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对丽莎·比比科娃的感情不仅出于我的幼稚,而且也出于我对我们生活方式的热爱。曾经有一个时期,俄罗斯的全部诗歌都与这种生活方式有着密切的关系。
    我钟情于丽莎是符合古老的诗歌情调的,正象我钟情于任何一个完全属于我们这个社会阶层的人物一样。
    这个社会阶层的精神,我想是浪漫主义化了的,但它永远在我眼前消失了,这反倒让我觉得更好一些。
    我看见,我们的生活开始穷困了,但唯其如此我才更加珍贵它,我甚至有点古怪地为这种穷困而高外……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发现了同普希金的亲近。根据雅泽科夫的描绘,普希金的家也决不是一幕富有的景象:
    墙上随便装饰着
    一些穿洞的壁纸,
    地板没修理,只有两扇窗户
    和一扇在窗子中间的玻璃门扉,
    屋角的圣像前摆着一张沙发,
    还有两把椅子……
    但是,当丽莎住在巴图林诺的时候,我们的穷困生活已被炎热的六月所掩饰。那时花园已绿荫如盖,充满了凋谢的茉莉花的清香,散发着盛开的玫瑰的芬芳,池塘可以游泳。我们这边的池塘沿岸,覆盖着花园的树荫,浸沉在茂密的、凉爽的青草里,池塘象画中一样,被高大的柳丛遮蔽着。柳丛的嫩叶莹莹,柔枝烁烁……对我说来。丽莎已永远同这些可以游泳的初夏,同六月的风景,同茉莉、玫瑰、午餐上的草莓、沿岸的杨柳、太阳晒缓了的湖水以及绿苔的气息融成一体了。柳树的长叶非常芳香,但味道却是苦涩的……
    这年夏天,我没有到过乌瓦罗夫家,因为格列波奇卡是在农业学校度过这个夏天的——他由于在中学成绩不佳转到农业学校来了。乌瓦罗夫一家也没有到我们这里来,我们的关系十分紧张,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而引起的,这在乡间很常见。但是,乌瓦罗娃终究还是来请求父亲允许她们在我们这边的池塘里游泳,所以她差不多每天都同比比科娃一家到我们这里来,这样我就经常无意中同她们在池塘边相遇。我对她们特别讲礼,弯腰鞠躬。而比比科娃太太,虽说一向都有点傲慢,走起路来神气十足,但穿着一件肥大的长袍,肩上披着一条大浴巾,向我还礼就已相当亲切,而且还带着讪笑,这大概是想起我当时在城里从图书馆跑出来的狼狈情形。丽莎向我还礼先是羞羞答答,后来就愈来愈友好和亲切了。她的皮肤已晒得有点黑,那双大眼睛炯炯发光。她穿着一件蓝领白色水手上衣,一条相当短的蓝裙,头上不戴任何遮阳帽,微微卷曲的黑发辫扎着一个白色的大花结。她没有游泳,只坐在池塘边,看她的母亲和乌瓦罗娃在特别浓密的柳丛下洗澡。但她有时脱去便鞋,在青草上走来走去,享受青草的温柔与清凉。这样我就好几次看见了她的赤脚。在碧绿的草地上,她那白嫩的小脚显得格外优雅,美不可言……
    又是一些月夜。于是我打算晚上通夜不睡,只待太阳出来后再躺下睡觉,晚上就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灯光下读诗和写诗,然后漫步花园,从池塘栏坝这边眺望乌瓦罗娃,家的庄园……
    白天,在这栏坝上,常有一些农家妇女和姑娘。她们俯身在一块放在水边的、平坦的大圆石上,把裤子高高撩过膝盖,露出红润的、粗壮的但毕竟还显出女性温柔的膝盖,十分好看。她们一边用捣衣杵捶着湿漉漉的灰衣服,一边活泼而爽朗地高声谈笑。她们有时伸直腰,用干袖子揩去额角上的汗珠。当我路过她们身边时,她们竟放肆地跟我开玩笑,话里有话地说:“少爷,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接着又弯下身来,更用力地捶着,噼噼啪啪地敲打着,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为什么嘻嘻哈哈笑起来。我赶快走开,因为我已不能再看她们弯下的腰身和裸露的膝盖了……
    我们另一个邻居——阿尔菲罗夫老头的庄园离我们只隔一条街。他的儿子被流放了。近来,有几位彼得堡的小姐到他这里来作客。她们都是他的远亲,其中有一位年纪小小的名叫阿霞,姿色楚楚动人。她身材高大,动作机灵,性格活泼,意志坚毅,举止落落大方。她喜欢玩槌球,照相,骑马。我不知不觉成为这个庄园的常客了。我同阿霞开始建立了一定程度的友谊,她用这种友谊给我沐浴,象给一个小孩洗澡一样,同时,她十分高兴同这样的一个孩子交朋友。她常常给我照相,我们有时一连几个钟头玩槌球,但往往因为我不会玩而停下来,使她大失所望,用非常可爱的口音斥责我说:“唉,你这个笨蛋,天呀,你多么笨呵!”我们最喜欢的还是黄昏骑马在大路上闲荡。我在马上听到她的快乐的呼喊,看到她脸上的红晕和散乱的头发,感到只有我们两人单独在田间,看到她象弦琴一样的身躯和在马蹬上勒紧的左腿,它在飘摇不定的裙据下不时露出来,这我已经不能完全无动于衷了
    但这只是白天和黄昏,夜间我就献身于诗歌了。
    一天,田间的天色已暗,温暖的暮色渐渐变浓。我同阿霞漫步回家,路过一个村庄,这村子散发着夏天黄昏的气息。我送阿霞回家后,便回到我家庄园的大院;我把汗淋淋的卡巴尔金卡的缰绳扔给马夫,就跑进屋里去吃晚饭,桌前兄嫂们都对我大开玩笑。晚饭后,我同他们一起到池塘后边的牧场,或者又到那条大路上去散步,观看那迷朦的红色的月亮,它正在黑黝黝的田野后冉冉上升,田间正吹来一股柔和的暖风。散步后,我终于单独一个人了。周围的一切——房屋、庄园、树木、月色明媚的田野都已寂然无声。我坐在自己房间的敞开的窗户旁,读书和写作。微微有点凉意的夜风,不时从到处都有亮光的花园里吹进来,摇晃着烛火。夜间的螟蛾成群地围着烛光飞舞,一被烛火烧灼,它们就僻啪作响,发出一股好闻的怪味,掉落下来,渐渐洒满整个桌子。一阵难熬的睡意袭击着我,眼睛都睁不开了,但我千方百计地克服它,制止它……到半夜,瞌睡也就跟往常一样消散了。我站起身来,走到花园。在这六月天里,月亮按照夏天的习惯,运行得比较低,它藏在屋角后,在草坪上投下宽大的阴影,从这阴暗处可以特别清楚地看到那七色星,它静悄悄地在东方闪烁。远在花园、村庄、夏季的田野的后面,有时隐约可闻地从那边传来鹌鹑打斗的声音,这使人格外沉醉。房子附近,那棵百年椴树正在开花,清香怡人。金色的月亮射出温暖的光辉。后来东边露出鱼肚白,看来快到黎明。象通常拂晓前一样,这时从池塘那边又只吹来一股暖风。我迎着这平和的气流,悄悄地在花园里漫步,走到池塘的堤岸……乌瓦罗夫家的庄园大院,与乡村的牧场连在一起,而屋后的花园,又与田间相连。我从堤岸上看着那栋房子,完全可以想象到谁在哪里睡眠。我知道,睡在格列波奇卡房间里的是丽莎,这房间的窗户也直对着幽暗、茂密的花园……我想象着,在这个房间里,丽莎正在树叶的簌簌声中睡眠,窗外的雨水轻轻地流淌着,从田里吹来的暖风不时地走进窗户,抚摸她那还是幼儿的梦境,看来,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梦境更纯洁,更美好的了。我怀着这种感情望着那边,但究竟怎样才能表达我这种感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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