里将从超级市场偷带出来的小瓶烧酒一饮而尽,然后将桃子唤到上房的小耳房里,企图侮辱她。桃子顺从地接受酒醉少年半夜里的邀请,她穿着一件自己从超级市场挑来的睡衣,样子活像个《天方夜谭》中的妓女。那少年毫不迟疑,立即开始向城里来的这个迷人女孩动手动脚。可桃子却强烈地反抗,大叫不止,闹得少年蒙头蒙脑,直到被鹰四痛打之时,还是惊诧莫名,转不过弯来呢。桃子受了刺激,发了歇斯底里,脸和身子紧贴着里间墙壁睡下,到早晨也不起来。据说少女扔了那件引起了可怕误解的睡衣, 把所有的衣服全副武装上身, 屏息躺倒了下去。被放逐的少年的那件印有'光'字商号的武器还丢在前院,妻子来仓房时还在杂沓的雪地上见过它。
    “刚才听到脚步声响,我以为那小伙子在仓房后面转了一下,就上森林那边去了。他到底上哪儿去了呢?”
    “还不是穿过树林去高知?就像万延元年暴动那会儿,那些背叛组织,被放逐的年轻人逃进林子里那样。”妻子做着梦一般的解释。在我看来,她的同情与其在于桃子,倒不如说更在那个少年。
    “你不知道,那林子多密多难走。这么个大雪天,半夜里要横穿树林,简直就是自杀。你受阿鹰讲的那些暴动故事的影响太大了!”我打算把妻子空幻想法压下去。
    “既便被阿鹰他们足球队赶出来,在山脚那边住下也不是不行啊。阿鹰还没有那么大的强制力呢。昨晚上那可怜的年轻人不过是把桃子无意的媚态给扩大解释了,阿鹰对他大打出手的时候,要是剩下那些年轻人反戈一击,他没准儿早让人打个半死了呢!”
    “阿蜜,还记得在机场阿星一脸哭相对你说的话吗?你现在不理解阿鹰,也不了解阿鹰!”妻子怀着坚定的自信,反驳我说:“阿鹰和你一起生活过,他朴素、弱小,可打那以后,他过的生活是你理解不了、也想象不到的!”
    “既便那个年轻人由于被赶出了阿鹰把持的小圈子而在感情上走投无路,感到无法在山脚住下去了,可是从万延元年到现在已经过了一百多年了,逃亡者还不都是要沿着大路往海边跑?他干嘛非要躲到树林里去?”
    “那年轻人清楚,他们暗地给超级市场造成的混乱,已经够得上是一桩罪行。如果他过了小桥,沿着大雪迷漫的道路去邻村,八成会叫等在那儿的警官抓起来,或者被超级市场的天皇雇来的打手报复一顿,可能那年轻人就是这么想的吧。其实你不光不了解阿鹰的真实想法,你也同样不了解足球队青年的集团心理!”
    “那是自然。虽说我生在山脚这里,可我至今并不认为我和这山脚之间有一条纽带,而且这条纽带能让我充分理解山脚的这群年轻人,恰恰相反。”说完我做了一点让步:“我只是客观地谈了一下有常识的人的意见。要是在阿鹰的煽动下足球队员们给搞得集体疯狂,我常识性的观察当然也就大错特错了!”
    “虽说是别人的事,可也不能就简单地说成'疯狂'啊,阿蜜。你的朋友自杀时,你可没这么简单草率漫不经心啊,是不是?”妻子穷追猛打,毫不让步。
    “那,让阿鹰派人到树林里找一下吧。”我软了下来。在我避开上屋,从后面到世田和洗完脸反回来时,正遇见那群年轻人亢奋地从屋里跑到前院来。
    一个身穿樵夫的旧防水衣的小个子男人,他拉着一只用还带着叶子的竹条扎成的雪橇,上面载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将一块用各种布片胡乱缝缀起来的破布直裹到脖颈,样子活像个蓑草虫。他们走进前庭来,被鹰四迎面撞上。那群年轻人正昂然从屋里跑出来,劈头撞向那人,那人上身向后一仰,抽身想逃,被鹰四唤住了。早晨的阳光被杂乱的积雪四散反射上来,照得我眩晕地眯起眼睛,可我还是迅速把他和十几年前记忆里的隐士阿义对上了号,认出了他那两眼细小、瘦削孱弱的侧脸。隐士阿义脑袋很小,看上去像个被印第安人取出骨头后做的"缩头",要说耳朵,只有拇指的第一骨节那般大小。周围是令人发窘的空间。那小脑袋上扣着顶浅浅的方帽,这倒像一个老式的送信车夫。夹在那顶饱经风霜的帽子和蜡黄的胡须之间的一张瘦长的小脸满是褐斑和灰毛,正紧张地抖个不停。鹰四一边制止背后的年轻人,一边像哄慰一头胆怯的山羊一样同他亲昵地低声说起话来。老人仍然仰着身,眼睛半睁半闭,两片干裂的褐色嘴唇,像两根要夹住什么东西的手指,飞快地蠕动着,回答着鹰四的问话。然后,隐士阿义大摇其头,仿佛深悔不该拉着雪橇从林子里跑到这儿来,而他的一切在这强光之下也仿佛都成了丢丑的东西。鹰四向他的足球队发号施令,让他们把破衣烂衫的年轻人从雪橇上抱下来,抬到屋里去。随后,被鹰四勾住了肩的小个子隐士阿义,也一边无力挣扎着,一边随着那群如同肩扛祭祀神轿的人们一样欢天喜地的年轻人,被领进了屋里。前院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看着粘满冰雪的竹雪橇放在松软的雪地上。那叫绳头胡乱捆了几道的新做成的竹雪橇,犹如做了什么坏事受到处罚一样。
    “菜采嫂正招待隐士阿义吃饭呢,阿蜜。”转过头去,我看见鹰四叉开双腿站在那里。他被阳光晒得黧黑的脸上泛着勃勃的红润,褐色的眼里闪动着酩酊的凶光,一时间令我生出错觉,仿佛是背朝着盛夏的大海同他讲话。”晚上,隐士阿义照例到山脚去。天亮前后他正要回林子,见一个小伙子正一个劲儿往林子深处走。他就跟在后面,直到那小伙子踉踉跄跄走不动了。然后就把他救了下来。阿蜜,你相信不?大雪封天的,那小伙子是想横穿树林到高知去呢。他把自己当成了万延元年暴动中年轻人的一员了!”
    “在隐士阿义把他带回来以前,菜采子就这么想过。”我说完这句话,就不吭声了。被伙伴们放逐的耻辱和绝望迫使小伙子在厚厚的积雪中艰难地穿越一团漆黑的树林,他十有八九是把自己想象成了头上顶着发髻的万延元年的农民的后代了吧!那单纯的孩子,身陷午夜森林的黑暗之中,在雪地里蹒跚前行,恐惧渐渐吞噬着他。为了确认从万延元年至今已有一百年的时光流逝而去,他还能有什么办法?昨晚,若是那小伙子摔倒冻死了,他的死法大概和万延元年被放逐的青年该是全无二致的吧。共存于森林高处的所有"时间",一起涌进并占领了奄奄一息的青年的大脑。
    “我要他们把自己与万延元年的青年同一化,既然那小伙子身上已经表现出了最初的征兆,那么,这个倾向可能很快地传给整个足球队!我还要把它传给山脚上所有的人。我要把一百年前祖先的暴动唤回山谷,我要比诵经舞更现实地再现它!阿蜜,这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你想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用处呢,阿鹰?”
    “有什么用处?哈哈!阿蜜,你的朋友缢死时,他是不是想过,他的死会有什么用处?还有,阿蜜,你想过没有,你这样活下去有什么用处?山谷里新式暴动即便成功了,也可能没有任何用处。可是至少,我能更加深刻地感觉到曾祖父的弟弟的精神勃动,这是我长久以来的渴望!”
    回到仓房时,太阳的光热已融化了冰雪,那穿过厚厚的雪层流淌下来的雪水声像一道帘子围住仓房的四周。我幻想着,就像曾祖父用从森林彼岸的文明世界带回的枪支来保护自身以及财产一样,我要用这水声把我同山脚下发生的一切隔绝开来,努力独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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