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每一个地方都有每一个地方的美!
    牲口棚里,整天都是空荡荡的。每当我们费尽吃奶的气力才把大门稍微推开一点的时候,这扇门就吱嘎吱嘎地发出懒洋洋的、极讨厌的叫声,同时一股强烈的、酸溜溜的、但非常令人神往的粪水和猪圈的气味迎面扑来。
    在马厩里,马过着自己独特的生活,它们被拴着站在那里,大声咀嚼着干草和燕麦。它们怎样和什么时候睡觉呢?马车夫说,它们有时也躺下来睡,但这很难以想象,而且想起来也十分可怕,因为马躺下来是这样的艰难和笨拙。看来,马只有在深更半夜里才躺下来睡,通常都是站在马棚里,整天用牙齿把燕麦磨成奶汁,把干草拉扯到自己柔软的唇边。它们每一匹都很漂亮、壮实,臀部油光水滑,摸一下这臀部就教人非常快慰。它们硬邦邦的尾巴一直拖到地上,而马鬃却十分柔软,那双淡紫色的大眼睛有时威严地和神奇地斜视着,使我们想起马车夫讲的那个可怕的故事:每匹马每年都有自己珍贵的日子,叫佛罗尔和拉佛尔日,这一天它蓄意杀人,为自己替人服苦役,为自己过的马的生活而进行报复,因为它整天被捆着,经常等着套车,去完成自己仅仅是驮运和奔跑的使命,这样的使命在尘世上是十分稀罕和古怪的……马厩的气味很浓重,也是粪便的气味,不过和牲口棚里的完全不一样。这是另一种粪便,它的气味又同马本身的、马具的、腐烂稻草的和其它只有马才有的气味搀杂在一起。
    车棚里,放着一些赛跑用的轻便马车,一辆四轮马车,一乘陈旧的祖父用过的带蓬雪橇。这一切合起来就构成各种通途旅行的幻想。在四轮马车的后部,有一个特别有趣的、隐蔽的旅行箱。那乘带篷雪橇以其古老、笨拙和秘密的存在引起我们注意。它是从祖父手上传下来的东西,与我们现今的毫无相似之处。一些燕子象黑箭一样不停地前前后后飞来飞去,有时从车棚飞向辽阔的苍穹,有时又回到车棚的大门上来,在车棚的屋檐下,它们构筑了含有石灰的小窝,这些坚固、凸起的燕巢,造型艺术美观,使人感到格外愉快。现在我常常会想到:“你要是死了,那就永远再也看不到天空、树林和小鸟,看不到许许多多你已感到如此习惯、如此亲切和难舍难分的东西了!”至于燕子,则是特别令人珍惜的。这些“美人儿”闪电般地飞翔,不断发出幸福的呢哺声,它们的胸脯是粉红的,头颅是深蓝的,又尖又长,十字交叉的翅膀同样也是深蓝色的,这是何等的美啊!它雅致、可爱、温柔、纯洁。车棚的大门永远敞开着——你随时都可以跑进去,可以一连几个钟头地倾听燕子的呢哺声,沉醉于要捉到其中一只的幻想之中,幻想坐在轻便马车上,或者爬进四轮马车或带篷的雪橇里,一颠一簸地奔向遥远的、遥远的地方……为什么一个人从童年起就向往遥远、辽阔、深邃、高峻、陌生和危险的东西呢?向往那种既可以使人精神抖擞、又可以为某事或某人而献身的东西呢?难道“上帝赐予的事物”,只是土地和生命,难道我们的命运只可能是这样的吗?显然,上帝给我们的东西多得多。一想起我在童年看过的和听过的故事,至今我还感到,其中陌生和奇异的事是最慑人心魄的。“在一个王国里,在人所不知的一个国家中,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在那人迹罕至之境,在湛蓝的大海之外……有一个漂亮的女皇,聪明绝顶的瓦西莉莎……”
    干燥棚又迷人又可怕,它是一个灰色的稻草盖顶的庞然大物,空阔得教人有不祥之感。里面一片昏暗,要是爬到里边去,躲在大门下,就可以听见风在它周围来回走动,在它里面搜索,发出沙沙的响声。在一个角落里,悬挂着一个盖满灰尘的神龛,但是人们说,鬼依然每夜都到那儿去,这种对鬼如此有威胁的神龛和鬼联系在一起,就使人特别恐怖。普罗瓦尔远一些,它在干燥棚、打谷场、一间已经倒塌的干燥室和黍田的后面。它是一个不大的、但非常幽深的山谷,悬崖陡壁,底部有一个闻名的“陷坑”①,其中杂草丛生,草深过人。对我来说,这是世界上最荒野的地方。然而却是多么美好的荒野啊!看来,我要是能一辈子呆在这个山谷里,爱上或者怜恤一个人该多好啊!山谷的陡坡上,密密的深草中,有一种深红色的、花茎褐色而又粘糊糊的、名为圣母的小花盛开着。这小花无论其外观或名字都极其别致!在杂草丛中,有一只鹀乌悲戚宛转地唱着短短的小调;啾——啾——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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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普罗瓦尔”在俄语就是“陷坑”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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